我知道她想摸的人不是我，她只不過當我是另外一個人，其實我有何嘗不是呢？她的手很暖，就跟我大嫂的手一樣。 那天起，沒有人再見過慕容燕或者慕容嫣。數(shù)年后，江湖上出現(xiàn)了一個奇怪的劍客，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他喜歡跟自己的倒影練劍。他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獨孤求敗。 歐陽峰：你找我？ 孝女：我想找人提我弟弟報仇。 歐陽峰：他出了什么事？ 孝女：幾天前有一群刀客經(jīng)過我家門口，我弟弟年少無知，得罪了其中一位，他們就殺了我弟弟。 歐陽峰：官府不管了嗎？ 孝女：因為他們是太尉府的刀客，官府也不敢追究。 歐陽峰：那你出得起多少錢？ 孝女：我家里很窮，也沒什么多余的錢，只剩下這籃雞蛋，和一只小驢，這只驢是我娘親生前留給我的嫁妝。 歐陽峰：如果你真想替你弟弟報仇，我勸你籌一筆錢，沒有人會為了一只驢子去得罪太尉府的刀客。報仇是要付出代價的。如果你長得難看，我會勸你死了這條心。你千萬別誤會我對你有什么企圖，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要賣，你會比那只驢子更值錢。明白我的意思嗎？ 孝女：我不會這樣做。如果你嫌錢少的話，我會一直在這里等，我想一定會有人來幫我。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要為弟弟報仇，還是沒別的事情可做。每個人都會堅持自己的信念，在別人看來是浪費時間，她卻覺得很重要。在這里看下去，她好象一個人。 往后的幾個晚上，我做的是同一個夢，我夢見我家鄉(xiāng)的桃花開了。我忽然間想起，原來我已經(jīng)有很多年沒回去白駝山了。 歐陽峰：你的眼睛沒事吧。 盲劍客：從小我的眼睛就不好，大夫說我三十歲就會失明。 歐陽峰：你今年貴庚了？ 盲劍客：剛好三十歲。 歐陽峰：那你還來干什么。 盲劍客：每年的春天，鄉(xiāng)下的桃花都會開得很燦爛，我想在我失明前，再去看一次，可惜身邊的盤纏都用光了。聽說你專門替別人解決麻煩，可以幫我嗎？ 歐陽峰：數(shù)月前我有個朋友在這里殺了一幫馬賊。聽說馬賊的兄弟最近會回來找他報仇，可惜我那個朋友已經(jīng)走了。附近的人擔心會殃及池魚，愿意出一筆錢找個高手殺了他們。 盲劍客：聽說這一帶有一個人的刀很快，不知道他在不在。 歐陽峰：你找他干什么？ 盲劍客：想看看是他的刀快還是我的劍快。 盲劍客：我根本不應該來。 刀客：現(xiàn)在后悔太晚了。 盲劍客：留下只手行嗎？ 刀客 ：不行！要留，留下你的命。 盲劍客：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我不該來，因為你不是我的對手，我說留只手，你卻要把命送給我。 他雖然是一個落泊的劍客，但他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每天都會來這里喝一杯酒，吃兩碗飯，到太陽下山的時候他就會走。 歐陽峰：你為什么老看著那個女人？ 盲劍客：因為她令我想起另一個人。 歐陽峰：你妻子？ 歐陽峰：既然這么想她，又何必四處飄泊呢？ 盲劍客：她愛上了我最好的朋友。 盲劍客：馬賊什么時候到？ 歐陽峰：大概是這一兩天吧。 盲劍客：希望他們快點到，要是太遲回去的話，桃花都謝了。 花什么時候開是有季節(jié)的，馬賊什么時候到卻沒有人知道。他每天都在城外等，我發(fā)現(xiàn)他越等越晚。雖然每晚他都點一盞油燈，但我知道，他晚上看不見東西。 孝女 ：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孝女 ：你好想回鄉(xiāng)下去？ 盲劍客：是。 孝女 ：你成親了嗎？ 盲劍客：為什么這么問？ 孝女 ：我看你一定很喜歡你妻子。 盲劍客：可以這么說。 孝女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留在她身邊？ 盲劍客：可以再請我喝碗酒嗎？ 歐陽峰：你今晚這么有雅興？ 盲劍客：我怕明晚沒機會再喝了。 歐陽峰：我想他們，破曉時分才會到，我?guī)湍銣蕚淞藷艋\。 盲劍客：有沒有燈籠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 歐陽峰：你已經(jīng)看不到東西了？ 盲劍客：太陽猛烈的時候還能看見，希望明天天氣會好一點。如果日落后還不見我回來，麻煩你替我找一個人，他的名字叫黃藥師，告訴他我鄉(xiāng)下還有一個人在等他。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做，但我不能控制自己。我走的時候，那女人的眼淚在我臉上慢慢干了，不知道那個女人會不會為我流眼淚呢？ 我以前聽人說過如果刀快的話，血從傷口噴出來的時候像風聲一樣，很好聽，想不到第一次聽到的是我自己流出來的血。 黃藥師：那天晚上之后，我的那位朋友再也沒有來過，我是為他而來的，但是他到死也沒有原諒我。 這人叫洪七，他的刀很快，但他不喜歡穿鞋子。我知道他可以幫我賺很多錢，但我始終不喜歡這個人，因為我命書中有一句話“尤忌七數(shù)，是以命終”。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剛從鄉(xiāng)下出來。 歐陽峰：知不知道為什么我請你吃飯？ 洪七 ：不知道. 歐陽峰：因為我知道你肚子餓。其實我注意了你很久，我看見你蹲在破墻下半天了，動也沒動過，看來你不象生病。你這種年青人我見不少了，懂一點武功就以為可以橫行天下，其實行走江湖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懂了武功，你們有很多東西不能做。你不想耕田吧？又不恥去打劫，更不象拋頭露面在街頭賣藝，你怎么生活？武功高強也要吃飯的。其實有一種職業(yè)很適合你，既可以幫你賺點銀兩，又可以行俠仗義，不知道你可有興趣。對了，盡管考慮一下，不過要快，你知道，肚子很快會餓的。 洪七來了沒多久，上次那群馬賊又回來了。在我?guī)ヒ娔侨捍迕裰?，我替他買了一雙鞋，因為有穿鞋和沒穿鞋的刀客，價錢相差很遠。 歐陽峰：怎么，你們覺得十兩銀子這價錢太高了嗎？那么你們可以去找些便宜的，那邊有幾個，沒穿鞋子的，你給幾兩銀子他們已經(jīng)很高興?？墒且粋€連鞋子也沒有的刀客，你們對他有信心嗎？他們要是失手了，讓馬賊曉得原來是你們主使的，你猜那幫馬賊會怎樣對你們？我不敢說我這位朋友武功比他們都好，但是我現(xiàn)在和你們說的，是你們一家大小二十多口的生命安全，至少在這方面，你們該相信一個穿鞋的人吧。 為了不想重蹈覆轍，我?guī)Ш槠呷チ艘粋€地方。 洪七：你帶我來看死尸干什么？ 歐陽峰：因為這死尸會說話的。兩天之前，他打算在這里伏擊那些馬賊，以為可以殺光他們，誰知死的是他自己。奪他命的是這一刀，很明顯跟其它傷痕不同，是由右至左，他全身只有一個刀傷，就是說其中有一個人只出了一刀，第一刀就取他性命了。所以你對付這群馬賊，要留意一個人，一個左手拿刀的人。 洪七：如果我死了，你不用帶人來看我，我不想做一條懂說話的死尸。 十五日，晴，有風，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有血光，忌遠行，宜誦經(jīng)解災。 通常拿了錢看也不看的人，他們的錢很快就會花光，但洪七數(shù)得很仔細，這種人我知道不會留在我身邊太久。 初十日，立秋，晴，涼風至，宜出行、會友，忌新船下水。 歐陽峰：洪七？他走了，我想他不會回來了，不如你到別處找找他看。 歐陽峰：你明白我說什么嗎？ 別以為要欺騙一個女人是很容易的事，越是單純的女人越直接，她知道她丈夫根本沒有離開，因為洪七是不會拋下他的駱駝不理。 洪七 ：我叫你在鄉(xiāng)下等我，你老跟著我干啥，回去！回去！ 洪七妻：我不回家！ 洪七 ：你回家吧！回家！回家！走！ 歐陽峰：那個女人在外面等了你好幾天了。 洪七 ：趕她不走，有什么辦法！難道要我?guī)е掀抨J蕩江湖嗎？ 歐陽峰：嘻，誰說不行啊，事在人為而已。 歐陽峰：我曾經(jīng)象你一樣，一心打天下，以為可以拋下自己的女人，誰知等我回家才發(fā)覺，她做了我嫂子了。 歐陽峰：你天天來找我是沒用的，你沒有錢，我也幫不了你，你回去想想別的辦法吧。 孝女 ：我求求你了。 歐陽峰：你求我是沒用的，我只不過是一個中間人，要求的人是你自己。 十五，有雨。土黃用時，曲星，宜沐浴，忌遠行，沖龍煞北。 如果我是太尉府的刀客，我一定死不瞑目，原來這么多條命加起來，只不過值一個雞蛋。 歐陽峰：為了一個雞蛋而失去了一只手指，值得嗎？ 洪七 ：不值得！但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我本來應該沒事，但是我的刀沒以前的快了。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認為是對的就去做，從來不去想什么代價。我以為自己一輩子不會變，直到那個女孩來求我，我才發(fā)現(xiàn)我自己完全變了，我竟然沒有答應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那天，我很失望，我覺得我已經(jīng)和你混在一起，變成了一個人，沒有了自己。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峰絕對不會為一只雞蛋去冒險，這是我和你的分別。 孝女 ：你能不能救救洪七？ 歐陽峰：聽說他病得很厲害。 孝女 ：你能不能請個大夫給他看看？ 歐陽峰：請大夫要錢的?？上壹覜]有雞蛋，如果有我可以給你幾只，你知道你最擅長用雞蛋請人做事的。 歐陽峰：我是不會救他的，因為他不聽我的話。他弄成這樣子，全因為你，不如你去救他。我知道你不到山窮水盡是不會來求我的，我就是等你來求我。你曾經(jīng)說過，不肯為別人犧牲自己，我看你這次會不會說得出做得到。 洪七 ：你在想什么？ 孝女 ：沒什么。 洪七 ：不要為我做任何事。如果這次我真的死了，我也會死得很高興。我?guī)湍闶菫榱四请u蛋，雞蛋我已經(jīng)吃了，你沒欠我什么，別做傻事。記住，還有人在等你。 之后，我就沒有再見過那個女人。 洪七 ：以后我再也不能用刀討活了。 歐陽峰：不一定要用刀，赤手空拳也能殺人。況且你現(xiàn)在少了根手指也沒什么，叫價會高很多，怎么說這都算是有戰(zhàn)績嘛。怎么，想回家鄉(xiāng)？要是為了這樣就想回家鄉(xiāng)的話，為什么你要出來。 洪七 ：不知道過了這個沙漠，后面是什么地方。 歐陽峰：又是另一個沙漠。 每一個人都會經(jīng)歷這個階段，看見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去山后面，你會發(fā)覺沒有什么特別，回頭看會覺得這邊更好。但我知道他不會相信，以他的性格，自己不試過是不會甘心。 歐陽峰：你打算上哪去？ 洪七 ：去一個我沒去過的地方，希望可以闖出個名堂。如果你以后在江湖上聽說一個九根手指的英雄，那一定是我。 歐陽峰：她呢？ 洪七 ：帶她一起去吧。像你說的，事在人為而已，誰說過不準帶老婆闖蕩江湖，對不對！ 我終于明白那個女人為什么喜歡洪七，可能是因為他夠簡單?？粗麄冏叩臅r候，我的心在妒忌，我曾經(jīng)也有過這樣的機會，不知為什么卻放棄了。 他走那天，風是向南面吹的，他故意逆風而行。我記得那一天是十五，黃歷上寫著：室星當值，大利北方。 洪七走了之后，天一直在下雨。每次下雨，我就會想起一個人，她曾經(jīng)很喜歡我。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有其他原因，每次我離開她，有遠行的時候，天都會下雨，她說是因為她不開心。后來她嫁給了我哥哥，她結婚那天，我就離開了白駝山。 大嫂 ：你就算明天再問我，我答案還是一樣，我不跟…… 歐陽峰：有句話，過了今天晚上我再也不會說。你跟不跟我走！ 大嫂 ：你也不會好過。不跟！你記住，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嫂子，以后可以拉我手的人只有一個，就是你哥哥，其他人沒資格！ 歐陽峰：為什么你老是看著我的汗巾？ 桃花 ：這條汗巾是我丈夫的，為什么會在你這里。他是不是已經(jīng)死了？ 也許因為太久沒看過桃花，第二年的春天，我去了盲劍客的鄉(xiāng)下，我覺得很奇怪，那兒……根本沒有桃花。 桃花 ：這東西現(xiàn)在對我來說已經(jīng)沒用了。 我在離開的時候才知道，這地方本來就沒有桃花，桃花只不過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聽到那個女人的哭聲，我突然間明白為什么黃藥師每年都來探望我一次。 大嫂 ：你覺得他奇怪嗎？他從不理睬別人，老是一聲不響，從沒笑容，但是如果你不理睬他的時候，他又呆呆看著你，都不知道在想什么。明明心里想要，嘴巴卻不肯講出來，總是要你送到面前才肯要。最初想不管他，漸漸地就不想遷就他了。 雖然我很喜歡她，但是我不想讓她知道，因為我知道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 每次她凝望著那小孩子，我知道她心里其實在想另一個人。我很嫉妒歐陽峰，我很想知道被人喜歡的感覺是怎樣的，結果我傷害了很多人。 黃藥師：我一直以為你們會在一起，為什么你不嫁給他？ 大嫂 ：他從沒說過他喜歡我。 黃藥師：有些話不一定要說出來。 大嫂 ：我只需要他說一句話罷了，但他不肯講，他太自信了，他以為我一定會嫁給他，誰知道我嫁給了他哥哥。在我們結婚當晚，他要我跟他走，但我沒有。為什么要等到失去的時候才去爭??？既然是這樣，我不會讓他得到。 如果感情是可以分勝負的話，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贏了，但我很清楚，從一開始我就輸了。 我是因為這個女人才喜歡桃花。每年桃花開的時候我都能見到她，我去探望歐陽峰，因為她想知道歐陽峰的消息，而因為歐陽峰，我每年都可以有借口去探望她一次。 大嫂 ：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對我來說什么是最重要的？ 黃藥師：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應該是你兒子。 大嫂 ：我以前也這么想，可是看著他一天天長大，我知道終有一天他會離開我。我現(xiàn)在只覺得什么都無所謂。以前我認為那句話很重要，因為我相信有些事一旦說出來就一生一世，現(xiàn)在想想，其實說不說也沒有什么分別了，因為有些事情是會變的。我一直以為自己贏了，直到有一天看著鏡子，才知道自己輸了，在我最美好的時間，我最喜歡的人也不在我身邊。如果時間可以重新開始該多好。 大嫂 ：其實你跟他這么好，為什么不告訴他我在這里呢？ 黃藥師：我答應過你，所以我始終沒有告訴他。 大嫂 ：你太老實了。 沒多久，她就病死了。臨死之前，她把一壇酒交給我，要我?guī)Ыo那個人，她希望歐陽峰可以忘記她。 有人說一個人有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那年開始，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喜歡桃花。 （六年后，黃藥師隱居東海桃花島，自稱桃花島主，號東邪） 立春之后，很快就到了驚蟄。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位朋友來看我，但是他今年沒來。沒多久，我收到一封白駝山來的信，因為一場大病，我大嫂在兩年前的秋天去世了。 我知道黃藥師不會再來，但是我還繼續(xù)等。我在門外坐了兩天兩夜，看著天空不斷的變化，我才發(fā)現(xiàn)，雖然我到這里很久，卻從沒有看清楚這片沙漠。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后面是什么，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想知道了。我是一個孤星入命的人，父母早死，只有一個哥哥相依為命?？赡芤驗槭枪聝?，我很小就知道怎樣保護自己，我知道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都沒有再回去，其實那邊挺好，可惜我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我的命書上面寫著：夫妻宮，太陽化忌，婚姻有實無名，想不到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忽然之間很想喝酒，結果我喝了那半壇“醉生夢死”，好象平常一樣，我繼續(xù)做我的買賣。 “老兄看來你年紀也四十出頭了，這四十多年來，總有些事你不愿再提，或有些人你不愿再見，因為他們曾做過些對不起你的事?；蛘吣阋蚕脒^要把他們殺了，不過你不敢。其實殺一個人好簡單，一點也不麻煩。我有個朋友，他武功很好，不過最近生活有點困難，只要你隨便給他一點銀兩，他一定可以幫你殺了那個人，你盡管考慮一下。不過要快，如果不是的話……” 沒有事的時候，我會望向白駝山，我清楚記得曾經(jīng)有一個女人在那里等我。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記的反而記得清楚。我曾經(jīng)聽人說過，當你不能夠再擁有的時候，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記…… 不知道為什么，翌年春天，我常常做著同一個夢。沒多久，我就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天皇歷上寫著：驛馬動，火迫金行，大利西方。 （翌年，歐陽峰重返白駝山，成一方霸主，號稱西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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