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為了追趕歐洲強國的現(xiàn)代化步伐，它的一代君主曾以學生身份四處尋師問道；另一方面，它又憑借傳統(tǒng)的君主統(tǒng)制和強大的軍事力量，擴張成為地跨歐亞美三大洲的大帝國，并以歐洲事務仲裁者的身份逞雄一時。

　　從18世紀初開始，由沙皇主導的改革，使俄羅斯的大國之路起起伏伏，常常在災難之后變得強大，隨后又在強盛的巔峰遭遇挫折。

　　在尋找自己發(fā)展道路的兩個世紀里，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曾經(jīng)發(fā)生過怎樣的故事呢？

　　從每年的10月起，俄羅斯開始進入了長達六個月的漫長冬季。1698年10月，莫斯科彌漫著比嚴寒更加肅殺的恐怖氣氛。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1000多名謀反的射擊軍官兵，被車裂、梟首和絞刑處死。受刑的人們以一種殉道者的姿態(tài)面對最殘酷的懲罰，他們手中舉著蠟燭，大聲地唱著贊美詩，在他們臉上表現(xiàn)出來的是憤怒，而不是對死亡的恐懼。

　　監(jiān)刑的是沙皇彼得一世，俄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彼得大帝。

　　射擊軍為什么要反叛自己的君主呢？這與彼得一世做的一件看上去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有關。

　　一年前，沙皇曾匿名前往西歐留學。

　　荷蘭贊丹，今天這里是一處普通的歐洲小鎮(zhèn)。三百多年前，這里卻是歐洲最大的造船中心之一，這里建造的船只航行在世界的五大洋之上。

　　1697年8月，贊丹來了一群學習造船的俄國留學生。學生中有一個名為彼得的人，自稱是個下士。這個身高兩米多的下士，就是俄國的沙皇彼得一世。彼得一世和工匠們住在一起，吃粗茶淡飯，鑿木頭、造軍艦、學駕船，由于手藝出色，他被師傅和工友們推薦為“優(yōu)秀工匠”。除了荷蘭，彼得一世還到了瑞典、普魯士、奧地利、英國等國家，對周圍的一切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薩哈洛夫

　　他在荷蘭學習城市建設，在英國學習建筑學，他還獲得了相應的證書。他和牛頓有過交往，與他討論了科學方面的問題。他參觀博物館、音樂廳、各種文化藝術(shù)場所。

　　在世界歷史上，還從來沒有一個大國的君主能像彼得一世這樣，遠涉重洋去國外吸取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但是，他的這一行動在俄羅斯激起了軒然大波。

　　采訪：中國北京師范大學俄羅斯文化研究中心 教授 張百春

　　俄羅斯民族就認為，自己的民族很獨特、很偉大，自己的民族信仰東正教，也是非常獨特的，所以他們就認為自己有非常獨特的使命，這個使命是什么，很顯然他不是拯救自己，也不是拯救周圍的國家和民族，而是拯救整個世界。

　　俄羅斯人強烈的民族優(yōu)越感與歷史上一次特殊事件有著密切的關系。1472年，當時的莫斯科大公迎娶了東羅馬帝國的末代公主，此后俄國的統(tǒng)治者們開始以羅馬帝國的繼承人自居。他們繼承了羅馬皇帝“雙頭鷹”的徽章。今天這個徽章被確定為俄羅斯的國徽。

　　 采訪：俄羅斯高爾基文學院 院長 謝·葉辛

　　這是我們從拜占庭最后一個皇帝的侄女那里繼承來的，可能它象征著要注視整個世界。

　　東羅馬帝國滅亡之后，1547年，莫斯科大公伊凡四世在克里姆林宮戴上了羅馬皇帝使用過的王冠，成為俄國的第一個沙皇，在俄語中“沙皇”的意思就是“愷撒”。

　　16世紀初，一位俄國東正教的長老上書沙皇稱：人類的歷史就是三個羅馬的歷史，前兩個羅馬已經(jīng)滅亡了，最終一切信奉基督教的王國將合并到沙皇的統(tǒng)治之下，莫斯科作為第三個羅馬將永世長存。

　　采訪：俄羅斯世界歷史研究所 所長 阿·奧·丘巴利揚

　　在這種唯我獨尊的信念支配下，俄國的沙皇們迅速地走上了領土擴張的道路。向東，沙皇俄國越過烏拉爾山侵入人煙稀少的西伯利亞；在南方，俄羅斯的軍隊與波蘭和奧斯曼土耳其開戰(zhàn)。到彼得一世登基的時候，俄國已經(jīng)成為一個橫跨歐亞大陸、領土面積居世界第一的大帝國。

　　但是，除了廣袤的國土，俄國在各方面遠遠落后于當時的西歐國家。

　　此時，幾乎控制了全球貿(mào)易的荷蘭已經(jīng)輝煌了近百年；通過海外貿(mào)易和掠奪積累了大量財富，并占有廣闊市場的英國，正在孕育工業(yè)革命；法國在路易十四的強權(quán)領導下，已發(fā)展為17世紀中葉的歐陸首強。

　　而當時俄國的經(jīng)濟完全依賴于農(nóng)業(yè)，全國只有幾十個手工工場，商業(yè)幾乎全部把持在外國人手中。教育由東正教會壟斷，普通民眾知識貧乏。即使在首都莫斯科，一百個人中間識字的也不超過三個。

　　俄羅斯和西歐的差距，激發(fā)了彼得一世留學的愿望。

　　采訪：中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 教授 劉祖熙

　　作為一個君主，是第一次，俄國君主第一次訪問歐洲，過去（俄羅斯）都是比較封閉的，他（彼得一世）是感覺到這個國家落后，要使俄羅斯上升到一個強國的地位，不光是要擴大領土，而且要有先進的科學技術(shù)，所以他埋名隱姓，組織一個大的使團去訪問。

　　但是，當彼得一世真正邁出國門時，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臣民在心理上根本無法接受他的舉動。他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將俄羅斯人在幾個世紀中養(yǎng)成的民族優(yōu)越感打得粉碎。承認自己落后于他人，對任何民族來說可能都是極為痛苦的。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彼沃沃洛夫

　　因此就出現(xiàn)了這種說法，那個人不是彼得大帝，他被人替換了。他不是真正的沙皇，真正的沙皇已經(jīng)被殺了。

　　1698年7月，正在威尼斯參觀兵工廠的彼得一世接到國內(nèi)密報，四個射擊軍軍團造反了。造反的目的是迎立一位真正的沙皇，殺掉一切不中用的領主和外國人。彼得一世日夜兼程趕回莫斯科。他以最殘酷的方式鎮(zhèn)壓了叛亂，親手用馬刀砍掉了一個士兵的腦袋。

　　暴亂平定之后，彼得一世發(fā)動了一場社會變革。他廢除了俄羅斯的傳統(tǒng)歷法，以歐洲通用的公元紀年取而代之；他按照西歐的語言習慣改革了俄羅斯文字；他命令所有的俄羅斯人剪掉長長的胡子，要想保留胡子就得交重稅；他強制推行歐洲的禮儀服飾，要求每一個體面人必須做一套“西裝”。

　　為了“打開一扇通往歐洲的窗戶”，1700年9月，彼得一世發(fā)動了對瑞典的戰(zhàn)爭，目的是從瑞典人手中奪取通往波羅的海的出?？冢员闳〉煤蜌W洲的直接聯(lián)系。

　　俄國動員了十倍于對手的兵力。但是，十萬俄軍卻被八千瑞典士兵輕而易舉地擊潰了。

　　 采訪：俄羅斯歷史學家 巴甫邊科

　　俄羅斯軍隊失去了所有的炮兵，軍隊也失去了指揮官，因為大部分的以雇傭兵為主體的俄羅斯軍官都被俘了。俄羅斯軍隊當時沒有任何抵抗能力，失去了整個的指揮官階層。

　　建立一支強大的軍隊，成為戰(zhàn)敗后的彼得一世改革的重點。

　　陸軍完全按照歐洲強國的模式重新編制和訓練；海軍開始組建；為了滿足對裝備和后勤物資的迫切需要，大量的工廠在烏拉爾山地區(qū)建立起來；軍隊需要合格的指揮官，彼得一世不僅向歐洲派出了數(shù)以千計的留學生，而且先后在俄國設立了數(shù)學與海洋學校、炮兵學院、工程學院，這些新式的學校完全按照兵營管理，為了監(jiān)督學員，彼得下令由退役的士官手持鞭子守在課堂上。

　　1709年，在被瑞典軍隊打敗了九年之后，俄羅斯軍隊再次與瑞典軍隊交鋒。這一次他們?nèi)〉昧丝涨暗膭倮?，俘虜了指揮作戰(zhàn)的所有瑞典將軍。瑞典國王僥幸逃脫之后，帶著不到100人流亡土耳其。

　　戰(zhàn)爭的結(jié)果急劇地改變了俄國在歐洲的地位。法國的一位公爵寫道：經(jīng)常使歐洲北部國家感到害怕的瑞典，即使不說它已經(jīng)被消滅了，它也是垮掉了，而另外一個迄今默默無聞，除了自己的近鄰，從未影響過別國的國家非同小可地崛起了。

　　1713年，彼得一世做出了一個對俄羅斯歷史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決定，他放棄了有著八百多年歷史的俄羅斯古老都城——莫斯科，在從瑞典手中奪來的涅瓦河口，重新建立了一個嶄新的首都——圣彼得堡。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彼沃沃洛夫

　　這是一個穿著歐式服裝，講著歐洲語言的城市，同時還生活著很多外國人，彼得大帝希望看到這樣的情景，希望看到這樣的俄羅斯。好像在他開始書寫俄羅斯歷史前，俄羅斯歷史就不存在。好像俄羅斯的歷史就是一張白紙，他重新書寫了歷史，他重新繪制了在他之前的俄羅斯千年歷史。我認為這是一場悲劇。

　　彼得一世不顧一切地推行著他的改革。俄國著名的思想家赫爾岑評論說：在他野獸般的巨掌中有俄羅斯的未來。彼得一世也認為自己的嚴酷無情正是為了國家的強盛，而且他覺得自己有理由對俄羅斯人形成精神感召。

　　從19歲開始，彼得一世以下士的身份在軍中服役，靠著戰(zhàn)功，而不是沙皇的身份獲得了海軍中將的軍銜，在有生之年，他的個人用度從來沒有超出一個海軍中將的薪俸。他甚至到一個鋼鐵廠像普通工人那樣勞動一天，用掙來的8塊錢買了一雙新鞋子。

　　在一次接見海外歸來的留學生時，彼得伸出右手說：“你看，老弟，我是沙皇，但我手掌上有老繭，這些都是為了給你們示范”。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薩哈洛夫

　　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一切，他希望所有的人也能像他那樣，但這是不可能的。這對人來講是不能承受的，對他的支持者來講也是不能夠承受的，彼得最后是孤獨的，人們不能承受彼得殘暴、野蠻的要求。

　　用野蠻方式推動俄國文明進程的彼得一世沒有意識到，他的改革正在將俄羅斯人推向忍耐的極限。彼得一世幾乎強迫所有的臣民毫無保留地奉獻一切。俄羅斯已經(jīng)沒有了自由人，不僅農(nóng)奴，連貴族也必須從19歲開始一直到死都為政府服役。

　　他強加給俄國人的壓力，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無法承受。1716年11月，太子阿列克謝叛逃了。彼得一世借助武力強迫太子回國之后，親自參與了對太子的刑訊，當時在場的一位大臣做了這樣的記錄：“沙皇嚴厲地斥責了太子的罪惡陰謀。這時太子以一種完全出人意料的堅決口吻承認，他想煽起全俄起義的烽火，……他宣稱他是古風舊習以及俄羅斯信仰的維護者，而且以此贏得了人民對他的同情和愛戴?！?

　　采訪：俄羅斯歷史學家 巴甫邊科

　　在太子死去的第二天，一位歐洲外交官驚奇地發(fā)現(xiàn)，彼得一世照常出席了一系列國務活動，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1725年1月28日，彼得一世去世了。這一年，由他親自創(chuàng)建的國家科學院正式成立。彼得一世留下了一個空前強大，但在精神上卻失去平衡的俄羅斯帝國。他為俄羅斯打開了“面向歐洲的窗戶”，將一個守舊的國家推上了改革的道路，但與此同時又在相當程度上割斷了這個民族和自己歷史的聯(lián)系。

　　也許，如何處理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關系，是后發(fā)國家都會面臨的棘手的歷史課題。畢竟，擁有悠久傳統(tǒng)的國家在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不可能割斷歷史，也不應該迷失自己的文化歸屬。

　　彼得大帝死后，俄國在37年間換了6位沙皇。這些沙皇中沒有一個人有勇氣和能力肩負起彼得一世開創(chuàng)的事業(yè)。帝國的首都重新遷回了莫斯科，彼得一世簽署的法令大多數(shù)被廢除了。俄國回到了彼得一世改革前的狀態(tài)。

　　1762年，一位33歲的女皇登上了沙皇的寶座，史稱葉卡捷琳娜二世。幾乎是在一登基，這位年青的女性就宣稱自己是彼得一世的繼承者，俄國將重新回到彼得一世開創(chuàng)的道路上。葉卡捷琳娜二世為什么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呢？

　　采訪：中國中共中央黨校國際戰(zhàn)略研究所 研究員 左鳳榮

　　我覺得這個首先跟葉卡捷琳娜她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有關系，因為她是個德國人，她的家庭教師是個法國人，是一個接受西方當時啟蒙思想教育的一個人物，所以應該說，葉卡捷琳娜二世從小，她就受過這樣的影響，所以她從心里頭還是認為西方的東西應該是比俄國先進的。

　　葉卡捷琳娜二世15歲時遠嫁俄國，當她在宮廷舞會上第一次見到自己的丈夫時，就對婚姻失去了信心。她在回憶錄中直言不諱地寫道，“我心中預感到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幸福可言，只有政治雄心激勵著我。我內(nèi)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傳的力量，使我一刻也不懷疑我將自然而然地變成俄國女皇?！?

　　作為一個外國人，葉卡捷琳娜如何贏得俄羅斯民心呢？

　　她首先將自己變成了一個純正的俄國人。葉卡捷琳娜不顧父親的強烈反對，放棄了原來的信仰皈依了東正教。為了學好俄語，她每天只睡幾個小時，當睡意襲來時，她干脆光著腳站在冰涼的地板上。終于有一天，她暈倒在房間里，御醫(yī)診斷為嚴重的肺炎。

　　葉卡捷琳娜的作為，讓俄羅斯人深受感動，當她拖著病體，在皈依儀式上用略帶日爾曼口音的俄語背誦了長達50頁的祈禱文時，曾經(jīng)一度反對她的大主教也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

　　采訪：中國北京師范大學歷史系 教授 張建華

　　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丈夫，彼得三世，他從小就在德意志長大，他甚至不會說俄語，處處蔑視俄羅斯人，蔑視俄國，而恰恰跟他相比呢，一個真正的日耳曼人，也就是葉卡捷琳娜，恰恰到了俄國之后，非常虔誠地皈依了東正教，認真地學習俄語，而且在俄國人面前，是一幅母儀天下的形象，因此說，她很快地就得到了俄國老百姓的承認。

　　這位來自德意志的女皇，融入到了俄羅斯的傳統(tǒng)之中。她將給俄羅斯帶來什么呢？

　　葉卡捷琳娜二世統(tǒng)治俄國的時候，啟蒙運動正在風行歐洲大陸。法國的思想家伏爾泰、孟德斯鳩、狄德羅倡導的民主和法制觀念，逐步深入到許多歐洲人的思想中。女皇以一種近乎崇拜的心態(tài)看待這些啟蒙思想家。她給伏爾泰的信中說：“從17歲起，我能自由地支配我的時間以來，您的著作是我最好的師友。”

　　采訪：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會 秘書長 劉文飛

　　她是在俄國開始普及教育，然后我們也知道，就是俄國的文學，尤其是俄國的女性文學，實際上就是從葉卡捷琳娜開始的，我們?nèi)绻菍懸徊慷韲晕膶W史的話，那第一位女作家很可能就是葉卡捷琳娜本人，因為她自己出錢辦了幾個諷刺文學的雜志。所以這個人在文化方面對俄羅斯肯定是有貢獻的，一般的人也認為，她是非常開明的一個君主。

　　為了籌措教育經(jīng)費，葉卡捷琳娜二世放棄了皇室基金，這筆沙皇的個人經(jīng)費大約占當時整個俄國國家支出的十三分之一。

　　斯莫爾尼宮現(xiàn)在是圣彼得堡市政府所在地，十月革命時這里曾經(jīng)作為革命的指揮中心，它最初是葉卡捷琳娜二世開辦的斯莫爾尼學院的校舍。斯莫爾尼學院是俄羅斯第一所女子學院。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看來，要使一個國家的公民變得理想而完善，就要依靠每一個人的第一個老師——母親。

　　采訪：俄羅斯歷史學家 巴甫邊科

　　1775年，在每一個省會城市都建立了四年制的學校。而在各省的縣城里面則建立了兩年制的學校，在18世紀末，全國有兩萬多學生在這些學校里學習。

　　【圣諭，雙頭鷹】

　　1767年，葉卡捷琳娜二世登基的第五個年頭，她開始推行自己改革中最關鍵的一步，她要將歐洲的法制引入俄國。她花了兩年時間親筆起草了《法典起草指導書》，這部長達600頁的《指導書》中，通篇浮現(xiàn)著啟蒙運動所倡導的平等、自由、博愛的思想。她宣稱：“我需要人人遵守法律，但不需要奴役?！币苍S是時代的變化，葉卡捷琳娜二世試圖采用和彼得大帝不同的方式來推進改革。

　　1767年7月30日，來自全俄羅斯的564名立法委員會代表在克里姆林宮集會，新《法典》的起草工作由此開始。在此后一年多的時間里，這個委員會召開了200多次會議，但是新《法典》仍然沒有制定出來。

　　因為俄羅斯的統(tǒng)治者并不愿意給占人口大多數(shù)的農(nóng)奴以法律地位。在當時，農(nóng)奴是可以像物品一樣被買賣的。

　　采訪：俄羅斯歷史學家 巴甫邊科

　　要么賣單個的人，要么把一個家庭都賣掉，孩子被從父母的手里搶走，總之就像買賣牲口一樣。比如說打牌輸了，要么就是為了還債，或者就把農(nóng)民當作行賄品，送給他人。

　　俄國農(nóng)奴制的形成和鞏固，與俄國勞動力資源稀缺有關。在彼得大帝時期，全國的人口不到1600萬，而俄羅斯又擁有廣闊的未開發(fā)的土地。農(nóng)民不堪地主剝削時往往會選擇逃走。由于人口的大量逃亡，莫斯科在歷史上曾兩度變?yōu)榭粘?。為了維持統(tǒng)治，統(tǒng)治者只能用強迫的方式把農(nóng)民像奴隸一樣束縛在土地上。

　　標榜自由和人權(quán)、一心要改革的葉卡捷琳娜二世，在又一個路口上再次遭遇到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的矛盾，確切地說，是遭遇到農(nóng)奴制和工業(yè)化的矛盾。她能不能往前走一步，廢除掉農(nóng)奴制呢？

　　采訪：中國社科院世界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聞一

　　要廢除它，不可能。如果要在當時廢除它，必定要危及沙皇的統(tǒng)治，危及葉卡捷琳娜二世本人的統(tǒng)治基礎。

　　1768年12月，在沒有取得任何成果的情況下，立法委員會宣布無限期休會。葉卡捷琳娜二世最重要的一項改革措施失敗了。女皇和彼得大帝一樣，沒有改變俄國社會的實質(zhì)?？烤鞅救藖硗苿拥母母锊豢赡苡脕硗品约?。所以，當葉卡捷琳娜二世聽到法國革命的消息后，她公開指責啟蒙思想是“法蘭西的瘟疫”。

　　為了建立帝國，女皇把更多的人變成了農(nóng)奴。和彼得大帝時代不同的是，女皇給了貴族們更多的自由，因為女皇需要他們的支持。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薩哈洛夫

　　貴族也是人，他們也需要自由。葉卡捷琳娜給了他們這些自由，這是俄羅斯邁向自由的第一步，而這些在彼得時代，是完全被禁止和鎮(zhèn)壓的。

　　這位以彼得大帝繼承者自居的女皇，和彼得大帝一樣，采用對內(nèi)專制、對外擴張的方式，追求俄羅斯的強大。在葉卡捷琳娜二世統(tǒng)治的34年時間里，俄羅斯帝國從土耳其手中奪得了通往黑海的入海口，三次瓜分波蘭，18世紀80年代，葉卡捷琳娜宣布：北美洲的阿拉斯加和太平洋上的阿留申群島歸屬俄國版圖。俄國成為地跨歐、亞、美三洲的超級大帝國，女皇本人則成為俄國歷史上第二個被稱為“大帝”的君主。

　　采訪：俄羅斯科學院歷史研究所 研究員 彼沃沃洛夫

　　她有一個大臣，一個非常有名的政治家和外交家，在葉卡特琳娜死后說過，我不知道這之后的歐洲將會怎么樣，但是我知道，在葉卡特琳娜做女皇，而我作宰相時，我可以說沒有俄羅斯的同意，歐洲的大炮不能發(fā)射任何一發(fā)炮彈。

　　葉卡捷琳娜二世去世后，席卷了整個歐洲的拿破侖軍隊在這個龐大的帝國遭遇敗績，俄國為整個歐洲挽回了敗勢。1814年，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孫子、被祖母寄予厚望的沙皇亞歷山大一世騎著白馬進入巴黎，被推舉為歐洲神圣同盟的盟主，俄羅斯成為歐洲事務的仲裁者。

　　然而，由于農(nóng)奴制帶來的社會矛盾無法解決，俄羅斯的工業(yè)化進程受到嚴重阻礙。依靠武力擴張來維持大國地位的輝煌，只能是短暫的。

　　到19世紀中葉，英國已經(jīng)完成了第一次工業(yè)革命，法國和德國也開始了工業(yè)化的急行軍。在沙皇專制統(tǒng)治下的俄羅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機。1856年俄國和英、法兩國間進行的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失敗，使俄羅斯從主宰歐洲的頂點迅速跌落下來。

　　采訪：中國北京大學歷史學系 教授 劉祖熙

　　這是一場海戰(zhàn)，英國法國使用的是鐵甲艦，大口徑的作戰(zhàn)的炮，那么俄國呢，相當一部分使用的還是木帆船。

　　在克里米亞戰(zhàn)爭中，英法聯(lián)軍的步槍射程，是俄國步槍的三倍，他們的強大火力給一名28歲的俄國炮兵連長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描述道：“……從四面八方傳來子彈的呼嘯聲，炮彈就在不遠的地方爆炸，震撼得我們?nèi)几械娇謶帧！?

　　這位連長就是后來名滿天下的作家和思想家——列夫·托爾斯泰伯爵。

　　克里米亞戰(zhàn)爭的失敗，使俄國人又一次體會到自己同歐洲強國之間的差距。知識界、工商界甚至包括一些身居要職的官員，都紛紛起來指責影響工業(yè)化進程的封建農(nóng)奴制度。在社會的巨大壓力下，1860年，在俄羅斯施行了近五個世紀的農(nóng)奴制被廢除了。

　　農(nóng)奴制的改革為俄國的工業(yè)發(fā)展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力和廣闊的市場，就像列夫·托爾斯泰在長篇小說《復活》的開篇所寫的那樣：“一切都翻了個個兒，一切卻又剛剛開始?！苯酉聛恚砹_斯強國的道路該如何繼續(xù)？

　　從戰(zhàn)場返回后的第二年，托爾斯泰就急不可耐地前往歐洲，他希望在那里找到俄羅斯未來的出路。當時的整個歐洲似乎都在進行一場追趕英國的賽跑，工業(yè)化、資本主義制度幾乎成為富國強兵的唯一秘訣。

　　但是，托爾斯泰此行看到的不僅是歐洲強國的發(fā)達，還有資本主義在原始積累階段引發(fā)的各種社會矛盾，當時的歐洲各國正在接連爆發(fā)工人起義。托爾斯泰失望地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制度并沒有消除社會的貧富差異，沒有改變?nèi)藟浩热说默F(xiàn)實，沒有給人帶來更多的自由。

　　和托爾斯泰同樣困惑的，還有許多一直在探討國家發(fā)展道路的知識分子，無論是貴族出身還是平民出身，面對在強國之路上幾度起伏的俄國，他們開始了新的思考和選擇。

　　采訪：中國俄羅斯文學研究會 秘書長 劉文飛

　　因為我們知道。在俄國文化史中間，或是在俄國思想史中間，實際上是一直有兩大相互對立的傾向。我們把它叫做西方派，另一派叫做斯拉夫派。所謂的西方派，就認為呢，西歐的文明，就應該是俄羅斯文明的樣板，西歐的一切都是好的，西歐的教育、西歐的社會、西歐的民主，都是我們應該借鑒的，就是走西歐人的路，這就是他們的，西方派的答案。另外一派叫斯拉夫派，這一派就認為，彼得改革之前的所謂的俄國的東西都是很好的，非常寧靜，很和諧的村社制度，然而彼得的改革，使俄羅斯出現(xiàn)了一個整個民族的分裂，所以彼得實際上是俄羅斯民族的一個歷史罪人。

　　正是在爭論的過程中，俄國涌現(xiàn)了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普列漢諾夫、托爾斯泰等一大批思想和文化巨匠。他們的思考，開始跳出簡單的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之爭。正是因為他們的出現(xiàn)，俄羅斯民族擺脫了學生的地位，開始用自己的頭腦來觀察和思索外部的世界，并且可以毫不羞澀地用自己的語言向整個世界表達自己的觀點。

　　19世紀后期的俄羅斯先進分子中，有的主張走君主立憲的道路；有的要完全按歐洲的模式改造俄國；有的提出刺殺沙皇并付諸了實踐；有的則走向農(nóng)村，去平分土地。別林斯基則表示：“社會主義對于我變成了新的理想”。

　　在各種思想選擇和實踐運動中，俄國走進了20世紀。1905年，當俄國在與日本的戰(zhàn)爭中失敗后，資產(chǎn)階級革命爆發(fā)，終于迫使沙皇成立了國家杜馬，同時還任命總理大臣來主持改革。

　　托爾斯泰并沒有在這種變化中看到希望。他給總理大臣寫信說，只有“率先站在歐洲各民族的前列，促進人民消滅由來已久的、各民族共同的私有制的不公平現(xiàn)象”，才能讓俄國盡快地發(fā)展起來。

　　采訪：中國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 教授 吳澤霖

　　他最基本的一個思想，就是應該走一個共同的，富裕的道路，農(nóng)民村社的道路。大家沒有私人財產(chǎn)，大家一塊兒來走那種，互相一塊兒協(xié)作，一塊兒生活，這么一條道路。

　　但是，托爾斯泰向往的公平與和諧沒有到來。僅僅兩年之后，沙皇就解散了國家杜馬。一切改革無從談起，沙皇政府在社會的持續(xù)動蕩中延續(xù)著它最后的時光。在過去近兩個世紀中曾經(jīng)將國家?guī)驈娛?、但卻始終無法觸及君主專制制度本身的沙皇改革走到了盡頭，俄羅斯的發(fā)展需要新的力量來推動。

　　1910年10月29日，一生在為俄國尋找出路的托爾斯泰離家出走。

　　在一個鄉(xiāng)村火車站中，他病倒了。八天后，82歲的托爾斯泰帶著對俄羅斯未來的深深憂慮去世了。

　　托爾斯泰和所有關心國家命運的俄羅斯知識分子，他們的身上都體現(xiàn)出一種理想主義色彩。令人痛苦的歷史和現(xiàn)實，使得他們將希望更多地寄托在未來。對于俄羅斯人來說，生活就像一條追尋理想的朝圣之路，他們肩負著強烈的使命感，關注人類生存的終極問題。

　　也許，正是這一切，使俄羅斯民族的命運具有了一種悲壯的色彩；也恰恰因為這一切，使俄羅斯民族成為了世界上最強大的民族之一。

　　和托爾斯泰同時代的俄國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說過：“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不屑于在人類當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于扮演頭等角色，而一定要扮演獨一無二的角色?！?

　　托爾斯泰去世四年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沙皇俄國陷入戰(zhàn)爭泥潭，走到了崩潰的邊緣。1917年11月7日，震動世界的十月革命爆發(fā)。以此為起點，這個占世界陸地面積近五分之一的國家，開始了一次對20世紀的歷史產(chǎn)生深刻影響的偉大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