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思想具有一種無比強大的力量，它改造了許許多多構(gòu)成西方思想遺產(chǎn)的觀念和價值——例如理性、自然、上帝、時間、宗教和德性等等。雅斯貝爾斯說尼采和克爾凱郭爾給西方哲學帶來顫栗，而此顫栗的最后意義尚未被估價出來[1]。加達默爾在90歲的時候曾評論道，20世紀初的整整一代思想家和藝術(shù)家都在尼采的著作中找到了那些激發(fā)了他們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的觀念和意象[2]。弗洛伊德、雅斯貝爾斯、薩特、海德格、?？隆⒌卖斊澓偷吕镞_都是深受尼采影響的大陸哲學家。而他直接影響的文學家也可以開出一長串名單：茨威格、托馬斯·曼、肖伯納、黑塞、里爾克、紀德、魯迅……在英美，他的著作逐漸被廣泛接受，尤其是在二戰(zhàn)之后，人們發(fā)現(xiàn)第三帝國完全不知羞恥地歪曲了尼采的著作，納粹對他的哲學所作的解釋是令人無法容忍的誤讀。不過，除了許多認真細致的詮釋之外，有些誤讀也擴大了尼采的影響。他的思想一直被視為一種過程形而上學，并把他和柏格森、懷特海和新達爾文主義者相比較。他還被解讀為一位倫理學家，一位以權(quán)力意志取代了上帝的奇怪的神學家。他的哲學更通常被理解為虛無主義的，只是一大堆無從確證的信念和洞見，支撐生存的希望和信心。

        但尼采不是一位形而上學家、道德學家、神學家，在這些詞的通常意義上也不是虛無主義者。他的思想力度已經(jīng)穿透并超越了那些構(gòu)成宗教、道德和哲學傳統(tǒng)的價值、觀念；同時，他又開啟了一種思考和評價的新方式。尼采哲學與其說主要是在致力于構(gòu)造一個完美的思想體系，并加以不斷的修正、補充和捍衛(wèi)，倒不如說是一個生命的自我超越（self-overcoming）的過程。正如尼采借查拉斯圖特拉（或譯蘇魯支）之口所說的：“這便是生命親自說給我聽的秘密：‘看呵’，他說，‘我便是那必須時常超過自己的東西?！盵3]

        尼采自幼身體孱弱，但勤奮好學，極具語言和音樂天賦，且生就了特立獨行的性格和浪漫主義的氣質(zhì)。1865年，轉(zhuǎn)入萊比錫大學攻讀古典語言學的尼采，與叔本華的《作為表象和意志的世界》一見如故，并為之傾倒。叔本華的思想可以看作尼采哲學思考的起點，但叔本華是從生命意志（will to live）走向了虛無，而尼采卻是把權(quán)力意志（will to power）塑造成超人。

        1869年，年僅25歲的尼采被聘為瑞士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教授。這在別人看來自然是功成名就的開端，但這時尼采卻已不再鐘情于語言學，而是開始步入哲學的殿堂了。他也沒有像別人想像的那樣發(fā)表一部才華橫溢的語言學著作，而是于1872年出版了《悲劇的誕生》。在這部偉大的作品中，尼采批判了西方理性和思辨?zhèn)鹘y(tǒng)之父蘇格拉底，因為蘇格拉底所代表的純粹學者的節(jié)制與歡愉是希臘衰頹的開端，它使昔日表現(xiàn)于馬拉松的雄壯體魄和心靈，被多疑寡斷的文明所凌夷，體力和心力一天天趨于貧弱了。然而，《悲劇的誕生》不但是他反叛生涯的誕生之日，也是他人生悲劇的發(fā)端之時。

        大失所望的學術(shù)界保持了克制的沉默，但尼采所崇拜的大音樂家瓦格納（Richard  Wagner，1813—1883）卻對此書贊口不絕，而尼采也喜愛瓦格納音樂中所體現(xiàn)的狄奧尼索斯（酒神）精神和革命氣質(zhì)。他們開始了信任、歡愉而深沉的交往。但親密的友誼不久就出現(xiàn)了裂痕。尼采與瓦格納的關(guān)系是思想史上的一樁公案，但關(guān)系破裂的基本原因卻不難索解：尼采的批判鋒芒和超越精神一天天銳利起來，而瓦格納卻向尼采所鄙視的一切東西一天天沉淪下去。在瓦格納宣布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基督徒之后，尼采無法忍受這種墮落，在《人性的，太人性的》（1878）一書中毫無掩飾地批判了瓦格納。不過，這時尼采的健康狀況不斷惡化，對教授生涯也厭倦了，遂于1879年辭去了巴塞爾大學的教職，開始了十年的“漫游者”生涯。

        在這十年中，他游歷了溫暖而美麗的意大利，經(jīng)歷了愛情的歡愉和失戀的打擊，同時也掀起了一浪高過一浪的創(chuàng)作熱潮。1883年，他僅用10天時間就完成了《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的第一部分。1888年，他用半年的時間完成了《瓦格納事件》、《偶像的黃昏》、《反基督徒》、《瞧，這個人》和《尼采反對瓦格納》等五部重要著作。

        1889年，在都靈的大街上，發(fā)生了悲劇性的一幕：尼采抱住一匹正在受馬夫虐待的馬的脖子，最終失去了理智?；蛟S這時的尼采也已不堪瘋狂的理智的虐待了。雖然直到1900年他才最終與世長辭，但哲學家狄奧尼索斯的兒子弗里德里?！つ岵稍谀且豢叹鸵呀?jīng)死了，當時他才45歲。

        一般把尼采的哲學活動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從1870年至1876年，這段時間他主要在研究希臘悲劇和哲學，批判蘇格拉底，而崇尚叔本華和瓦格納；第二時期為1877至1882年，這是他超越叔本華和瓦格納，向著懷疑主義突進的精神彷徨期；第三時期為1883至1889年，這時他的思想穿透了懷疑和虛無，重估一切價值，建立了以權(quán)力意志為核心的超人哲學。

        尼采著作的論述范圍之廣、立意之深很少有人能夠企及，而他那言若古井，意若飄風的文風更令人神往。他將哲學的深邃、詩歌的浪漫、音樂的震撼、心理學的精細和語言學的廣博融為一體，獨具風姿，自成一家。               

重新估價一切價值

        叔本華的意志哲學是尼采哲學的起點。尼采認為，叔本華的偉大之處，就在于他能站在人生之畫面前，將它的全部畫意解釋給我們聽。而每一種偉大的哲學所應(yīng)當說的話是：這就是人生之畫的全景，從這里來尋求你自己的生命的意義吧。尼采一生的工作主旨就是展開人生的全景圖，撕開遮蔽在上面的矯飾，讓生命的激情綻開。它可以簡化為兩個詞：重估與超越。尼采在自傳中說：“重新估價一切價值：這就是我給人類最高自我覺悟活動的公式，這一活動在我身上已成為血肉和精神了”[4]。因此，尼采把“重估一切價值”定名為未完成的總結(jié)性著作《權(quán)力意志》的副標題。他所重估和消解的主要是理性主義和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思想、文化和道德觀念。

        尼采在第一部著作《悲劇的誕生》中就向西方理性主義傳統(tǒng)發(fā)動了猛烈的攻擊。據(jù)他自己說，這本書有兩個根本性的革新：一是對希臘的狄奧尼索斯（Dionysus，酒神）現(xiàn)象的認識，把這一現(xiàn)象視為希臘藝術(shù)的根據(jù)之一，并首次對此進行了心理學分析；二是首次認識到蘇格拉底主義是希臘消亡的工具，是典型的頹廢派。因為蘇格拉底用理性對抗本能，而尼采堅決主張理性就是埋葬生命的危險的暴力。尼采把蘇格拉底作為代表理性樂觀主義者的原型，他深信萬物的本性皆可窮究，認為知識是真正的萬靈藥，而錯誤本身即是災(zāi)禍。深入事物的根本，辨別真知灼見與假象錯誤，在蘇格拉底式的人看來是人類最高尚甚至唯一的真正使命。因此，從蘇格拉底開始，概念、判斷和推理的邏輯程序就被尊崇為在其他一切能力之上的最高級的活動和最可贊賞的天賦。甚至最崇高的道德行為和靈魂的寧靜，在蘇格拉底及其志同道合的后繼者看來，都可由知識的辯證法推導出來，因而是可傳授的。誰親身體驗到蘇格拉底式的認知的快樂，誰就必定感覺到，世上沒有比編織牢不可破的知識之網(wǎng)這種欲求更為強烈的求生的刺激了。這種人被蘇格拉底式的求知欲束縛住，妄想知識可以治愈生存的永恒創(chuàng)傷，但最后只是“隨身拖曳著一大堆不消化的知識石塊”[5]，而看不見人格。

        尼采對這種理性主義做了這樣的概括：“哲學家們，對表面、痛楚、死亡、肉體、感官、命運、束縛和一切無目的的東西，都報有成見。他們相信：1.絕對的認識；2.以認識為目的的知識；3.美德和幸福聯(lián)姻；4.人的行為是可以認識的”[6]。他認為，這種由理性主義支配的思想和文化的一個根本錯誤就是限制和扼殺了每一個人所獨特具有的非理性的生命和本能。在其支配下的以往哲學的幾乎所有概念（如主體、對象、實體、意識、認識、真理等）都是虛構(gòu)和謬誤的結(jié)果，不能用來確定人的使命，估價人的事業(yè)。因此，為了使人的本能不受束縛，為了使人的生活和道德行為具有真正的價值，便必須摧毀被理性主義神圣化的舊觀念，以本能沖動造反邏格斯（Logos），以肉體崇拜取代精神崇拜，并把它們當作人的意識和行為的出發(fā)點的新觀念。尼采找到了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奧尼索斯。酒神和日神（阿波羅）共同塑造了希臘藝術(shù)的氣質(zhì)。日神代表造型藝術(shù)，酒神代表音樂舞蹈；日神代表幻想、追求、理性、道德，而酒神則代表真實、破壞、瘋狂、本能。雖然它們都植根于人的至深本能，但后者的精神比前者更重要。尼采把酒神的激情轉(zhuǎn)化為哲學的激情，使之體現(xiàn)了一種無窮無盡的生命力，意味著人的一切原始沖動都獲得解放，而不受任何理性觀念或原則的約束。酒神的世界是一個狂醉的世界，這是個人的生命與世界的生命融為一體的世界，人性的深處在其中得到了充分表達，人的生命感受也最強烈。真正的哲學就應(yīng)是酒神的哲學。尼采說：“我是哲學家狄俄尼索斯的弟子?？磥砦覍幵缸魉_蹄爾，也不想當圣徒”[7]。“但愿人們不只是永久地必須聽著一切夸張的夸張，這個字：世界、世界、世界，因為每個人究竟應(yīng)該正直地談?wù)撊?、人、人！”[8]。

        不愿當圣徒的哲學家要讓哲學成為倫理意義上的實踐哲學，肯定價值而消解真理?！皠?chuàng)造了這個有價值的世界的是我們！……崇敬真理乃是虛幻假像的結(jié)果”[9]。“真理就是這樣一類錯誤，要是沒有它，某一類生物就活不成。價值對生命來說，才是最終決定的東西”[10]。既然人永遠不會同實在本身發(fā)生聯(lián)系，而只與由人賦予意義的實在發(fā)生關(guān)系，任何概念、判斷、表象都是出于需要、激情和本能，那么從外表上來看，由人們的表象、概念、判斷等理性形式所表達的世界是一個理性的世界，但其實這個世界是由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親手造就的世界，所謂真理無非是主體用來滿足自己的某種目的的工具、手段，即“作為保存的手段，作為權(quán)力意志”[11]。因此，“哲學的迷誤，就在于不把邏輯和理性范疇看成一種手段，用來使世界適應(yīng)有用的目的（‘從原則上說’是有用的偽造），而認為可以在其中找到真理的標準，實在的標準?！胬淼臉藴省鋵嵵皇沁@樣一種原則上是偽造的體系在生物學上的利用?！前严鄬π越^對化了”[12]。

        “狄奧尼索斯是十字架上的耶穌的對頭”[13]。狄奧尼索斯的弟子也對基督教以及以之為核心的道德觀念進行了猛烈的批判。在尼采看來，包括道德觀念在內(nèi)的歐洲文化是基督教觀念統(tǒng)治的產(chǎn)物。它們正是從基督教取得誠實、服從命運、同情和憐憫弱者、不相信自己的力量等觀念。它們扼殺每一個人所獨特地擁有的生命力和原始的本能沖動，扼殺人的個性、自由和創(chuàng)造性，使人消沉頹廢，麻木不仁。在《善惡的彼岸》中尼采發(fā)現(xiàn)了兩種主要道德類型，即主人道德和奴隸道德，并在《道德的譜系》等著作中作了進一步的闡發(fā)。他指出，首先，基督教源出于嫉妒與仇恨，是一種對高貴價值的統(tǒng)治的大反叛；其次，良知并非人心中的上帝之聲，而是殘忍的本能；第三，禁欲主義理想、教士理想是滅絕意志的頹廢理想，它們之所以有力，只是因為沒有發(fā)現(xiàn)比它更好的東西，沒有遭遇查拉斯圖特拉。

        他認為基督教倫理所奉行的是奴隸道德，即他比作群畜的普通人、下等人所遵奉的道德。這些人缺乏旺盛的生命力和激情，沒有奮發(fā)有為的生活理想和自我創(chuàng)造的愿望，他們把獲得功利當作生活和行為的準則，把憐憫、同情、仁慈、寬恕等品性贊為美德，把強者和具有獨立的個性的個人當作危險人物、惡人。他們害怕、嫉妒、仇視強者，企圖通過把他們自己所遵奉的畜群道德原則當作絕對的東西來對抗強者，要求強者接受這種道德原則，抑制自己的旺盛的生命力，憐憫、同情、愛護弱者，而不要為了滿足自己的個人欲望去壓迫和犧牲弱者，也就是消滅強弱之間的差別，實現(xiàn)普遍的平等。而理性主義思想家、民主主義者乃至社會主義者所宣揚的平等、自由、博愛等原則正是據(jù)此提出的。以這種道德為標準的文化必然是頹廢的文化，而歐洲文明的墮落、頹廢也正是這種道德原則支配的產(chǎn)物。

        他所偏愛的主人道德，則是高級的人、上等人所奉行的道德。他們的生命和本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他們不受任何確定的、被認為是普遍的道德原則的約束，超出于奴隸道德的善惡標準之外。他們完全以自己的意志為尺度來創(chuàng)造價值、制定道德觀念。高貴的人把一切高尚的、威嚴剛毅和值得驕傲的東西，即一切能發(fā)揮個人的內(nèi)在的生命力和本能、發(fā)揮個人的創(chuàng)造性、能動性的東西當作善，而把一切卑劣的、柔弱平庸、循規(guī)蹈矩、沒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東西，一切乞求同情、憐憫之類的東西當作惡。因此，上等人、強者應(yīng)當有這樣一個基本的信念：整個社會不是為了其本身，而是為了他們而存在，即充當上等人、貴族提高其地位，履行其職責的基礎(chǔ)和腳手架?；谶@種信念，尼采認為必須重建等級制，“上等人有必要向群眾宣戰(zhàn)”。把抬高下等人的一切活動“整個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拉到法庭上去?！盵14]

        在《權(quán)力意志》中，尼采更用權(quán)力意志取代了道德?！岸ɡ硪唬焊緵]有什么道德行為：全屬臆造?！ɡ矶簠^(qū)分‘道德’和‘非道德’的整個出發(fā)點是，……道德論斷只同自由的意圖和行為有關(guān)。但這整個意圖和行為的類則純系捏造。因為，道德標準所依據(jù)的世界是根本沒有的——不存在道德和非道德的行為”[15]。因此，問題應(yīng)該是：道德是何人的權(quán)力意志？道德價值的權(quán)力意志意味著什么？他的回答是：它背后隱藏著三種權(quán)力：群畜反對強者和獨立者的本能；受難者和敗類反對成功者的本能；平庸者反對杰出者的本能。而道德同生命基本本能斗爭的歷史本身就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大的非道德[16]。

        尼采對基督教倫理的洞察和對人性的兩極的反思自有其深刻之處，但他濃厚的貴族情結(jié)和對個人意志的過分強調(diào)卻導致了過分激烈的理論反彈，因此，他能夠被納粹別有用心的加以利用也就無足怪了。

權(quán)力意志與超人哲學

        在尼采看來，基督教衰頹的道德觀念導致了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不過，虛無主義有雙重意義：消極的和積極的。前者可視為叔本華的歸宿，而后者則是尼采的目標，即它可以作為強力的象征，表現(xiàn)權(quán)力意志。權(quán)力意志是尼采的理論基點，它把人的生命理解為一種沖動、沖創(chuàng)和創(chuàng)造力，一個不斷自我表現(xiàn)、自我創(chuàng)造、自我擴張的活動過程。當生命意志是表現(xiàn)、釋放、改善、增長內(nèi)在的生命力的意志時，它就是權(quán)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這里的權(quán)力是廣義的，它指的是人不斷地改善、擴大、增長、超越自身的生命力，而不能僅僅歸結(jié)為追求政治權(quán)力的意志。具體說來，“權(quán)力意志專門化為謀生圖存，謀求財產(chǎn)、工具、奴仆（俯首聽命者），謀求當統(tǒng)治者：人體就是例證。……除了為意志而意志之外，根本不存在別的什么因果關(guān)系，用機械論是解釋不了的”[17]。人是權(quán)力意志，世界也是如此：永遠在自我創(chuàng)造、永遠在自我摧毀的酒神世界，雙重銷魂的秘密世界，無目的的超出善惡的世界……

        尼采指出，在不同等級的人當中，權(quán)力意志的表現(xiàn)也不同：（1）在被壓迫者和各種奴隸那里表現(xiàn)為爭取“自由”的意志，目的似乎僅僅是解放，從道德和宗教意義上說，是僅僅對自己的良心負責、福音的自由等等；（2）在比較有力、正在向權(quán)力邁進的人當中，是作為爭取超等權(quán)力的意志；（3）在最有力、最雄厚、最獨立和最有膽量的人當中，作為對“人類”、對“人民”、對“福音”、對“真理”和“上帝”的“愛”，作為同情、自我犧牲等等，作為征服、俘虜、役使的活動，作為參與一種可以受自己指揮的巨大權(quán)力的本能活動：這是英雄、先知、凱撒、救世主、耶穌[18]。

        尼采用權(quán)力意志勾畫出一幅永恒輪回的世界圖景，以排除基督教對某種絕對的、彼岸的目標的追求，而肯定現(xiàn)實的世界和人生。他認為這是對他的學說及其理論前提和結(jié)果的闡述，亦是其證明。他以物質(zhì)不滅和能量守恒的學說為佐證，認為權(quán)力意志不會永遠停留于某種狀態(tài)中，除了不斷地流動、不斷地變化本身以外，它沒有任何永恒的東西。因此，“世界就是：一種巨大無比的力量，無站無終；一種常住不變的力量，永不變大變小，永不消耗，只是流轉(zhuǎn)易形，而總量不變；……一個奔騰泛濫的力量的海洋，永遠在流轉(zhuǎn)易形，永遠在回流，無窮歲月的回流，以各種形態(tài)潮汐相間，從最簡單的涌向最復雜的，從最凈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燙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后再從豐盛回到簡單，從矛盾的糾纏回到單一的愉悅，在這種萬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狀態(tài)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遠必定回來的東西。是一種不知滿足、不知厭倦、不知疲勞的遷化……”[19]。

        在權(quán)力意志的永恒輪回當中，“人類不是目的，超人（overman）才是目的！”[20]。在歐洲的虛無主義殺死了西方文化中的上帝之后，人就必須自我超越，成為超人，真正的哲學應(yīng)當成為超人哲學。這便是尼采哲學的旨歸。

        尼采敏銳地感到，虛無主義已經(jīng)站到歐洲的大門口，由蘇格拉底和基督教肇始的西方文明導致了悲觀主義，而悲觀主義又發(fā)展為虛無主義，這意味著人類的日益墮落和退化。真正創(chuàng)造性的文化一片凋零，市儈文化充斥一切場合，隨之而來的是人的生命力和本能沖動被壓抑和扼殺，人們處于一種麻木的、無目標、無標準的狀態(tài)。于是，尼采呼喚像查拉斯圖特拉這樣的超人出現(xiàn)：“一切天神皆已死去；如今我們希望超人長生”[21]。

        在《查拉斯圖特拉如是說》中，尼采將超人與末人對立起來。末人的個性被泯滅了，他們按習慣的、傳統(tǒng)的思想方式和道德規(guī)范來思想和行動；他們?nèi)狈?chuàng)造性和自主性，一切模仿別人或聽別人指使，亦步亦趨、人云亦云；因而庸庸碌碌、茍且偷生?？傊?，末人是缺乏旺盛的權(quán)力意志的人，是為理性主義和基督教傳統(tǒng)所產(chǎn)生的奴隸道德所支配的人，現(xiàn)實生活中的普通人莫不如此。而超人的根本特色就是權(quán)力意志得到了充分的發(fā)揚，沖破了一切傳統(tǒng)的思維方式和道德規(guī)范的束縛。他們是具有鮮明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人，是具有超群的智力、堅強的意志、絕對的自主性、高昂的激情的人。超人好像大海，拋起猛浪，吞沒濁世和一切污行；超人好似狂風暴雨，震懾一切?，F(xiàn)實人類卑微懦弱，而超人則勇猛剛強，他們逾越一切、重估一切。超人是自然和社會的立法者，本身不受任何法律約束，超人是道德和真理的準繩，本身不受任何道德和真理的制約。尼采曾經(jīng)區(qū)分了三種人生境界：第一種是“你應(yīng)”，即無條件的服從，無論是斯多亞主義、基督教，還是康德哲學中都在這樣要求；更高一級的是英雄人物的“我要”；比“我要”更高一級的則是“我是”，這是古希臘諸神的境界[22]。超人無疑就是達到了“我是”境界的人。但“我是”什么？是狄奧尼索斯的本能沖動？是權(quán)力意志本身？是大地的意義？都是！但超人是無法界定的，超人的價值就體現(xiàn)在他對一切價值的重估上，體現(xiàn)在他不斷的自我超越上。

        現(xiàn)在我教你們丟開我，自己去尋找自己；當你們皆否認我時，我將向你們回轉(zhuǎn)[23]?！槔瓐D斯特拉如是說

        想在善和惡中作造物主的人，必須首先是個破壞者，并砸爛一切價值。也就是說，最大的惡屬于最高的善。不過，后者是創(chuàng)造性的善[24]?！岵扇缡钦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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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雅斯貝爾斯：《理性與存在》，載考夫曼編：《存在主義》，中譯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7年版，第167頁。
        [2] Simon Critehley, etc., ed. A Companion to Continental Philosophy, Blackwell Publishers, 1998, p153
        [3] 尼采：《蘇魯支語錄》，中譯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2年版，第113頁。
        [4] 尼采：《看哪這人！——自述》，中譯本，載《權(quán)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99頁。
        [5] 尼采：《歷史對于人生的利弊》，中譯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8年版，第24頁。
        [6] 尼采：《權(quán)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1年版，第134頁。
        [7] 同[4]，第4頁。(薩蹄爾 [ Satyr ] 是希臘神話中的林怪和酒神的隨從，在希臘神話中兼醉漢與色鬼于一身。)
        [8] 同[5]，第58頁。
        [9] 同[6]，第116頁。
        [10] 尼采：《權(quán)力意志》，載《現(xiàn)代西方哲學論著選輯》(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3年版，第10頁。
        [11] 同[6]，第115頁。
        [12] 同[6]，第14頁。
        [13] 同[4]，第107頁。
        [14] 同[10]，第17頁。
        [15] 同[6]，第347－348頁。
        [16] 同[6]，第232頁。
        [17] 同[6]，第148頁。
        [18] 同[6]，第238頁。
        [19] 同[10]，第19頁。
        [20] 同[15]
        [21] 同[3]，第76頁。
        [22] 同[6]，第118頁。
        [23] 同[3]，第75頁。
        [24] 同[4]，第1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