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
孫過庭《書譜》,一般被叫作“今草”。大致說來,與難于領(lǐng)悟的“章草”和難于辨認的“狂草”相比,“今草”最宜于學書(草)者登堂入室;相比于他種“今草”,《書譜》又是直接正宗又不拘一格的作品,是學書(草)最適宜的范本之一。
本人最近莫名其妙對孫過庭的《書譜》產(chǎn)生了興趣,艱苦地做了圖片搜集、掃描和釋文校訂的工作。對照西泠印社出版社“歷代行草精選”墨跡本、中國書店《三希堂法帖》和《三希堂法帖釋文》的影印本、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馬永強《〈書譜〉譯注》(2007年1月第1版),字斟句酌,反反復(fù)復(fù),力求避免訛誤,所以,敢稱“世上最全最精準”?!叭敝傅氖悄炯油乇?,以拓本補全墨本;“精準”指的是釋文——完全對字跡負責,《書苑菁華》(宋)、《四庫全書》(清)等古代類書載錄與字跡有別的,也干脆奪易了。
孫過庭(648-703),字虔禮,江蘇吳郡人,曾官衛(wèi)胄參軍、率府錄事參軍,官至率府錄事參軍。過庭“好古博雅,工文辭,得名翰墨間”,陳子昂所作墓志銘謂其才華并茂,胸有大志,但其生平不甚得志。宋米芾以為“凡唐草得二王法,無出其右”。 孫過庭工楷、行、草三種字體,尤以草書見長,唐武則天垂拱三年(687),撰成《書譜》?!稌V》是一部書、文并茂的書法理論著作。其墨跡可為孫過庭書法之代表作?!稌V序》又名《運筆論》,從宋人題鑒可知,它只是一篇序文。內(nèi)容分為溯源流、辯書體、評名跡、述筆法、誡學者和傷知音六個部分。闡述正、草二體書法,文思縝密,言簡意賅,見解精辟,書中很多論點,迄今為學書者所樂道。孫過庭著《書譜》,在中國古代書法理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如書中的學書法三階段,創(chuàng)作中的五乖五合等,直到現(xiàn)在仍被學者揚推崇。
《書譜》墨跡,草書,紙本,縱27.4厘米,橫898.24厘米,共351行,3665字,衍文70余字,“漢末伯英”下缺166字,“心不厭精”下缺30字。前黃絹隔水上嵌宋徽宗趙佶書“唐孫過庭書譜序”七字標簽。鈐雙龍玉璽及“宣和”、“政和”印和清孫承澤、梁清標、安岐、乾隆、嘉慶諸藏印,又數(shù)方古印不辨?,F(xiàn)藏臺灣故宮博物院。
《書譜》除墨跡外還有多種刻本,如宋太清樓本(北宋大觀年間內(nèi)府所刻,因帖石置于太清樓下,故又稱《太清樓書譜》。因與《王羲之十七帖》、《大觀帖》及《秘閣續(xù)帖》同置于太清樓下,又總稱為《太清樓帖》)、宋薛刻本(元祐本)及清安岐刻本(安祐村本),都是很有名的。
故宮博物院所藏宋拓殘本,剪方裝,14頁,每頁8行,行10至14字不等,自“於胸襟”至“重述舊章”共111行。每頁尺寸縱31cm,橫22.3cm。此本摹刻精良,首行至第二行較墨跡多17字,可補墨跡之缺。該拓本原石早佚,系海內(nèi)孤本,有張伯英、羅惇、林志均、馬敘倫、齊燕銘等跋,鈐“石門吳乃琛盡忱珍藏”、“陳叔通”等印,由陳叔通家屬捐贈。
下面用71張超清晰圖片展示現(xiàn)存孫過庭《書譜》墨跡的全貌;墨跡本缺字的部分(見圖三十八、圖四十四),我用較好的拓本掃描了來補全(見圖三十八又一、圖三十八又二、圖三十八又三、圖四十又一),供參閱。這樣,圖片共75張。
后面是釋文、譯文及其他。釋文用繁體字,盡量給出孫過庭草書的本字。孫過庭書寫中有一些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叫同音字、別字的情況,還有少數(shù)顯然是他只記起一個字的大概筆意而拼湊成的字,這些,都在括號中給出了一個所謂的應(yīng)該的字,供參考。草書是草書的寫法,與楷書不一樣,孫過庭把“孫”寫成“孫”,把“?!睂懗伞皩!?,把“與”寫成“與”,把“會”寫成“會”,把“書”寫成“書”,把“學”寫成“學”,等等,只是草書的寫法,不是寫今天的簡化字,今天的一些簡化字正是草書楷化的結(jié)果。為了給閱讀提供更大的方便,本人給一些字加了注音,并給“全文”作了分節(jié)。能給出所謂的應(yīng)該的字供參考,這也是歷朝歷代的有心人多所積累的結(jié)果,這里的釋文及其譯文也是在網(wǎng)上搜索來的一篇釋文及其譯文的基礎(chǔ)上進行的,本人不敢貪天功以為己有,特此說明,以謝賢者。
孫過庭《書譜》釋文(附注音、分節(jié))
《書譜》卷上,吳郡孫過庭撰。
夫(fú)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鍾、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
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鍾、張信為絕倫,其餘不足觀。”可謂鍾、張云沒(mò,歿),而羲、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鍾、張,鍾當抗行(háng),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háng)。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此乃推張邁鍾之意也??计鋵I?,雖未果於前規(guī);摭(zhí)以兼通,故無慙(cán,慚)於即(jí)事。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zhì)而今妍(yán)?!狈蛸|(zhì)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qì)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chúnlí)一遷,質(zhì)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返)玉輅(lù)於椎(chuí)輪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鍾、張。”意者以為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專工于隸書,百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餘眞,比眞則長(cháng)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yōu);揔(zǒng,總)其終始,匪(fěi)無乖互。謝安素善尺櫝(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後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故(固)當勝?!卑苍疲骸拔镎撌獠粻?。”子敬又答:“時人那(nǎ)得知!”敬雖權(quán)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shēn)不入。以子敬之豪(毫)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fù)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jīqiú)。況乃假託神仙,恥崇家範,以斯成學,孰(shú)愈面牆!後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è)。羲之還見,乃歎曰:“吾去時眞大醉也!”敬乃內(nèi)慙(慚)。
是知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惑(或)疑焉。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鍾、張之餘烈,挹(yì)羲、獻之前規(guī),極慮專精,時逾(yú)二紀。有乖入木之術(shù),無間臨池之志。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竒(奇),鴻飛獸駭之資(姿),鸞(luán)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峯(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雲(yún),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崖(涯),落落乎猶衆(zhòng)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於峯(峰)杪(miǎo);一點之內(nèi),殊衂(nǜ,衄)挫於豪(毫)芒。
況云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櫝(牘),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然君子立身,務(wù)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復(fù)溺思豪(毫)釐(lí)、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奕(弈),猶標坐隱之名;樂(lè)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詎(jù)若功定禮樂,妙擬神仙,猶挻埴(shānzhí)之罔窮,與工鑪而並運。好異尚竒(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zé)。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歟!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cuì)。至於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竒(奇),咸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復(fù)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zhì)問;設(shè)有所會,緘(jiān)祕(mì,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lǐng)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規(guī)矩而猶遠,圖眞不悟,習草將迷。假令?。╞ó)解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hé)通規(guī)。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zhuǎn)用之術(shù),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畐(fú,幅,匾),眞乃居先。草不兼眞,殆於專謹;眞不通草,殊非翰札,眞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眞虧點畫,猶可記文。逥(囬)互雖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豪(毫)釐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鍾繇(yóu)隸竒(奇),張芝草聖,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眞,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而)使轉(zhuǎn)縱橫。自茲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jué)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wù)檢(斂)而便。然後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jié),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呼,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mèi),乖則彫(diāo,凋)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wù)閑,一合也;感惠徇(殉,xùn)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lán),五乖也。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kuí)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
代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zhí)筆三手,圖貌乖舛(chuǎn),點畫湮訛(yān’é)。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眞偽,尚可發(fā)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編錄。至於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nèi)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範,空著縑緗。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以)往,代祀(sì)緜(綿)遠,名氏滋繁?;蚪迳醪挥澹▂ú),人亡業(yè)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蠢(mídù)不傳,搜祕(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yōu)劣紛紜,殆難覼縷(luólǚ)。其有顯聞當代,遺跡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後。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於嬴正(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zhì)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fù)有龍蛇雲(yún)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眞於率爾,或?qū)懭鹩诋斈?,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diào)清詞雅,聲塵未泯,翰櫝(牘)仍存。觀夫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葉(xié)義方,章則頓虧,一至於此!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jīng),宜從棄擇。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粗可髣髴(仿佛)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闕(缺)而未逮,請俟將來。
今撰執(zhí)、使、用、轉(zhuǎn)之由,以祛(qū)未悟。執(zhí),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chè)之類是也;轉(zhuǎn),謂鉤鐶(gōuhuán)盤紆(yū)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fù)會其數(shù)法,歸於一途,編列衆(zhòng)工,錯綜群妙,舉前賢之未及,啟後學於成規(guī),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shàn),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
詭詞異說,非所詳焉。然今之所陳,務(wù)裨(bì)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jù)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diào)合;致使摹搨(tà,拓)日廣,研習歲滋。先後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歟?
試言其由,略陳數(shù)意。止如《樂(yuè)毅論》、《黃庭經(jīng)》、《東方朔(shuò)畫讚(贊)》、《太師箴(zhēn)》、《蘭亭集序》、《告誓文》,斯並代俗所傳眞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鬱(fúyù),書《畫讚(贊)》則意涉瓌(guī,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yì)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lè)方笑,言哀已歎。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嘽(chǎn)喛(huǎn,緩)之奏;馳神睢(suī)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義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qū)。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guī)模所設(shè),信屬目前,差之一豪(毫),失之千里。茍知其術(shù),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於精熟,規(guī)矩闇(ān,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後,蕭(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yù)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於衆(zhòng)術(shù),斷可極於所詣(yì)矣。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guī)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fèn)矣。至如初學分佈,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後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quán)變之道,亦猶謀而後動,動不失宜;時然後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子敬已(以)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móu),亦乃神情懸隔者也?;蛴斜善渌鳎蚰笋妫╦īn)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於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屈(jué,倔)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蓋(gài,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贾词?,斷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cè)嵋院象w,忽勞逸而分驅(qū)?;蛱皴H叮ㄓ海┤荩瑑?nèi)涵筋骨;或折挫槎枿(chániè),外曜(yào)峯(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躍(yuè)泉之態(tài),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醜。縱欲搪(唐)突羲、獻,誣罔鍾、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dù)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愼諸。
至有未悟淹(yān)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於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假令衆(zhòng)妙攸歸,務(wù)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qiú)潤加之。亦猶枝榦(幹)扶疏(蘇),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雲(yún)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dāng)路,雖妍媚云闕(缺),而體質(zhì)存焉。若遒麗居優(yōu),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蘂(蕊),空照灼(zhuó)而無依;蘭沼(zhǎo)漂蓱(萍),徒青翠而奚託(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
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zhì)直者則俓(徑)侹(挺)不遒,剛佷(hěn)者又掘(倔)強(jiàng)無潤,矜斂者弊於拘束,脫易者失於規(guī)矩,溫柔者傷於軟緩,躁勇者過於剽(piāo)迫,狐疑者溺於滯澀,遲重者終於蹇鈍(jiǎndùn),輕瑣者淬於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睕r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祕(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濬(jùn)發(fā)於靈臺。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鎔鑄蟲(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並用,儀形不極;象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至若數(shù)畫並施,其形各異;衆(zhòng)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guī)矩於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huì),若行若藏;窮變態(tài)於豪(毫)端,合情調(diào)於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鍾、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豔;隨(隋)珠、和璧,異質(zhì)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慙(慚)眞體;得魚獲兔,猶恡(lìn,吝)筌蹄。
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於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後議於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
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或以年職自高,輕致凌誚。余乃假之以湘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豪(毫)末之奇,罕議峯(峰)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shè,或yè)公之懼眞。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於耳目也。向使竒(奇)音在爨(cuàn),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jiē)不足稱,良(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mǔ)遇題扇,初怨而後請;門生獲書機,父削(xiāo)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伸)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gū)不知春秋?!崩献釉疲骸跋率柯劦?,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必M可執(zhí)冰而咎夏蟲(蟲)哉!
自漢魏已(以)來,論書者多矣,妍蚩(chī,媸)雜糅,條目糾紛?;蛑厥雠f章,了不殊於既往;或茍興新說,竟無益於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後進,奉以規(guī)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祕(秘)之旨,余無取焉。
垂拱三年寫記。
《書譜》的大致內(nèi)容
《書譜》的內(nèi)容歷代以來眾說紛紜,我這里從文本出發(fā)作具體分析梳理,供同好批評。
我仔仔細細、反反復(fù)復(fù)閱讀了《書譜》以后,感覺孫過庭真的是了不起。姑且不說書法,就說做文章,孫過庭也是洋洋灑灑、滔滔不絕,條條是道、下筆千言,文思飛揚、不可遏抑。這樣,當然不可避免的會出現(xiàn)信馬由韁的前后邏輯照應(yīng)不是很嚴密的情況,但這種情況并不很嚴重,且這樣也使得文章充滿了生氣。一篇關(guān)于書法問題的長文,是很容易寫得死氣沉沉、枯燥無味的,《書譜》本不是當散文來寫的,卻寫得文情并茂,讓人百讀不厭。
《書譜》從開頭到結(jié)尾按順序大概寫了八個方面的內(nèi)容,習慣說層次結(jié)構(gòu)的人,可以理解為八個層次:
1、評鐘張羲獻?!稌V》從評論鐘繇(元常)、張芝(伯英)、王羲之(逸少)、王獻之(子敬)開篇,結(jié)論是“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作者批評了“今妍”不如“古質(zhì)”的厚古薄今的觀點,提出了著名的“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與時同進的高見,指出了簡單化的“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是“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在這個人物評論里面,已經(jīng)包含了后文作者關(guān)于書法學習的比如專與博、精與勤、學藝與人格的關(guān)系等等問題的一系列觀點。
2、“余志學之年——存精寓賞,豈徒然歟”,自己二十多年學書感受,書法藝術(shù)“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真的是奇妙無窮。這里面還包含有這樣一些意思:如果不是長時間潛心研習的話,就不可能“求其妍妙”;任何人,潛心書法藝術(shù),并不是沒有意義。
3、“而東晉士人——暢無不適,蒙無所從”,要學書,要學到真諦,不容易,原因是:東晉至今“去之滋永”,“古今阻絕”,“緘秘已深”;真草隸各書體的特征,異彩紛呈,不入其門,難窺其奧;五合五乖,“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
4、“當仁者得意忘言——披卷可明,下筆無滯”,作者表示“不揆庸昧”來 “言”“陳”“敘”“述”,寫作此《書譜》,表達心愿,“庶欲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然后明列八種自己未在《書譜》里面具體言說的情況;再就是正面講了四種筆法;后說自己的寫作“貴使文約理贍,跡顯心通”,要讓學習的人“披卷可明”,達到“下筆無滯”的效果。
5、“詭詞異說,非所詳焉——考之即事,斷可明焉”,推薦王羲之,認為王羲之“良可據(jù)為宗匠”,表達對書法藝術(shù)境界的理解。具體說明王羲之“并代俗所傳眞行絕致”的幾個帖子及其神韻之所在;明確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的境界是“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闇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蕭灑流落,翰逸神飛”,是“心悟手從,言忘意得”,不為書體而書體(“原夫所致,安有體哉”);指出要不斷學習,學到老,“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右軍之書,末年多妙”;感嘆“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
6、“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得魚獲兔,猶吝筌蹄”,講風格問題。具體從剛?cè)?、遲疾、骨氣講到人的性格特征與書風的關(guān)系,講到最佳狀態(tài):天人合一,“無間心手”,“忘懷楷則”。
7、“聞夫家有南威之容——豈可執(zhí)冰而咎夏蟲哉”,批評了書法評論鑒賞方面存在“葉公好龍”和“執(zhí)冰而咎夏蟲”的現(xiàn)象。
8、“自漢魏已來——緘秘之旨,余無取焉”,漢魏以來,論書者多,情況不好;對自己《書譜》的展望。
從上列具體情況看得出來,一個內(nèi)容到下一個內(nèi)容,一層到一層,轉(zhuǎn)換過渡還是很自然的。大致的從評論名家開始,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講學習的難處,講書法的要訣;指出歷代書法評論的不足,表明自己寫作《書譜》要達到的目的。大的脈絡(luò)不差。
這樣,那個“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的問題,現(xiàn)在就沒有辦法解釋清楚了,以宋徽宗的意見為代表的一種比較權(quán)威的意見就又浮上了心頭……
《書譜》的大致內(nèi)容
《書譜》的內(nèi)容歷代以來眾說紛紜,我這里從文本出發(fā)作具體分析梳理,供同好批評。
我仔仔細細、反反復(fù)復(fù)閱讀了《書譜》以后,感覺孫過庭真的是了不起。姑且不說書法,就說做文章,孫過庭也是洋洋灑灑、滔滔不絕,條條是道、下筆千言,文思飛揚、不可遏抑。這樣,當然不可避免的會出現(xiàn)信馬由韁的前后邏輯照應(yīng)不是很嚴密的情況,但這種情況并不很嚴重,且這樣也使得文章充滿了生氣。一篇關(guān)于書法問題的長文,是很容易寫得死氣沉沉、枯燥無味的,《書譜》本不是當散文來寫的,卻寫得文情并茂,讓人百讀不厭。
《書譜》從開頭到結(jié)尾按順序大概寫了八個方面的內(nèi)容,習慣說層次結(jié)構(gòu)的人,可以理解為八個層次:
1、評鐘張羲獻。《書譜》從評論鐘繇(元常)、張芝(伯英)、王羲之(逸少)、王獻之(子敬)開篇,結(jié)論是“逸少之比鍾、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作者批評了“今妍”不如“古質(zhì)”的厚古薄今的觀點,提出了著名的“古不乖時,今不同弊”的與時同進的高見,指出了簡單化的“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是“評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在這個人物評論里面,已經(jīng)包含了后文作者關(guān)于書法學習的比如專與博、精與勤、學藝與人格的關(guān)系等等問題的一系列觀點。
2、“余志學之年——存精寓賞,豈徒然歟”,自己二十多年學書感受,書法藝術(shù)“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真的是奇妙無窮。這里面還包含有這樣一些意思:如果不是長時間潛心研習的話,就不可能“求其妍妙”;任何人,潛心書法藝術(shù),并不是沒有意義。
3、“而東晉士人——暢無不適,蒙無所從”,要學書,要學到真諦,不容易,原因是:東晉至今“去之滋永”,“古今阻絕”,“緘秘已深”;真草隸各書體的特征,異彩紛呈,不入其門,難窺其奧;五合五乖,“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
4、“當仁者得意忘言——披卷可明,下筆無滯”,作者表示“不揆庸昧”來 “言”“陳”“敘”“述”,寫作此《書譜》,表達心愿,“庶欲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然后明列八種自己未在《書譜》里面具體言說的情況;再就是正面講了四種筆法;后說自己的寫作“貴使文約理贍,跡顯心通”,要讓學習的人“披卷可明”,達到“下筆無滯”的效果。
5、“詭詞異說,非所詳焉——考之即事,斷可明焉”,推薦王羲之,認為王羲之“良可據(jù)為宗匠”,表達對書法藝術(shù)境界的理解。具體說明王羲之“并代俗所傳眞行絕致”的幾個帖子及其神韻之所在;明確王羲之書法藝術(shù)的境界是“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闇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蕭灑流落,翰逸神飛”,是“心悟手從,言忘意得”,不為書體而書體(“原夫所致,安有體哉”);指出要不斷學習,學到老,“通會之際,人書俱老”,“右軍之書,末年多妙”;感嘆“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
6、“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得魚獲兔,猶吝筌蹄”,講風格問題。具體從剛?cè)帷⑦t疾、骨氣講到人的性格特征與書風的關(guān)系,講到最佳狀態(tài):天人合一,“無間心手”,“忘懷楷則”。
7、“聞夫家有南威之容——豈可執(zhí)冰而咎夏蟲哉”,批評了書法評論鑒賞方面存在“葉公好龍”和“執(zhí)冰而咎夏蟲”的現(xiàn)象。
8、“自漢魏已來——緘秘之旨,余無取焉”,漢魏以來,論書者多,情況不好;對自己《書譜》的展望。
從上列具體情況看得出來,一個內(nèi)容到下一個內(nèi)容,一層到一層,轉(zhuǎn)換過渡還是很自然的。大致的從評論名家開始,從自己的經(jīng)驗出發(fā);講學習的難處,講書法的要訣;指出歷代書法評論的不足,表明自己寫作《書譜》要達到的目的。大的脈絡(luò)不差。
這樣,那個“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的問題,現(xiàn)在就沒有辦法解釋清楚了,以宋徽宗的意見為代表的一種比較權(quán)威的意見就又浮上了心頭……
孫過庭《書譜》釋文(簡體閱讀分節(jié)注音本)
《書譜》卷上,吳郡孫過庭撰。
夫(fú)自古之善書者,漢、魏有鐘、張之絕,晉末稱二王之妙。
王羲之云:“頃尋諸名書,鐘、張信為絕倫,其余不足觀?!笨芍^鐘、張云歿(mò),而羲獻繼之。又云:“吾書比之鐘、張,鐘當抗行(háng),或謂過之;張草猶當雁行(háng)。然張精熟,池水盡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謝之?!贝四送茝堖~鐘之意也??计鋵I茫m未果于前規(guī);摭(zhí)以兼通,故無慚于即(jí)事。
評者云:“彼之四賢,古今特絕;而今不逮古,古質(zhì)而今妍(yán)?!狈蛸|(zhì)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qì)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chúnlí)一遷,質(zhì)文三變,馳騖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焙伪匾椎駥m于穴處,返玉輅(lù)于椎(chuí)輪者乎!
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猶逸少之不及鐘、張?!币庹咭詾樵u得其綱紀,而未詳其始卒也。且元常專工于隸書,百英尤精于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余真,比真則長(cháng)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yōu);總其終始,匪(fěi)無乖互。謝安素善尺牘,而輕子敬之書。子敬嘗作佳書與之,謂必存錄,安輒題后答之,甚以為恨。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云:“固當勝。”安云:“物論殊不爾?!弊泳从执穑骸皶r人哪得知!”敬雖權(quán)以此辭折安所鑒,自稱勝父,不亦過乎!且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shēn)不入。以子敬之毫翰,紹右軍之筆札,雖復(fù)粗傳楷則,實恐未克箕裘(jīqiú)。況乃假托神仙,恥崇家范,以斯成學,孰(shú)愈面墻!后羲之往都,臨行題壁,子敬密拭除之,輒書易其處,私為不惡(è)。羲之還見,乃嘆曰:“吾去時真大醉也!”敬乃內(nèi)慚。
是知逸少之比鐘、張,則專博斯別;子敬之不及逸少,無或疑焉。
余志學之年,留心翰墨,味鐘、張之余烈,挹(yì)羲、獻之前規(guī),極慮專精,時逾(yú)二紀。有乖入木之術(shù),無間臨池之志。
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luán)舞蛇驚之態(tài),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jù)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信可謂智巧兼優(yōu),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一畫之間,變起伏于峰杪(miǎo);一點之內(nèi),殊衄(nǜ)挫于毫芒。
況云積其點畫,乃成其字。曾不傍窺尺牘,俯習寸陰;引班超以為辭,援項籍而自滿;任筆為體,聚墨成形;心昏擬效之方,手迷揮運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謬哉!
然君子立身,務(wù)修其本。楊雄謂詩賦小道,壯夫不為,況復(fù)溺思毫厘、淪精翰墨者也!夫潛神對弈,猶標坐隱之名;樂(lè)志垂綸,尚體行藏之趣。詎(jù)若功定禮樂,妙擬神仙,猶挻埴(shānzhí)之罔窮,與工爐而并運。好異尚奇之士,玩體勢之多方;窮微測妙之夫,得推移之奧賾(zé)。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鑒者挹其菁華,固義理之會歸,信賢達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賞,豈徒然歟!
而東晉士人,互相陶淬(cuì)。至于王、謝之族,郗、庾之倫,縱不盡其神奇,咸亦挹其風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復(fù)聞疑稱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絕,無所質(zhì)問;設(shè)有所會,緘(jiān)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lǐng)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
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規(guī)矩而猶遠,圖真不悟,習草將迷。假令?。╞ó)解草書,粗傳隸法,則好溺偏固,自閡通規(guī)。詎知心手會歸,若同源而異派;轉(zhuǎn)用之術(shù),猶共樹而分條者乎?加以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幅(匾),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草乖使轉(zhuǎn),不能成字;真虧點畫,猶可記文?;鼗ルm殊,大體相涉。故亦傍通二篆,俯貫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飛白。若毫厘不察,則胡越殊風者焉。至如鐘繇(yóu)隸奇,張芝草圣,此乃專精一體,以致絕倫。伯英不真,而點畫狼藉;元常不草,(而)使轉(zhuǎn)縱橫。自茲以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非專精也。雖篆、隸、草、章,工用多變,濟成厥(jué)美,各有攸宜。篆尚婉而通,隸欲精而密,草貴流而暢,章務(wù)斂而便。然后凜之以風神,溫之以妍潤,鼓之以枯勁,和之以閑雅。故可達其情性,形其哀樂,驗燥濕之殊節(jié),千古依然;體老壯之異時,百齡俄頃。嗟呼,不入其門,詎窺其奧者也!
又一時而書,有乖有合,合則流媚(mèi),乖則凋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務(wù)閑,一合也;感惠殉知,二合也;時和氣潤,三合也;紙墨相發(fā),四合也;偶然欲書,五合也。心遽體留,一乖也;意違勢屈,二乖也;風燥日炎,三乖也;紙墨不稱,四乖也;情怠手闌(lán),五乖也。乖合之際,優(yōu)劣互差。得時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筆暢。暢無不適,蒙無所從。
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徒立其工,未敷厥旨。不揆(kuí)庸昧,輒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風規(guī),導將來之器識,除繁去濫,睹跡明心者焉。
代(世)有《筆陣圖》七行,中畫執(zhí)筆三手,圖貌乖舛(chuǎn),點畫湮訛。頃見南北流傳,疑是右軍所制。雖則未詳真?zhèn)?,尚可發(fā)啟童蒙。既常俗所存,不籍編錄。至于諸家勢評,多涉浮華,莫不外狀其形,內(nèi)迷其理,今之所撰,亦無取焉。若乃師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鄲淳之令范,空著縑緗。暨乎崔、杜以來,蕭、羊已往,代祀(sì)綿遠,名氏滋繁。或藉甚不渝(yú),人亡業(yè)顯;或憑附增價,身謝道衰。加以糜蠢(mídù)不傳,搜秘將盡,偶逢緘賞,時亦罕窺,優(yōu)劣紛紜,殆難覼縷(luólǚ)。其有顯聞當代,遺跡見存,無俟抑揚,自標先后。且六文之作,肇自軒轅;八體之興,始于嬴政。其來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質(zhì)懸隔,既非所習,又亦略諸。復(fù)有龍蛇云露之流,龜鶴花英之類,乍圖真于率爾,或?qū)懭鹩诋斈?,巧涉丹青,工虧翰墨,異夫楷式,非所詳焉。代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詳其旨趣,殊非右軍。且右軍位重才高,調(diào)清詞雅,聲塵未泯,翰牘仍存。觀夫致一書、陳一事,造次之際,稽古斯在。豈有貽謀令嗣,道葉(xié)義方,章則頓虧,一至于此!又云與張伯英同學,斯乃更彰虛誕。若指漢末伯英,〖時代全不相接;必有晉人同號,史傳何其寂寥!非訓非經(jīng),宜從棄擇。夫心之所達,不易盡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于紙墨。粗可仿佛其狀,綱紀其辭,冀酌希夷,取會佳境。缺而未逮,請俟將來。
今撰執(zhí)、使、用、轉(zhuǎn)之由,以祛(qū)未悟。執(zhí),謂深淺長短之類是也;使,謂縱橫牽掣(chè)之類是也;轉(zhuǎn),謂鉤镮(gōuhuán)盤紆(pányū)之類是也;用,謂點畫向背之類是也。方復(fù)會其數(shù)法,歸于一途,編列眾工,錯綜群妙,舉前賢之未及,啟后學于成規(guī),窺其根源,析其枝派。貴使文〗約理贍(shàn),跡顯心通;披卷可明,下筆無滯。
詭詞異說,非所詳焉。然今之所陳,務(wù)裨(bì)學者。但右軍之書,代多稱習,良可據(jù)為宗匠,取立指歸。豈惟會古通今,亦乃情深調(diào)合;致使摹拓(tà)日廣,研習歲滋。先后著名,多從散落;歷代孤紹,非其效歟?
試言其由,略陳數(shù)意。止如《樂(yuè)毅論》、《黃庭經(jīng)》、《東方朔(shuò)畫贊》、《太師箴(zhēn)》、《蘭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傳真行絕致者也。寫《樂毅》則情多怫郁,書《畫贊》則意涉瑰奇,《黃庭經(jīng)》則怡懌(yì)虛無,《太師箴》又縱橫爭折。暨乎蘭亭興集,思逸神超;私門誡誓,情拘志慘。所謂涉樂(lè)方笑,言哀已嘆。豈惟駐想流波,將貽啴(chǎn)緩之奏;馳神?。╯uī)渙,方思藻繪之文。雖其目擊道存,尚或心迷義舛,莫不強名為體,共習分區(qū)。豈知情動形言,取會風騷之意;陽舒陰慘,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實,原夫所致,安有體哉!
夫運用之方,雖由己出,規(guī)模所設(shè),信屬目前,差之一毫,失之千里,茍知其術(shù),適可兼通。心不厭精,〖手不忘熟。若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諳(ān)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亦猶弘羊之心,預(yù)乎無際;庖丁之目,不見全牛。嘗有好事,就吾求習,吾乃粗舉綱要,隨而授之,無不心悟手從,言忘意得,縱未窮于眾術(shù),斷可極于所詣(yì)矣。
若思通楷則,少不如老;學成規(guī)矩,老不如少。思則老而逾妙,學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時;時然一變,極其分(fèn)矣。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從心。故以達夷險之情,體權(quán)變之道,亦猶謀而后動,動不失宜;時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是以右軍之書,末年多妙,當緣思慮通審,志氣和平,不激不厲,而風規(guī)自遠。子敬以下,莫不鼓努為力,標置成體,豈獨工用不侔(móu),亦乃神情懸隔者也?;蛴斜善渌?,或乃矜(jīn)其所運。自矜者將窮性域,絕于誘進之途;自鄙者尚倔(jué)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贾词?,斷可明焉。
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剛?cè)嵋院象w,忽勞逸而分驅(qū)。或恬澹雍容,內(nèi)涵筋骨;或折挫槎枿(chániè),外曜(yào)鋒芒。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況擬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猶疏,形骸未檢。躍(yuè)泉之態(tài),未睹其妍,窺井之談,已聞其丑。縱欲唐突羲、獻,誣罔鐘、張,安能掩當年之目,杜將來之口!慕習之輩,尤宜慎諸。
至有未悟淹(yān)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翻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返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于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
假令眾妙攸歸,務(wù)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qiú)潤加之。亦猶枝干扶蘇,凌霜雪而彌勁;花葉鮮茂,與云日而相暉。如其骨力偏多,遒麗蓋少,則若枯槎架險,巨石當(dāng)路,雖妍媚云缺,而體質(zhì)存焉。若遒麗居優(yōu),骨氣將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zhuó)而無依;蘭沼(zhǎo)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盡善難求。
雖學宗一家,而變成多體,莫不隨其性欲,便以為姿。質(zhì)直者則徑挺不遒,剛佷(hěn)者又倔強(juéjiàng)無潤,矜斂者弊于拘束,脫易者失于規(guī)矩,溫柔者傷于軟緩,躁勇者過于剽(piāo)迫,狐疑者溺于滯澀,遲重者終于蹇鈍(jiǎndùn),輕瑣者淬于俗吏。斯皆獨行之士,偏玩所乖。
《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睕r書之為妙,近取諸身。假令運用未周,尚虧工于秘奧;而波瀾之際,已浚發(fā)于靈臺。必能傍通點畫之情,博究始終之理,镕鑄蟲、篆,陶均草、隸。體五材之并用,儀形不極;像八音之迭起,感會無方。
至若數(shù)畫并施,其形各異;眾點齊列,為體互乖。一點成一字之規(guī),一字乃終篇之準。違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遲,遣不恒疾;帶燥方潤,將濃遂枯;泯規(guī)矩于方圓,遁鉤繩之曲直;乍顯乍晦(huì),若行若藏;窮變態(tài)于毫端,合情調(diào)于紙上。無間心手,忘懷楷則,自可背羲、獻而無失,違鐘、張而尚工。譬夫絳樹、青琴,殊姿共艷;隋珠、和璧,異質(zhì)同妍。何必刻鶴圖龍,竟慚真體;得魚獲兔,猶吝筌蹄。
聞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論于淑媛;有龍泉之利,然后議于斷割。語過其分,實累樞機。吾嘗盡思作書,謂為甚合,時稱識者,輒以引示。其中巧麗,曾不留目;或有誤失,翻被嗟賞。既昧所見,尤喻所聞?;蛞阅曷氉愿撸p致凌誚。余乃假之以湘縹,題之以古目,則賢者改觀,愚夫繼聲,競賞毫末之奇,罕議峰端之失。猶惠侯之好偽,似葉(yè)公之懼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蓋有由矣。夫蔡邕不謬賞,孫陽不妄顧者,以其玄鑒精通,故不滯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cuàn),庸聽驚其妙響;逸足伏櫪,凡識知其絕群,則伯喈(jiē)不足稱,伯樂未可尚也。至若老姥(mǔ)遇題扇,初怨而后請;門生獲書機,父削(xiāo)而子懊,知與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彼不知也,曷足怪乎!故莊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gū)不知春秋?!崩献釉疲骸跋率柯劦?,大笑之;不笑之,則不足以為道也?!必M可執(zhí)冰而咎夏蟲哉!
自漢魏以來,論書者多矣,妍媸(chī)雜糅,條目糾紛。或重述舊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茍興新說,竟無益于將來;徒使繁者彌繁,闕者仍闕。今撰為六篇,分成兩卷,第其工用,名曰《書譜》,庶使一家后進,奉以規(guī)模;四海知音,或存觀省。緘秘之旨,余無取焉。
垂拱三年寫記。
孫過庭《書譜》譯文
兩點說明:1、譯文用簡體字,直譯加意譯,重在疏通大意。2、“真書”“楷書”我們理解起來基本上是一回事兒,但孫過庭在文中“真”“楷”是并用的兩個概念,所以在譯文中我沒有讓“真”轉(zhuǎn)譯為“楷”,而是“真”就是“真”,“楷”就是“楷”。還有據(jù)說晉唐時人們說的“八分”指的是隸書,而“隸”指的是楷書,很復(fù)雜,我盡量從簡。
《書譜》卷上,吳郡孫過庭撰寫。
自古以來,善長書法的人,漢、魏有鐘繇和張芝的精絕,晉末有王羲之和王獻之的美妙。
王羲之說:“近來研究名家書法,認為鐘繇、張芝確實超群絕倫,其余的就不值得觀賞了。”可以說,鐘繇和張芝死后,王羲之、王獻之蓋過其他人而繼承了鐘、張在書壇的地位。王羲之又說:“我的書法與鐘繇、張芝相比,與鐘繇是不相上下,或者略超過他。與張芝的草書比,排在他后面;張芝精研熟練,臨池學書,把一池清水都染黑了,如果我也下功夫到那個程度,未必趕不過他?!边@是推舉張芝、自認超越鐘繇的意思??疾焱豸酥畷ǖ膶>瞄L,雖然還未完全實現(xiàn)前人法規(guī),但看他能博采兼通各種書體,也無愧于他熱愛的書法和在書壇的地位了。
評論者說:“這四位才華出眾的書法大師,可稱得上古今特立獨絕。但是今人(二王)還是不及古人(鐘、張),古人的書法風尚質(zhì)樸,今人的書法格調(diào)妍媚?!保ǖ?,)質(zhì)樸風尚因循時代發(fā)展而興起,妍媚格調(diào)也隨世俗變化在更易。雖然文字的創(chuàng)造,最初只是為了作一些記錄,可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書風也會不斷遷移。由醇厚變?yōu)榈?,由質(zhì)樸變?yōu)槿A麗,繼承前者并有所創(chuàng)新,是一切事物發(fā)展的常規(guī)。書法最可貴的,在于既能繼承歷代傳統(tǒng),又不背離時代潮流;既能追求當今風尚,又不混同他人的弊俗。所謂“文采與內(nèi)質(zhì)相諧和,才是君子的風度”。何必閑置著華美的宮室去住原始的洞穴,棄舍精致的寶輦而乘坐原始的牛車呢?
評論者又說:“獻之的書法之所以不如羲之,就像羲之的書法不如鐘繇、張芝一樣?!币话阏J為這評論到點子處了,但并未能詳盡說出其中的的來龍去脈。鐘繇專工隸書,張芝精通草體,這兩人的擅長,王羲之兼而有之。比較張芝的草體王還擅于真書,對照鐘繇的真書王又長于草體;雖然專精一體的功夫稍差,但是王羲之能廣泛涉獵、博采眾優(yōu)??偟目磥恚舜耸歉饔卸涕L的。謝安素來善寫尺牘,而輕視王獻之的書法。獻之曾經(jīng)精心寫了一幅字贈給謝安,不料被對方加上評語退了回來,獻之對此事甚為怨恨。后來二人見面,謝安問獻之:“你感覺你的字和你父親的比怎么樣?”答道:“當然超過他。”謝安說:“旁人的評論可不是這樣啊?!鲍I之答道:“一般人哪里懂得!”王獻之雖然用這種話應(yīng)付過去,但自稱勝過他的父親,這不是太過分了嗎!況且一個人立身創(chuàng)業(yè),揚名于世,應(yīng)該通過自己做的事情讓父母也得到榮譽,《孝經(jīng)》上講到曾參見到一條稱“勝母”的巷子,認為不合人情拒絕進去。人們知道,獻之的筆法是繼承羲之的,雖然粗略學到一些規(guī)則,其實并未把他父親的成就全學到手。何況假托是神仙授書,恥于推崇家教,帶著這種思想意識學習書藝,與面墻而觀有什么區(qū)別呢!有次王羲之去京都,臨行前曾在墻上題字,獻之待父親走后悄悄擦掉父親的題字,在那里自己寫上字,認為寫得不錯。羲之回家見到墻上的字,嘆息道:“我臨走時真是喝得大醉了?!鲍I之這才內(nèi)心感到很慚愧。
由此可知,王羲之的書法與鐘繇、張芝相比,只有專工和博涉的區(qū)別;而王獻之比不上王羲之,則是毫無疑問的了。
我少年讀書時,就留心學書法,體會鐘繇和張芝的作品神采,仿效羲之與獻之的書寫規(guī)范,又竭力思考專工精深的訣竅,轉(zhuǎn)瞬過去二十多年,雖然缺乏入木三分的功力,但從未間斷臨池學書的志向。
觀察筆法中懸針垂露似的變異,奔雷墜石般的雄奇,鴻飛獸散間的殊姿,鸞舞蛇驚時的體態(tài),斷崖險峰狀的氣勢,臨危據(jù)枯中的情景;有的重得像層云崩飛,有的輕得若金蟬薄翼;筆勢導來如同泉水流注,頓筆直下類似山岳穩(wěn)重;纖細的像新月升上天涯,疏落的若群星布列銀河;精湛的書法就好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不是人力能成就的,實在是智慧與技巧的完美結(jié)合,使心與手和諧雙暢;筆墨不作虛動,落紙必有章法。在一畫之中,令筆鋒起伏變化;在一點之內(nèi),使毫芒頓折回旋。
何況練成優(yōu)美點畫,方能把字寫好。如果不曾專心觀察字帖,抓緊每一刻埋頭苦練;只是引班超的話為借口,拿項羽比感覺自己不差。放任信筆為體,隨意聚墨成形;心里根本不懂摹效方法,手腕也未掌握運筆規(guī)律,還妄想寫得十分美妙,豈不極為荒謬嗎!
君子立身,務(wù)必致力于根本的修養(yǎng)。揚雄說詩賦乃為“小道”,胸有壯志的人不會只搞這一行,何況專心思考用筆,把主要精力埋沒在書法中呢!其實,全神貫注下棋的人可標榜“坐隱”的美名,逍遙垂釣的人能體會“行藏”的情趣,而這些又怎比得上書法能起宣揚禮樂的功用,并具有神仙般的妙術(shù)?如同陶工揉和瓷土塑造器皿變化無窮一般,又像工匠操作熔爐鑄鍛機具大顯技藝那樣!崇異尚奇的人,能夠欣賞玩味字書體態(tài)和意韻氣勢的多種變化;精研探求的人,可以從中得到潛移轉(zhuǎn)換與推陳出新的幽深奧秘。撰寫書論的人,可以分辨出糟粕;精于鑒賞的人,可以吸取其精華。經(jīng)義與事理本可溶為一體,賢明和通達自然可以兼善。(書法藝術(shù))記錄下人的思想精華并寄托自己的情致,難道能說是徒勞無益的嗎?
東晉的文人,均互相熏陶影響。至于王、謝大族,郄、庾流派,其書法水平即使沒有盡達神奇的地步,也已具有一定的韻致和風采。距離晉代越遠,書法藝術(shù)就愈加衰微了。后代人聽到書論,明知有疑也盲目稱頌,得到一些皮毛也去實踐效行;由于古今隔絕,反正難作質(zhì)詢;某些人雖有所領(lǐng)悟,又往往守口忌談,致使學書者茫然無從.不得要領(lǐng),只見他人成功的漂亮,卻不明白人家成功的原因。
有人為掌握結(jié)構(gòu)分布費時多年,但距離真諦仍是甚遠。臨摹真書其理難悟,練習草體云里霧里。即便能夠稍微了解草書要領(lǐng),粗略懂得隸(楷)書筆法,又往往陷于偏陋,自然背離通行規(guī)則。哪里知道,心手相通猶如同一源泉形成的各脈支流;對轉(zhuǎn)折的技法,就像一顆樹上分生出若干枝條。談到應(yīng)變時用,行書是主要的;對于題榜鐫石,真書當屬首選。寫草書不兼有真書的筆意,容易失去規(guī)范法度;寫真書不旁通草意,那就難以稱為佳品。真書以點畫組成形體,靠使轉(zhuǎn)表現(xiàn)情感;草書用點畫顯露性靈,靠使轉(zhuǎn)構(gòu)成形體。草書用不好使轉(zhuǎn)筆法,便寫不成樣子;真書如欠缺點畫工夫,仍可記述文辭。兩種書體形態(tài)彼此不同,但其規(guī)則卻是大致相通。所以,學書法還要旁通大篆、小篆,融貫漢隸,參酌章草,吸取飛白。對于這些,如果一點也不清楚,那就像北胡與南越的風俗大不相同難以互通的情形了。至于楷書堪稱奇妙的鐘繇,榮膺草圣的張芝,都是由于專精一門書體,才達到無與倫比的境地。張芝并不擅寫真書,但他的草體具有真書點畫明晰的特點;鐘繇雖不以草見長,但他的真書卻有草書筆調(diào)奔放的氣勢。自此以后,不能兼善真草二體的人,書法作品便達不到他們的水平,也就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專精了。由于篆書、隸書、今草和章草,工巧作用各自多有變化,所以表現(xiàn)出的美妙也就各有特點:篆書崇尚委婉圓通,隸書須要精巧嚴密,今草貴在暢達奔放,章草務(wù)求簡約便捷。然后以嚴謹?shù)娘L神使其凜峻,以妍媚的姿致使其溫潤,以枯澀的筆調(diào)使其勁健,以安閑的態(tài)勢使其和雅。這就在一定程度上,表達書者的情性,抒發(fā)著喜怒哀樂??疾煊霉P濃淡輕重的不同特征,從古到今都是一樣的;體驗從少壯到老年不同的書法意境,一生的境界一會兒就能體會到。是??!不入書法門徑,怎能深解其中的奧妙呢?
書家在同一個時期作書,有合與不合,(也就是得勢不得勢、順手不順手的區(qū)別,這與本人當時的心情思緒、氣候環(huán)境頗有關(guān)系。)合則流暢雋秀,不合則凋零流落,簡略說其緣由,各有五種情況:精神愉悅、事務(wù)閑靜為一合;感人恩惠、酬答知己為二合;時令溫和、氣候宜人為三合;紙墨俱佳、相互映發(fā)為四合;偶然興烈、靈動欲書為五合。(與此相反,)神不守舍、雜務(wù)纏身為一不合;違反己愿、迫于情勢為二不合;烈日燥風、炎熱氣悶為三不合;紙墨不協(xié)、器不稱手為四不合;神情疲憊、臂腕乏力為五不合。合與不合,書法表現(xiàn)優(yōu)劣差別很大。天時適宜不如工具應(yīng)手,得到好的工具不如舒暢的心情。如果五種不合同時聚攏,就會思路閉塞,運筆懵懂;如果五合一齊俱備,則能神情交融,筆調(diào)暢達。流暢時無所不適,滯留時茫然無從。
有書法功底的人,常常是得其意而忘其言,很少對人講授要領(lǐng);企求學書者又每每慕名前來詢其奧妙,雖能悟到一些,也多疏陋??召M精力,難中要旨。因此,我不考慮是不是有些冒昧,將所知的東西和盤托出,望能起到光大既往的風范規(guī)則、開導后學者的知識才能的作用,除去繁冗雜濫,使人見到論述即可心領(lǐng)神會。
世上流傳的《筆陣圖》七行,中間畫有三種執(zhí)筆的手勢,圖象拙劣,文字謬誤。近來見在南北各地流傳,一般認為是王羲之所作。雖然未能辨其真?zhèn)?,但還可以啟發(fā)初學兒童。既然為一般人收存,也就不必編錄。至于以往諸家的論著,大多是華而不實,莫不從表面上描繪形態(tài),闡述不出內(nèi)涵的真理。我的撰述,不取這種作法。至于像師誼官雖有很高名望,(但因形跡不存,)只是虛載史冊;邯鄲淳也為一代典范,僅僅在書卷上空留其名。及至崔瑗、杜度以來,蕭子云、羊欣之前,這段漫長年代,書法名家陸續(xù)增多。其中有的人,當時就負盛名,人死后書作流傳下來,聲望愈加榮耀;也有的人,生前憑借顯赫地位被人捧高身價,死了之后,名氣也就完了。還有某些作品糜爛蟲蛀,毀壞失傳,剩下的亦被搜購秘藏將盡。偶然欣逢鑒賞機會,也只是一覽而過,加之優(yōu)劣混雜,難得有條不紊的鑒別。其中有的早就揚名當時,遺跡至今存在,無須高人褒貶評論,自然會分辨出優(yōu)劣的了。關(guān)于“六書”的始作、可以上溯到軒轅時代;“八體”的興起,自然源于秦代嬴政。由來已很久遠,歷史上運用廣泛,但因古今時代不同,質(zhì)樸的古文和妍美的今體相差懸殊,且已不再沿用,也略去不說。還有依據(jù)龍、蛇、云、露和龜、鶴、花、草等類物狀創(chuàng)出來的字體,只是簡單描摹物象形態(tài),或?qū)懏敃r的“祥瑞”,雖然筆畫巧妙,但缺作書技能、又非書法規(guī)范,也就不詳細論述了。世上流傳的王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十章,文辭鄙陋,論理粗疏;立意乖戾,語言拙劣,詳察它的旨趣,絕非王羲之的作品。且羲之德高望重,才氣橫溢,文章格調(diào)清新,詞藻優(yōu)雅,名聲還在傳揚,翰牘仍存于世??此麑懸环庑牛勔患?,即使倉促之時,還是注重古訓。豈會在傳授家教給子孫后嗣時,在指導書法規(guī)范的文章中,竟然頓失章法,一至如此的地步!又說他與張芝是同學,這就更加顯出其荒誕無稽了。若指的是東漢末期的張芝,〖時代完全不符;那必定另有同名的東晉人,可史傳上為何毫無記載。既非書法規(guī)范,又非經(jīng)典著作,理應(yīng)予以拋棄。有時心里所理解的,難于用語言表達出來;能夠用語言敘說的,又不易用筆墨寫上白紙。只能粗略地寫出大致情況,把大概要說的話提綱挈領(lǐng)地寫出來,但愿讀者能斟酌其中的微妙,求得領(lǐng)悟佳美的境界。至于未能詳盡之處,只好有待將來補充了。
現(xiàn)在說說執(zhí)、使、用、轉(zhuǎn)的道理與作用,可讓不了解書法的人能夠領(lǐng)悟。執(zhí),是說指腕執(zhí)筆有深淺長短一類的不同;使,是講使鋒運筆有縱橫展縮一類的區(qū)別;轉(zhuǎn),是指把握使轉(zhuǎn)有曲折回環(huán)一類的筆勢;用,就是點畫有揖讓向背一類的規(guī)則。將以上各法融會貫通,復(fù)合一途;編排羅列眾家特長;交錯綜合諸派精妙,指出前列名家不足之處,啟發(fā)后學掌握正確法規(guī);深刻探索根源,分析所屬流派。盡力做到文辭〗簡練,論理充分,條例分明,淺顯易懂;閱后即可明瞭把握,下筆順暢無所淤滯。
那些奇談怪論,詭詞異說,不是本篇所要說的。然而現(xiàn)在要陳述的,力求對后學者有所裨益。在以往書法家中,王羲之的書跡為各代人所贊譽學習,可作為效法的宗師,從中獲得造就書法的方向。王羲之書法不僅通古會今,而且情趣深切,筆意和諧。以致摹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研習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王羲之前后的名家手跡,大都散落遺失,只有他一人的代代流傳下來,這難道不是明證嗎?
試談其中緣由,簡要地敘說幾點。只看《樂毅論》《黃庭經(jīng)》《東方朔畫贊》《太師箴》《蘭亭集序》《告誓文》等帖,均為世俗所傳,是真書和行書的最佳范本。寫《樂毅論》時心情不舒暢,多有憂郁;寫《東方朔畫贊》時意境瑰麗,想象離奇;寫《黃庭經(jīng)》時精神愉悅,若入虛境;寫《太師箴》時感念激蕩,世情曲折;說到蘭亭興會作序時,則是胸懷奔放,情趣飄然;立誓不再出山做官,可又內(nèi)心深沉,意志戚慘。正是所謂慶幸歡樂時笑聲溢于言表,傾訴哀傷時嘆息發(fā)自胸臆。豈非志在流波之時,始能奏起和緩的樂章;神情馳騁之際,才會思索華翰的詞藻。雖然眼見即可悟出道理,內(nèi)心迷亂難免理解有誤,無不勉強分體定名,區(qū)分優(yōu)劣供人臨習。哪里知道情趣有感于激動,必然通過語言表露,抒發(fā)出與《詩經(jīng)》《楚辭》同樣的旨趣,而陽光明媚時會覺得心懷舒暢,陰云慘暗時就感到情緒郁悶,這些部是緣于情感的自然變化,那些違心的作法,既背離書家的情感本意,也與實情不相符合,從書法原本來說,哪有什么書體呢!
對運筆的方法,雖然在于自己掌握,但是整個規(guī)模布局,確屬眼前的安排要務(wù)。一筆僅差一毫,藝術(shù)效果就可能相去千里。如果懂得其中訣竅,便可以諸法相通了。用心不厭其精,〖動手不忘其熟。倘若運筆達到精熟程度,規(guī)矩便能藏解胸中,自然可以縱橫自如,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筆勢飄逸神飛了。像桑弘羊理財(精明干練,計劃周到),心思籌措在于各方;又似庖丁宰牛(熟知骨骼,用刀利索),眼里也就沒有牛了。曾有愛好書法者,向我求學,我便簡明舉出行筆結(jié)體的要領(lǐng),教授他們實用技法,因此無不心領(lǐng)神會,默然得到旨意了。即使還不能完全領(lǐng)略各家所長,但也可以達到所探索的最深造詣了。
說到深入思考,領(lǐng)悟基本法則,青少年不如老年人;要是從頭開始,學好一般規(guī)矩,則老年人不如青少年。研究探索,年紀越大越能得其精妙;而臨習苦學,年紀愈輕愈有條件進取。勉勵進取不止,須經(jīng)三個時期;每個時期都會產(chǎn)生重要的變化,最后使書藝達到極高境地。例如初學分行布局時,主要求得字體平穩(wěn)方正;掌握了平正的法則之后,重點就要追求形勢的險絕;如果熟練了險絕的筆法,又須重新講求平側(cè)欹正的規(guī)律。初期可說還未達到平正,中期則會險絕過頭,后期才能真正實現(xiàn)平正;書法藝術(shù)臻于老成階段,人也進入老年時期??鬃诱f:人到五十歲才能懂得天命,到了七十歲始可隨心所欲。因此只有老年方能掌握平正與險絕的情勢,體會出變化的道理。所以,凡事考慮周全后再行動,才不會失當;掌握好時機再說話,才能切中事理。
因此,王羲之的書法,精妙大多出自老年,因這時思慮通達審慎,志氣和雅平靜,不偏激不凌厲,因而風范深遠。自獻之以后,莫不功力不足而鼓勁作勢,為標新立異,另擺布成體,非但工用比不上前人,就是神采情趣也相差懸殊。有人輕視自己的墨品,有人夸耀自己的書作。喜歡自夸的人將因缺乏繼續(xù)勤奮的精神而斷絕進取之路,認為自己不行的人總想勉勵向前,定可達到成功的目標。確實這樣啊,只有學而未果,哪有不學就會成功的。觀察一下現(xiàn)實情況,即可明白這個道理。
然而書體風格特征的變化有多種情況,表現(xiàn)性格情感也不一定,陽剛與陰柔剛剛被揉為一體,忽然會因為動與靜的變化而分開來表現(xiàn);有的恬淡雍容,內(nèi)涵筋骨;有的曲折交錯,外露鋒芒。觀察時務(wù)求精細,摹擬時貴在相似。若摹擬不能相似,觀察未能精細,分布就顯得松散,間架就缺乏內(nèi)斂。那就還沒有表現(xiàn)出魚躍泉淵的飄逸風姿,就已聽到坐井觀天那種浮淺俗陋的評論了??v然是使用貶低羲之、獻之的手段,和誣蔑鐘繇、張芝的語言,也不能掩蓋當年人們的眼,堵住將來人們的口;學習書法的人,尤其應(yīng)該慎重對待這些。
有些人還不懂得行筆的淹留,便追求勁疾;或者揮運不能迅速,又故意效法遲重。要知道,勁速的筆勢,是表現(xiàn)超邁飄逸的關(guān)鍵;遲留的筆勢,則具有賞心會意的情致。能速而遲,行將達到薈萃眾美的境界;專溺于留,終會失去流動暢快之妙。能速不速,叫作淹留,行筆遲鈍還一味追求緩慢,豈能稱得上賞心會意呢!如果行筆不是心境安閑與手法嫻熟,那是難以做到遲速兼施、兩相適宜的。
假若各種所長都具備了,那就一定要致力于追求骨氣了;骨氣樹立,還須融合遒勁圓潤的素質(zhì)。這就好比枝干繁衍的樹木,經(jīng)過霜雪浸凌就會顯得愈加堅挺;鮮艷芳茂的花葉,間與白雪紅日相映,自然更加嬌艷。如果字的骨力偏多,遒麗氣質(zhì)偏少,就像枯木架設(shè)在險要處,巨石處在路的當中;雖然缺乏妍媚,體質(zhì)卻還存在;如果婉麗占居優(yōu)勢,那么骨氣就會薄弱,類同百花叢中折落的英蕊,空顯芬美而毫無依托;又如湛藍池塘飄蕩的浮萍,徒有青翠而沒有根基。由此可知,偏工一專較易做到,而完美盡善就難求得了。
即使宗師學習同一家書法,也會演變成多種的體貌,莫不隨著本人個性與愛好,顯示出各種不同的風格來:性情耿直的人,書勢勁挺平直而缺遒麗;性格剛強的人,筆鋒倔強峻拔而乏圓潤;矜持自斂的人,用筆過于拘束;浮滑放蕩的人,常常背離規(guī)矩;個性溫柔的人,毛病在于綿軟;脾氣急躁的人,下筆則粗率急迫;生性多疑的人,則沉湎于凝滯生澀;遲緩拙重的人,最終困惑于遲鈍;輕煩瑣碎的人,多受文牘俗吏的影響。這些都是偏持獨特的人,因固求一端,而背離規(guī)范所致。
《易經(jīng)》上說:“觀看天文,可以察知自然時序的變化;了解人類社會的種種景象,可以用來教化治理天下。”何況書法的妙處,往往取法于人本身。假使筆法運用還不周密,其中奧秘之處也未掌握,就須經(jīng)過反復(fù)實踐,發(fā)掘積累經(jīng)驗,啟動心靈意念,以指使手中之筆。學書須懂得使點畫能體現(xiàn)情趣,全面研究起筆收鋒的原理,融合蟲書、篆書的奇妙,凝聚草書、隸書的韻致。體會到用五材來制作器物,塑造的形體就當然各有不同;像用八音作曲,演奏起來感受也就興會無窮。
若把多個筆畫擺在一起,它們的形狀應(yīng)各不相同;幾個點排列一塊,體態(tài)也應(yīng)各有區(qū)別。起首的第一點為全字的定下范例,開篇的第一個字是全幅設(shè)定準則。筆畫各有伸展又不相互侵犯,結(jié)體彼此和諧又不完全一致;留筆不感到遲緩,走筆不流于滑速;燥筆中間有濕潤,濃墨中使出枯澀;不依尺規(guī)能令方圓適度,棄用鉤繩而致曲直合宜;使鋒忽露而忽藏,運毫若行又若止,極盡字體形態(tài)變化于筆端,融合作者感受情調(diào)于紙上;心手相應(yīng),毫無拘束。這樣,自然可以背離羲之、獻之的法則而不失誤,違反鐘繇、張芝的規(guī)范仍得工妙。就像絳樹和青琴這兩位女子,容貌盡管不同,卻都非常美麗;隋侯之珠與和氏之璧這兩件寶物,形質(zhì)雖異,卻都極為珍貴。何必去雕刻鶴描畫龍,使天然真體大為遜色;撈到了魚、獵得了兔,又何必要吝惜捕獲的器具呢!
聽到有這樣的說法,家里有了像南威一樣美貌的女子,才可以議論淑女;得到了龍泉寶劍,才能夠評論其他寶劍的鋒利。這話說得大過分了,實際上束縛了人們闡發(fā)議論的思路。
我曾用全部心思來作書,自以為寫的很不錯。遇到世稱有見識的人,就拿出來向他請教??墒菍懙镁尚沱惖?,并不怎么留意;而對寫得比較差的,反被贊嘆不已。他們面對所見的作品,井不能分辨出其中的優(yōu)劣,僅憑傳聞所悉誰為名人,即裝出識別的樣子評說一通。有的竟以年齡大地位高,隨便非議譏諷。于是我便故弄虛假,把作品用綾絹裝裱好,題上古人名目。結(jié)果號稱有見識者,看到后改變了看法,那些不懂書法的人也隨聲附和,競相贊賞筆調(diào)奇妙,很少談到書寫的失誤。就像惠侯那樣喜好偽品,同葉公懼怕真龍一樣。于是可知,伯牙斷弦不再彈奏,確是有道理的。那蔡邕(對于琴材)鑒賞無誤,伯樂(對于駿馬)相顧不錯,原因就在于他們具有真知實學和辨別能力,并不限于尋常的耳聞目睹。假使好的琴材被放進灶膛燒了,聽力平庸的人也會為其發(fā)出妙音而嘆息;千里馬伏臥廄中,無識的人也可看出它與眾馬不同,那么蔡邕就不值得稱贊,伯樂也勿須推崇了。至于王羲之為賣扇老婦題字,老婦起初是埋怨,后來又請求;一個門生獲得王羲之在案幾上題字,竟被其父親刮掉,使兒子懊惱不已。這說明懂書法與不懂書法,大不一樣?。∫粋€文人,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獲得伸展;人家不了解,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所以莊子說:“清晨出生而日升則死的菌類,不知道一天有多長;夏生秋死的蟪蛄(俗稱黑蟬),不知道一年有四季。”老子說:“無知識的人聽說講道,便會失聲大笑,倘若不笑也就不足以稱為道了?!痹趺纯梢阅弥斓谋?,去指責夏季的蟲子不知道寒冷呢!
自漢、魏以來,論述書法的人很多,好壞混雜,條目紛繁?;蛘咧貜?fù)前人觀點,無新意補充以往;或者輕率另創(chuàng)異說,也無裨益于將來;使繁瑣的更加繁瑣,而缺漏的依然缺漏?,F(xiàn)今我撰寫了六篇,分作兩卷,依次列舉工用,定名為《書譜》。期待有一個后來者,以之作為規(guī)則來應(yīng)用;還望四海知音,或可留作參閱。將自己終生的體驗緘封秘藏起來,我是不贊成的。
唐武則天垂拱三年丁亥(公元687年)寫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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