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耆)夜》

李學(xué)勤

今年4月25日,清華大學(xué)出土文獻(xiàn)研究與保護(hù)中心舉行成立儀式,我匯報工作,提到正在整理的清華簡有一篇載有周武王和周公作詩。這件事受到媒體注意(見4月26日《光明日報》、《文匯報》等),也引起學(xué)術(shù)界同人的關(guān)切?,F(xiàn)在這篇簡的綴合編排已近完成,雖仍有個別缺損,大致面貌已經(jīng)顯現(xiàn)。這里想和前些時候介紹《保訓(xùn)》一樣,也作一簡單報道。

  這篇簡一共是14支,每支25至29字不等。在其最后一支簡背寫有篇題是“(耆)夜”。據(jù)簡文系國名,即傳世古書中的“耆”,也寫做“黎”、“”或者“饑”、在今山西東南的壺關(guān)(或說黎城)境內(nèi)?!耙埂眲t是與飲酒禮儀有關(guān)的詞,我個人以為應(yīng)讀為《說文》“口”(dù)字,《尚書·顧命》作“咤”,許慎訓(xùn)為“奠爵也”。

  簡文開頭說:“武王八年,征伐(耆),大(戡)之,還,乃飲至于文大室。”這關(guān)系到商代末年的一個重大事件。大家知道,《尚書》的《商書》中有《西伯戡黎》,記載“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祖伊是商朝大臣,得知周人戰(zhàn)勝黎國(即耆)的訊息,急忙向紂報告,沒想到紂自稱有命在天,拒不聽諫,依舊怙惡不悛。

  《西伯戡黎》的“西伯”,漢人《尚書大傳》、《史記·周本紀(jì)》等都認(rèn)為是周文王。不過這個諸侯國距離商都太近,文王到那里用兵與歷史情勢不合,所以自宋代以來許多學(xué)者懷疑是也稱“西伯”的武王,但他們都舉不出證據(jù)。今見簡文明說是“武王八年”,就證實了這一質(zhì)疑。   
        武王出師戡耆,得勝歸周,在“文大室”即文王宗廟進(jìn)行了“飲至”的典禮。“飲至”意在慶功,如《左傳》桓公二年云:“凡公行,告于宗廟;反行,飲至,舍爵、策勛焉,禮也?!睏畈壬洞呵镒髠髯ⅰ?span id="bh51tjlzh" class="t_tag" href="tag.php?name=%BD%E2%CA%CD">解釋說,師返,于宗廟“祭告后,合群臣飲酒,謂之飲至”,并說明“舍爵”是“設(shè)置酒杯,猶言飲酒”,都與簡文相合。   
      《周本紀(jì)》稱:“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召公、畢公之徒左右王師,修文王緒業(yè)?!标蕊嬛恋涠Y上,這些人都在場。簡文云:“畢公高為客,召公保(奭)為夾(即介),周公叔旦為命,辛公(甲)為位,作策(冊)逸為東堂之客,郘(呂)上(尚)甫(父)命為司政(正),監(jiān)飲酒?!彼麄冊陲嬛林械纳矸?可參看《儀禮》等書。   
      畢公和周公一樣,是武王之弟,他于典禮中為客,可能由于他任伐耆的主將,功勞最大。召公或說系文王庶子,同武王也是同輩。辛公見《左傳》襄公四年,稱辛甲,為周大史,《韓非子·說林上》作辛公甲,這里的“甲”大約是一名一字。作冊逸見《尚書·洛誥》,古書里又稱史逸(佚)、尹逸?!秶Z·晉語四》云文王“訪于辛、尹”,韋昭注:“辛,辛甲,尹,尹佚,皆周太史?!眳紊懈腹艜鲄紊?、師尚父、太公望等,是大家熟悉的。   
      簡文沒有詳述典禮的儀節(jié),主要講的是飲酒中武王和周公所作的詩。   
      先看武王致畢公的詩,簡文云:王夜(咤)爵醻畢公,作歌一終,曰《樂樂旨酒》:樂樂旨酒,宴以二公,紝(任)仁兄弟,庶民和同,方壯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飲,后爵乃從。   
      “作歌一終”,語見《呂氏春秋·音初》:“有娀氏有二佚女,……二女作歌一終,曰《燕燕往飛》。”古時詩均入樂,演奏一次為一終,“作歌一終”便是作詩一首的意思。武王詩內(nèi)“宴以二公”意即以宴二公,二公是畢公和周公。   
      接著有武王致周公的詩,題為《(輶)乘》;周公致武王的詩,原失題,疑當(dāng)為《口口(英英)》,都說是“作歌一終”。周公致武王的詩,則是:   周公或(又)夜(咤)爵醻王,作祝誦一終,曰《明明上帝》: 

  明明上帝,臨下之光,丕顯來格, (歆)是禋明(盟)。於……月有城(盛)(缺),歲有(歇)行,作茲祝誦,萬壽亡疆。

  按《詩·節(jié)南山》有“家父作誦”,《崧高》和《烝民》有“吉甫作誦”,“誦”即詩篇,周公作“祝誦”就是頌祝武王的詩。

  這首詩叫做《明明上帝》,使我們想起《逸周書·世俘》(即古文《尚書·武成》的別本)載,武王克商,在牧野舉行典禮,當(dāng)時有樂舞:“籥人奏《武》,王入,進(jìn)萬,獻(xiàn)《明明》三終?!薄段洹肥恰洞笪洹?《明明》清代惠棟以為即現(xiàn)存《詩》中的《大明》,陳逢衡《逸周書補(bǔ)注》已指出《大明》句中有“武王”謚,成篇應(yīng)該較后?,F(xiàn)在看,《明明》或許即是周公這篇《明明上帝》。   附帶提到,詩里所說“歲有歇行”,是講歲星(木星)的視運(yùn)動。   
     簡文的后一半,更令人驚異。原文說:“周公秉爵未飲,蟋蟀造降于堂”,蟋蟀即促織,周公見蟋蟀在堂,作了《蟋蟀》一詩。   讀《詩》的人都知道,《詩·唐風(fēng)》有《蟋蟀》三章,簡文的《蟋蟀》也是三章,盡管文句有相當(dāng)不同,其間的關(guān)系卻是清楚的。 

  已經(jīng)拼綴好的簡文《蟋蟀》第二章是這樣的:蟋蟀在口(席),歲矞(聿)員(云)落,今夫君子,不喜不樂。日月其蔑(邁),從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終以作??禈范阃?荒),是惟良士之愳(懼)。試對照《唐風(fēng)·蟋蟀》第一章: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第二章作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細(xì)味簡文,周公作這首《蟋蟀》,是含有深意的,要旨在于告誡大家,不可躭于歡樂,忘記前途的艱難。上海博物館戰(zhàn)國竹簡《詩論》講“《蟋蟀》知難”,正與此相應(yīng)?!对娦颉冯m然說《蟋蟀》是刺西周晚期晉僖公(厘侯)的詩,所云“欲其及時以禮自虞樂也。此晉也而謂之唐,本其風(fēng)俗,憂深思遠(yuǎn),儉而用禮,乃有堯之遺風(fēng)焉”,對于詩意的體會還是不錯的。   
      如果《蟋蟀》確系周公所作,它怎么會被采入《唐風(fēng)》?我們似可作一推測。   
      原來耆(黎)國與唐有一定關(guān)系。《帝王世紀(jì)》等古書云堯為伊耆氏(或作伊祈、伊祁),《呂氏春秋·慎大》還講武王“封堯之后于黎”。春秋時的黎侯被狄人逼迫,出寓衛(wèi)國,事見《左傳》宣公十五年和《詩·旄丘》序,其地后入于晉。揣想《蟋蟀》系戡耆(黎)時作,于是在那一帶流傳,后來竟成為當(dāng)?shù)氐脑姼枇恕?nbsp;

  這些不過是初步想法,寫在這里請教,希望會引起讀者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