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乞梅
文、西嶺雪

妙玉在《紅樓夢》中出場次數(shù)很少，卻給人的印象很深，很驚艷。
除了“櫳翠奉茶”和“仲秋詠月”兩次正面描寫外，妙玉就沒有在書中開口說過第三次話。
但是各種版本的《金陵十二釵》肖像畫中，妙玉的一頁，往往少不了一樹紅梅，凌霜欺雪，含苞怒放，花樹下一個帶發(fā)修行的女尼，青衣素面，煢煢獨立。
無他，實在是茫茫大雪中，寶玉煙蓑雨笠，踏著亂瓊碎玉去櫳翠庵拍門，向妙玉求乞一枝梅花的場景太冷艷，太震撼了。簡直色香俱全，才情備佳。讓人很難忘懷。
作者的手法很巧妙，在那一回中，先是讓寶玉途中聞得一股寒香，回頭看時，卻是櫳翠庵中十?dāng)?shù)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精神。
接著眾人在蘆雪廣聯(lián)句，借李紈之口點出：“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蓞捗钣駷槿?，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再次提起櫳翠庵的妙玉與紅梅。
而當(dāng)李紈命人跟著寶玉時，黛玉又忙攔住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
——不使人跟著，這似乎從側(cè)面補充了李紈所說“可厭妙玉為人”，另一面卻也寫出了黛玉對寶玉和妙玉的信任與相知。
三個人都是玉，原不分彼此，相知相契。因此那么愛吃醋的黛玉卻偏偏對妙玉最大方，最體貼；而那么孤傲冷僻的妙玉也獨獨對寶玉另眼相看，當(dāng)即送了他一枝極美的梅花，二尺來高，旁枝斜逸，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
難怪寶玉說：“你們?nèi)缃褓p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
可想而知，這“費精神”里，不但是要向妙玉討梅花，還要同她一起選梅花。
白雪，紅梅，女尼，公子，這一場戲，真是好看啊。雖然自始至終，妙玉并沒有正面出場，卻偏偏給了我們極深印象，處處都是她的身影，甚至很生動，很逼真，呼之欲出，恍若親見。
而故事到這里還沒有完，還有下文——后來寶玉再去了一次櫳翠庵，打動妙玉，送了每人一枝梅花——這“每人”里，當(dāng)然也包括了“相知”的黛玉和“可厭”的李紈了。
這一刻的妙玉是大度的，疏爽的，可親的。“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無論在寶玉還是在讀者心目中，妙玉都是如同月里嫦娥一樣的人物，超凡脫俗，遺世獨立，艷若桃李，冷若冰霜。而白雪紅梅，正是她極端性格的寫照——雪的冷，梅的艷，合起來就是活脫脫外冷內(nèi)熱的妙玉了。
因了這一回，梅花從此成了妙玉的象征，然而眾姐妹為寶玉祝壽占花名時，抽到梅花簽的人卻偏偏是“最厭妙玉”的李紈。
只不過，同樣是梅花，李紈的梅花是“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而妙玉，卻是“不受塵埃半點侵”的。櫳翠庵門里門外，終究是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