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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品茗_紅樓文庫-《紅樓夢》中關(guān)于“十二釵”的描寫

 zhentiancheng 2010-09-03

作者: 俞平伯   

 
  曹雪芹之卒到今年已有二百年了。他的《紅樓夢》一書,彗星似的出現(xiàn)于中國文壇,謂為前無古人殆非虛譽。這殘存的八十回書比之屈賦、太史公書、杜甫詩等也毫無愧色。二百年中有抄本,有排本、刻本,有新印本,萬口流傳亦已久矣。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它的遭遇也非常不幸:尚未完成,一也;當(dāng)時以有“礙語”(清宗室弘旿(瑤華道人)評永忠《吊雪芹》詩:“此三章詩極妙,第《紅樓夢》非傳世小說,余聞之久矣,而終不欲一見,恐其中有礙語也。”),而被歧視,二也;妄評,三也;續(xù)貂,四也;續(xù)而又續(xù),五也;屢被查禁以致改名(《紅樓夢》板行以后,以誣蔑滿人,及以有色情語,屢遭查禁。最后的一次在同治七年,丁日昌任江蘇巡撫,查禁書籍二百六十九種,其中有《紅樓夢》,后來將本書改名《金玉緣》,或用《石頭記》原稱,即由于此。),六也。除此以外,還有一特點,即其他的小說不發(fā)生什么“學(xué)”,如《水滸》、《三國》等小說亦復(fù)膾炙人口,卻不曾聽說過有什么“水滸學(xué)”、“三國學(xué)”,獨有《紅樓夢》卻有所謂“紅學(xué)”。這本是一句笑話,含有諷刺的意味,但也是社會上的一種事實;以《大學(xué)》、《中庸》說之,以《周易》說之,以《金瓶梅》比較言之,以清代政治或?qū)m廷說之,以曹雪芹自敘生平說之……這樣《紅樓夢》是十分的煊赫了,然而它的真相亦未免反而沉晦。是幸運么,是不幸呢?它在過去始終未曾得到足夠的評價和適當(dāng)?shù)呐?。解放以來在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的指導(dǎo)下,各式各樣的文藝都欣欣向榮,《紅樓夢》的研究也開始走上了正確的道路。我這篇文章談關(guān)于人物的描寫,不免陳舊膚淺,又偏而不全,對于這樣偉大的著作,多么的不相稱呵。若能夠較比我以前徘徊于索隱考證歧路之間所寫的要稍好一點,那在我已很覺欣幸了。

本篇所談十二釵實指《紅樓夢》中的諸女子,在一種意義上不足十二人(如第五回冊子及曲文所列“正十二釵”),在另一意義上又不止十二人(如脂評所謂“情榜”,有正、副、又副、三副、四副共六十人)。這里只就大家熟悉的,且在本書比較突出的,舉數(shù)例一談。

“十二釵”不過書中人物的一部分,而本篇所談,又是“十二釵”的一部分,自難概括。還有一點困難,后四十回乃后人所續(xù),他對書中人物看法不同,以致前后歧出,已廣泛地引起讀者的誤解。即以“十二釵”的眉目釵黛為例:如寶釵頂著黛玉的名兒嫁給寶玉,從八十回中關(guān)于她的種種描寫看來是不合式的。她只以“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第九十七回)這樣默認(rèn)的方式了之,又那里像以前寶釵的行徑呢。如黛玉臨死時說:“寶玉,寶玉,你好!”(第九十八回),恐怕久已喧傳于眾口的了。晴雯臨死時尚且不這樣說(第七十八回記晴雯之死(校本八八九頁):“寶玉忙道: ‘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是叫娘?!瘜氂袷脺I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瘜氂竦溃?‘你糊涂,想必沒有聽真。’后來便有另一個小丫頭胡謅了一大篇話,引起‘杜撰芙蓉誄’來?!?,難道黛玉就肯這樣說么?本篇所談,自只能以曹氏原著八十回為斷限,卻亦帶來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缺點。因書既未完,她們的結(jié)局不盡可知,除在脂硯齋批里有些片段以外,其他不免主觀地揣想。雖則如此,我卻認(rèn)為比連著后四十回來談,造成對書中人物混亂的印象畢竟要好一些。

(一)總 說

要了解曹雪芹怎樣描寫“十二釵”,先要提出作者對于這些女子的看法,即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明,有下列幾個方面:

一、她們都是有才、有見識的。第一回總序:

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婚|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hù)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校本一頁)(各脂本訛異較多,以下所引只據(jù)《紅樓夢八十回校本》,注明頁數(shù)。如有個別異文,另注出。)

他有“傳人”之意。欲傳其人,必有可傳者在;若不值得傳,又傳她做什么?即有褒貶,亦必其人有值得褒貶者在;若不值褒貶,又褒貶她做什么?上引兩段文字并非照例一表,實關(guān)系全書的宗旨。后來續(xù)書人似都不曾認(rèn)清這“開宗明義第一章”,非??上А?

二、她們遭遇都是不幸的。第五回敘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時:

惟見幾處寫著: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lián)寫著:“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睂氂窨戳耍阒袊@。(四九頁)

“薄命司”已包括了全部的十二釵(廣義的)。況且從上文看其它各司,如癡情結(jié)怨、朝啼夜怨、春感秋悲等雖名字各別,而實際上無非“薄命”,寶玉雖只在“此司內(nèi)略隨喜隨喜”,無異已遍觀各司了,也就等于說一切有才有識的女子在封建社會里都是不幸的。這個觀點在本書里很明白,而續(xù)書人往往把握不住。

三、她們是“間氣所鐘”,會有一些反抗性,同時也有缺點。第二回借了賈雨村的口氣說:

所余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fēng),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fēng)蕩,或被云推,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fēng)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致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之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于富貴公侯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于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然偶生于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qū)制駕馭,必為奇優(yōu)名娼。如前代之許由、陶潛……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一九——二O頁)

這一段話顯然很有毛病。但有一點可以注意的,這些人不受“庸人驅(qū)制駕馭”,大部分都是受封建制度壓迫的,有些是不被封建統(tǒng)治的道德觀念所束縛的。且上文雖說在正邪二氣之間,實際上恐怕偏于邪的方面要多一些,看上引文可知。他們的反抗性怕是從這里來的,所謂“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fēng)蕩,或被云推,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逸出者”,在這里反抗封建統(tǒng)治很尖銳,仿佛《水滸傳》之誤走妖魔也。亦正因此,他們不但有缺點,而且很多,即所謂:“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是也?!都t樓夢》描寫十二釵不必完全是那樣,但也有相合的隨處可見。

四、她們有勝于男人的地方。這每借了書中人寶玉的見解行為來表示。如他有名的怪話,在第二回:“他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蓖赜终f:“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過去都重男輕女,他偏要倒過來說重女輕男,在十八世紀(jì)的封建統(tǒng)治階級里有人說這樣的話,確實是石破天驚之筆了。

他為什么看重女子呢,引文里已說到,“極尊貴極清凈的”。因為她們清凈,所以尊貴。寶玉并不認(rèn)為任何女子都是尊貴清凈的。第七十七回:

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睂氂顸c頭道:“不錯,不錯?!逼抛觽冃Φ溃骸斑€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八七三頁)

婆子一句話沒有說完,就打斷了,這句“請問請問”的話不妨把它補全,她大概想說:女兒既這么好,女人又這么壞,但女人 (婦人)不就是從前的女兒么?寶玉怎樣回答不知道。問題正在這里。女兒之可貴自有她可貴之處,如果混賬起來那就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三十六回寶玉說:

好好的一個清凈潔白女兒,也學(xué)的沽名釣譽,入了國賊 祿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豎辭,原為導(dǎo)后世的須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繡閣中亦染此風(fēng),真真有負(fù)天地鐘靈毓秀之德。(三三頁)原來“瓊閨繡閣”之所以清凈而可貴,正因為她們距離“國賊祿鬼”總較男人們遠(yuǎn)些;若她們也染此頹風(fēng),那就真正有負(fù)天地鐘毓之德了。

五、她們不以身份分美惡。《紅樓夢》不但反對男尊女卑,即同樣的婦女也不以階層身份而分美惡。譬如太太們不必比奶奶們高,如鳳姐兒是個著名的壞人,但是誰能說她婆婆邢夫人比她強?又有那個人喜歡邢夫人過于喜歡鳳姐兒?小姐們也不必比丫頭們高,如平兒絕不比鳳姐差,而且更可愛;如繡橘也不比迎春差。即同樣的丫頭,而二三等的婢女中也有人材,如紅玉,脂評說她對寶玉將有大得力處(甲戌本第二十七回回末批:“且紅玉后有寶玉大得力處,此于千里外伏線也?!?。質(zhì)言之,在本書里也反對婦女界的尊卑觀念,而且寫那些丫頭們,好文章又特別多,這恐非偶然的。本篇論“十二釵”,于正冊尚不完全,卻拉扯到副冊、又副冊去,即根據(jù)這些事實。如談?wù)摗都t樓夢》,我們盡可撇開李紈、巧姐等,卻決不能放過襲人和晴雯,本文談她二人且特別長,其理由亦在此。

把握了上面的五點,《紅樓夢》對十二釵為什么要這樣寫,為什么不那樣寫,總可以有一些理解。

(二)對寶釵、黛玉的抑揚

此書描寫諸女子以黛玉為中心,以寶釵為敵體,而黛玉雖為第一人,書中寫黛玉并不多用正面的夸贊法。我昔年曾藏有嘉慶九年(一八○四)耘香閣重梓本《紅樓夢》,上有批語:

《會真記》穿一套縞素衣裳(《西廂記》第二折《借廂》“小梁州”曲曰:“可喜娘的龐兒淺淡妝,穿一套縞素衣裳。”),金評精細(xì)固也,然尚說出縞素來。此但從寶玉心中忖度用超逸字,不覺黛玉全身縞素,活跳紙上?!都t樓》用筆之靈,往往如此。(第十六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fā)出落的超逸了”旁夾批)

他說得很好,本書描寫黛玉往往如此?!谶@里來點岔筆,本書正面描寫縞素的也有,卻不是黛玉,請看鳳姐:

只見頭上皆是素白銀器,身上月白緞襖,青緞披風(fēng),白綾素裙。眉彎柳葉,高吊兩梢;目橫丹鳳,神凝三角。(第六十八回,七五八頁)

試問比黛玉如何?若說這里就有了褒貶予奪固亦未必,但一個楚楚可憐,一個渾身煞氣,豈無仙凡之別?這些地方正不必多費筆墨,只是情文相生,而我們已不禁為之神往矣。

《紅樓夢》寫黛玉,不但正面說她的美不多,而且有時似乎并不說她美,且仿佛不如寶釵。這兒舉三個例: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紀(jì)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第五回,四五頁)

寫眾人看法如此。又如:

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著怎么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jù)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第四十九回,五二三頁)

據(jù)探春說連寶釵都不如她,實際上以寶釵為群芳的領(lǐng)袖。再看上文寶玉的話:

更奇在你們成日家只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nèi)缃袂魄扑@妹子,還有大嫂子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只說現(xiàn)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yuǎn)尋,就是本地風(fēng)光,一個賽似一個。(五二二頁)

寶玉說大家的看法如此。至后文的敘述,有借花喻人者,如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寶釵掣的簽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文又?jǐn)ⅰ氨娙苏f: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及輪到黛玉,她就想到:“不知還有什么好的被我掣著方好。”后來她掣的是芙蓉花。這段文章寫得輕妙,而且暗示她們的結(jié)局比第五回所載更加細(xì)致,那些且不談。就真的花說,無論色、香、品種,牡丹都遠(yuǎn)勝于芙蓉,此人人所共見者,像《紅樓夢》這樣的寫法,不免出于我們的意外了。即脂硯齋對于釵黛容色的批評也仿佛這樣:

按黛玉、寶釵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纖柳,各極其妙者……(甲戌本第五回夾批)

一如姣花,一如纖柳,誰是姣花,誰是纖柳?林黛玉本來夠得上比姣花,寶釵卻不能比纖柳;黛玉既只得為纖柳,而寶釵比姣花矣。花兒好看,還是楊柳好看?脂硯齋此評蓋神似《紅樓夢》六十三回之文也。

作者或有深意,脂評或在模擬作者,但表面上看,一般地說,寶釵要比黛五更好看。至于性格方面,書中說寶釵勝過黛玉的尤多,這兒只能引兩條,其第一條即上引第五回之下文:

而且寶釵行為豁達(dá),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四五頁)

其第二段見于第三十五回:

寶玉笑道:“這就是了,我說大嫂子倒不大說話呢,老太太也是和風(fēng)姐姐一樣的看待。若是單是會說話的可疼,這些姊妹里頭也只是鳳姐姐和林妹妹可疼了。”賈母道:“提起姊妹,不是我當(dāng)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毖σ虌屄犝f,忙笑道:“這話是老太太說偏了?!蓖醴蛉嗣τ中Φ溃骸袄咸珪r常背地里和 我說寶丫頭好,這倒不是假話。”寶玉勾著賈母,原為贊林黛玉的,不想反贊起寶釵來,倒也意出望外,便看著寶釵一笑。寶釵早扭過頭去,和襲人說話去了。(第三十五回,三六五頁)

《紅樓夢》在這些地方實在寫得過于靈活了,例如此處很容易使人想到賈母喜歡寶釵而不怎么喜歡黛玉,讀者一般會有這樣的印象,我卻以為其中也有世故人情的關(guān)系,這兒且不能談了。

《紅樓夢》寫寶釵,其性格、容貌、言語、舉止、學(xué)識、才能無一不佳,合于過去封建家庭中女子的“德、容、言、工”四德兼?zhèn)涞臉?biāo)準(zhǔn)。本書雖肯定黛玉為群芳中的第一人,卻先用第一等的筆墨寫了寶釵,又用什么筆墨來寫黛玉呢?

作者是用雙管齊下的方法來寫釵、黛的,然而這兩枝筆卻能夠有差別,表現(xiàn)作者的傾向來。雙管齊下并不妨礙他的“一面倒”,反而使這“一面倒”更藝術(shù)化,也更加復(fù)雜深刻了?!都t樓夢》有些地方既表示黛玉不如寶釵,卻又要使我們覺得寶釵還不如黛玉,他用什么方法呢?其一,直接出于作者的筆下;其二,也出于作者的筆下,卻間接地通過寶玉的心中眼中。先談其二。

請回看上引第五回、第四十九回:一曰“人多謂”,二曰“探春道”,三曰“你們成日家只說”;“你們”如此,那么我呢?寶玉也不曾回答這問題。不妨具體地看寶玉眼中的釵、黛。于黛玉這樣說:

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第三回,三二頁)

于寶釵那樣說:

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臉若銀盆,眼如水杏。(第八回,八三頁)

容貌二人誰美,文章兩句孰佳,不待注解,已分明矣。

再看上引第三十五回,賈母雖然夸贊了寶釵,而寶玉原意是要引起賈母夸贊黛玉的。寶之于黛,情有獨鐘,意存偏袒,原因本不止一個,有從思想方面來的,如第三十六回:“獨有林黛玉自幼不曾勸他去立身揚名等話,所以深敬黛玉”是也;有從總角交誼來的,如第五回:“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是也;主要的當(dāng)由于情戀,依本書所載其情戀有前因,從太虛幻境來,亦即所謂“木石盟”、“露淚緣”是也。在這里寶玉對釵、黛的看法除一些思想性分的因素外,恐還談不到批判。我們再看作者的筆下,以牽涉范圍太廣,這里也只能談一點,仍從本書的作意說起。

就本書的作意,大觀園中的女子都是聰明美麗的,故有懷念之情,傳人之意,否則他就不必寫“金陵十二釵”了。寶釵、黛玉為其中的領(lǐng)袖,自更不用說。但釵、黛雖然并秀,性格卻有顯著不同:如黛玉直而寶釵曲,黛玉剛而寶釵柔,黛五熱而寶釵冷,黛玉尖銳而寶釵圓渾,黛玉天真而寶釵世故?!C合這些性格的特點,她們不僅是兩個類型而且是對立的;因此她們對所處環(huán)境所發(fā)生的反應(yīng)便有了正反拗順的不同,一個是封建家庭的孤臣孽子,一個是它的肖子寵兒。面對丁這樣的現(xiàn)實,在作者的筆下自不得不于雙提并論中更分別地加以批判。這是本書的傾向性之一。書中對大觀園中的人物每有褒貶,以釵黛為首,卻不限于釵黛。

作者借了抑揚褒貶進(jìn)行批判,對于釵黛有所抑揚。其揚黛抑釵,他的意思原是鮮明的;因為是小說,不同于一般的論文傳記,于是就有種種的藝術(shù)手法,少用直接的評論,多用間接的暗示,從含蓄微露,到敘而不議,以至于變化而似乎顛倒,對黛玉似抑,對寶釵反揚等等。雖經(jīng)過這樣曲折的表現(xiàn),用了如第二回總評所謂“反逆隱回之筆”,但始終不曾迷路失向,在二百年來的讀者方面仍然達(dá)到了近黛而遠(yuǎn)釵;同情黛玉而不喜歡寶釵這類的預(yù)期效果,仿佛獅子滾繡球,露出渾身的解數(shù)來。而這些解數(shù)圍繞一個中心在轉(zhuǎn),不離這“球”的前后左右也。

話雖如此,讀者對作者之意,是否亦有誤會處呢,我想恐也不免。他的生花之筆,隨物寓形,“既因方而為圭,亦遇圓而成璧”,如黛玉直,《紅樓夢》寫法也因之而多直;寶釵曲,《紅樓夢》寫法也因而多曲。讀者對寶釵的誤會,也較之黛玉為多。且誤會似有兩種:其一種把作者的反語認(rèn)作真話了,真以為寶釵好,過去評家也有個別如此的。其另一極端又把反語看得太重、太死板了,超過了這褒貶應(yīng)有的限度。這兩種情況,以第二種更容易發(fā)生。

《紅樓夢》的許多筆墨,雖似平淡,卻關(guān)于火候,關(guān)于尺寸。作者的寫法真到了爐火純青之候,又如古賦所謂:“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也。褒貶抑揚都不難.難在怎樣褒貶怎樣抑揚,今傳續(xù)書每若不誤而實甚誤,蓋由于不曾掌握這火候與尺寸故耳。

關(guān)于釵、黛可談的還很多,下文于說晴雯、襲人時當(dāng)再提起她們。

(三)晴雯與襲人

本書寫晴雯和襲人都很出色,批判之意也很明確。尤其是晴雯,她于第七十七回上死得很慘,在大觀園中是個最不幸的人,同時在《紅樓夢》里也是最幸運的人。她何幸得我們的藝術(shù)巨匠在他生花之筆下,塑造出這樣完整的形象來,永遠(yuǎn)活在人心里,使得千千萬萬人為之墮淚,還贏得一篇情文相生的《芙蓉誄》。

首先要提到第五回的冊子。冊子預(yù)言十二釵的結(jié)局各為一幅畫,下面有些說明,就書中所有、我們所知道的說,全部是相合的,只有一個例外:晴雯?!扒琏眱勺值囊馑际乔缣斓脑撇剩嬌蠀s“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云濁霧而已”。究竟什么取義,我從前只認(rèn)為反筆,也依然不明白。晴雯之名取義于她的性格生平,冊中所謂“霽月難逢,彩云易散”是也。然而卻畫了烏云濁霧,指她的遭遇,那些烏煙瘴氣的環(huán)境而言,誄文所謂“諑謠謑訽”等是也。這是十二釵冊子唯一的特筆。

晴雯在這富有危險性的第五回上曾留下她的芳名,排入四丫鬟之列,好在只是一現(xiàn),沒有下文。到第八回上方才飄然而來,和寶玉一段對話,如聞其聲,如見其人。那時還未有怡紅院,她的地位比襲人還差得很多。后來到了怡紅院的時代,就漸漸重要起來,她的地位也漸漸提高了,不僅超過了麝月、秋紋等,并且在寶玉的心中居于第一位。然而她這樣的地位,由于和寶玉情投意合,卻非由巧取豪奪,亦非由排擠傾軋而來。她已成為怡紅院中第一個紅人了,然而她的身世書中卻不曾提到,直到第七十七回她被攆出去時,才聲敘她的家屬只有一個死吃酒的姑舅哥哥,名叫多渾蟲。

作者喜歡像晴雯這樣的人,又同情她,這些傾向都是顯明的;他卻并不曾隱瞞她有什么缺點,且似乎也很不小。如她狂傲、尖酸、目空一切,對小丫頭們十分利害。第五十二回寫她用“一丈青”(一種長耳挖子)戳墜兒,墜兒痛的亂哭亂喊。這在封建家庭里原是常有的事,墜兒又做了小偷,晴雯嫉惡,而非由于妒忌,但畢竟是狠心辣手。這都不必諱言。在七十七回敘她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八七八頁),然而作者在那句下邊又—轉(zhuǎn),“卻倒還不忘舊”,這可見晴雯表面上雖甚尖刻而骨子里是忠厚的。

暫撇晴雯,提起襲人來。襲人在本書里每與晴雯相反,如一個尖酸,一個溫和;一個世故,一個天真等等。作者對她們的態(tài)度也恰好相反。寫襲人表面上雖是褒,骨子里凈是貶,真正的褒甚少。如第三回稱為“心地純良,肯盡職任”,看起來也是對的。第五回稱為“溫柔和順,似桂如蘭”,這八個字也是好考語;可是這上面卻各加上兩個字“枉自”、“空云”,立刻化褒為貶了。其貶多于褒,褒亦是貶,都非常清楚。再說襲人之名,本書有兩次交代,一見于第三回,一見于第二十三回。在二十三回上,賈政特別不喜歡襲人這個名字:“丫頭不管叫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鉆,起這樣的名字?”既稱為“刁鉆”,似非佳名,因此后人對它有種種的瞎猜,有諧音稱為“賤人”者,有拆字稱為“龍衣人”者,這都不談。即冊子所畫也關(guān)合這“襲”字。書中云:“畫著一束鮮花,一床破席?!薄跋闭摺耙u”也,席也罷了,為什么偏偏畫個破席呢?此“襲人”一名如何解釋固不可知,總之非好名字也。再說又副冊中她名列第二,恐也有褒貶之意??此跁械牡匚?,本應(yīng)該列第一名的。

襲人的故事,在本書里特別的多。她引誘、包圍、挾制寶玉,排擠、隱害同伴,附和、討好家庭的統(tǒng)治者王夫人,這些都不去一一說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點是得新忘舊,甚而至于負(fù)心薄幸,這一線索作者絲毫不曾放過,從開始直貫篇終她嫁了蔣玉菡,所謂“花襲人有始有終”(庚辰本第二十回眉批引“正文標(biāo)目”。)者是也。于她出場時就寫道:

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今與了寶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三四頁)

像這樣的性格稱為“有些癡處”,含蓄得妙。我們再下轉(zhuǎn)語,未免大殺風(fēng)景了。在第三十二回借史湘云口中又微微的一逗:

史湘云笑道:“你還說呢,那會子咱們那么好,后來我們太太沒了,我家去住了一程子,怎么就把你派了跟二哥哥。我來了,你就不像先待我了?!?三三四頁)

再看襲人怎樣回答:

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驗,作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兒來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么敢親近呢?!笔废嬖频溃骸鞍浲臃?冤枉冤哉!我要這樣,就立刻死了?!?

襲人未免強詞奪理,湘云說的是老實話。若拿出小姐的款兒來,就不是《紅樓夢》里的史湘云了。

襲人這種性格正和晴雯的“卻倒還不忘舊”相反,作者雖的確不曾放過這條線索,卻寫得非常含蓄,即當(dāng)時的脂硯齋對此似也不甚了解,每每極口稱贊,甚至于說“晴卿不及襲卿遠(yuǎn)矣”(甲戌本卷八,十二頁)。他說襲人嫁后還“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甲戌本、戚本第二十八回總評),后回事無法詳知,脂 硯齋了解自然比我們今日為多,但其言亦未可全信,我從前已經(jīng)說過了(見《紅樓夢研究》)。

作者對她陽褒陰貶,雖措辭含蓄而意實分明。這里再說到晴雯和她的關(guān)系。我看,襲人本質(zhì)上是非常忌刻的,所謂“心地純良,溫柔和順”等等,真正不過說說而已,事實上完全不是那樣。她的忌刻固不限于晴雯,對于他人也不肯輕易放過,但她的主要矛頭指向晴雯。晴雯的遭忌自有她的招忌之處,冊子所謂“風(fēng)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誹謗生”,便是一句總評,不能專怪襲人;但襲人的妒忌陷害晴雯卻是事實。

襲人和晴雯的斗爭,以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為起點,以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為中峰,以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fēng)流”為收場。襲人妒忌晴雯,蓄意要除去她,原因很復(fù)雜,不妨歸納為幾點:

1、襲人與寶玉的叛逆的性格本不相合,襲人認(rèn)為寶玉乖僻,屢諫不聽(第三回,三四頁)。襲人雖是寶玉忠誠的侍妾,卻非寶玉的閨中知己;而晴雯之于寶玉,主要是性分上的投合。
2、在第六回上襲人已與寶玉有性的關(guān)系,描寫的筆墨相當(dāng)?shù)拟C,把襲人寫得很不堪(第六回五九、六○頁);而晴雯始終清白。
3、因為如此,襲人便有視寶玉為“禁臠”不許他人染指之意;而晴雯不但不買這筆賬,且當(dāng)面揭發(fā)她:“我倒不知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里就稱起‘我們’來了?!?三十一回,三五頁)襲人之切齒于晴雯自不足怪。
4、再就晴雯方面看,她自己說并沒有私情密意,當(dāng)是真話,但她的確贏得了寶玉的心。以斗爭開始的三十一回說,寶玉和晴雯,本不過小口角,襲人表面上做好人來勸解,遂引起晴襲間的大戰(zhàn)來。斗爭的結(jié)果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了之,實是襲人大大的失敗。在撕扇的尾聲,借了襲人的黨羽麝月微示不悅,襲人根本沒有出場,直到寶玉叫她,才換了衣服走出來(三二八頁)。書中不提襲人有任何表示,而襲人從此深忌晴雯,不言而喻矣。
略說了以上四點,再看所謂“中峰”的第五十二回。這回襲人以母喪不在家,不曾有什么沖突,怡紅院里卻發(fā)生了兩件事。一為晴雯發(fā)見墜兒偷竊,把她打發(fā)走:

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fā),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fā)他?!鼻琏┑溃骸皩毝斀駜呵Ф撊f囑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的,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lǐng)他出去?!摈暝碌溃骸斑@也罷了,早也是去,晚也是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第五十二回,五六八頁)

便不等什么花姑娘草姑娘來,徑自處理了。其二當(dāng)然是補裘。等襲人來家,看她怎么樣?

麝月便將平兒所說宋媽墜兒一事并晴雯攆逐墜兒出去也曾回過寶玉等話,一一的告訴了襲人。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第:五十三回,五七二、五七三頁)

言外之意,“為什么不等我來呢?”補裘一事,書中只字未提。但攆逐墜兒之事小,補裘之事大。晴雯頗有諸葛丞相“鞠躬盡瘁”之風(fēng),在襲人方面看來真心腹之大患,叫她如何能夠放得下,再看下文如何。等隔了十回,第六十二回道:

襲人笑道:“我們都去了使得,你卻去不得?!鼻琏┑溃骸拔┪沂堑谝粋€要去,又懶,又笨,性子又不好,又沒用?!币u人笑道:“倘或那孔雀褂子再燒個窟窿,你去了,誰可會補呢!你倒別和我拿三撇四的。我煩你做個什么,把你懶的橫針不沾,豎線不動。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煩你,橫豎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幾天,你病的七死八活,一夜連命也不顧,給他做了出來?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說話,別只佯憨和我笑,也當(dāng)不了什么。”(六九○、六九一頁)

這里明點襲人對這一事耿耿于心,若再用暗場就不夠明白了。當(dāng)然,咱們都同情晴雯,但晴雯既深中襲人之忌,則襲人自不免有“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cè)豈容人酣睡之心”,如第七十九回(九○九頁)金桂之于香菱也;遂決殺晴雯矣。殺者,深文之詞。像晴雯這樣心高性大的人,在眾目昭彰之下被攆出去,自然一口氣便氣死了,則攆之與殺亦只相去一間耳。若襲人說“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真寶玉所謂“虛寬我的心”也(俱見七十七回,八七六頁)。

王夫人向怡紅院總攻擊,實際上是院中的內(nèi)線策動的。書到八十回止,對于襲人始終還她一個“沈重知禮、大方老實”(俱七十八回王夫人語)的面子,故暗筆極多。書上并無襲人向王夫人讒毀晴雯事,只在第三十四回載襲人與王夫人的長篇談話,名為“小見識”,實系大道理,名為大道理,實系工巧的讒言;名義上雙提“林姑娘寶姑娘”,實際上專攻黛玉,以后便不再見類似的記載了,直等這定時炸彈的爆發(fā)。所謂不敘之?dāng)ⅰ<热徊粩?,何以知?從兩端知之。王夫人于三十四回最后這樣鄭重叮嚀,大有托孤寄子之風(fēng):

只是還有一句話:你如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fù)你。(第三十四回,三五六頁)

襲人豈有不暗中密報之理。她已成為王夫人在怡紅院的“第五縱隊”了。

這就開端說,再看爆發(fā)的結(jié)果,證實了她絕不止一次進(jìn)言,早已埋下的火線。這不待今日我們說,寶玉先已說了: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dāng)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zé)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大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睂氂竦溃骸斑@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fēng)的,這可奇怪?!币u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被那人已知道了,你還不覺?!睂氂竦溃骸霸趺慈巳说牟皇翘贾溃瑔尾惶舫瞿愫枉暝虑锛y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nèi)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fā)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xì)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大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也沒甚妨礙去處,就只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铓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 被這好所誤。說畢,復(fù)又哭起來。襲人細(xì)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倒是養(yǎng)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進(jìn)來是正理?!睂氂窭湫Φ溃骸澳悴槐靥搶捨业男摹!?八七五、八七六頁)

寶玉可謂明察秋毫,絲毫不胡涂。本來么,他也難得胡涂。又沒外人走風(fēng),究竟誰說的呢?襲人。其證據(jù)有二:1、此次放逐,凡反對襲人的都有份,襲人的黨羽均不在內(nèi)。2、四兒在內(nèi)。顯然是襲人干的,怡紅院內(nèi)除了她還有誰?其實這話也多余,寶玉都已經(jīng)說了。若書中的明文,卻那樣說: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里。(八七四頁)

其實邢夫人的陪房,王夫人又豈肯深信。這些不過官方發(fā)布的消息而已。

說起四兒來,暴露襲人的陰暗面尤為深刻。她忌晴雯,兩美難兼,兩難不并,猶可說也。她連這無足輕重的小女孩子,為了一點小小的過節(jié)兒,就毫不放松,使我們?yōu)橹寚@。作者褒貶之意如此深刻,如此嚴(yán)冷!很早的第二十一回寫寶玉和襲人賭氣,不叫她們做事,叫四兒倒了杯茶,為了這么芝麻大一點事,想不到襲人已記下這筆賬。妒忌這樣深,氣量這樣窄,還說什么“溫柔和順,似桂如蘭”。而且四兒之事由于密報,王夫人自己就這樣說:“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八七四頁)她難道真有天眼通、天耳通么!

襲人為什么要、怎樣害晴雯,大致已說明了。我們再看晴雯怎樣死的,這是一般所謂“寶玉探晴雯”。敘這段故事,主要表示她的貞潔。眾人顛倒貞淫,混淆黑白,說她是狐貍精,她臨死表示最嚴(yán)重的抗議。這里用兩事來說明這一點。其第一事為她直接對寶玉提出的,引原文就夠了。

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貍精!我太不服。(八七九頁)

以理直而氣壯,故言簡而意明。其第二事,寶、晴二人話未說完,晴雯的嫂子燈姑娘進(jìn)來了。多渾蟲之妻燈姑娘這一段故事,脂本皆有,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作者何以要這么寫。也有兩個問題:(1)他為什么要把這一對寶貝寫作晴雯僅有的一門親戚?(2)為什么寶晴訣別要用燈姑娘來攪局?這必然有深意;我以為寫多渾蟲夫婦,以貞淫作對文,而晴雯之出身不僅如芝草無根,而且如青蓮出于淤泥之中也,則燈姑娘何足以為晴雯病。再說上文所引晴雯向?qū)氂褡詳⒌脑捁套肿质菧I,點點是血,然而誰曾聽之,誰曾聞之,好則好矣,了猶未了,故作者特意請出這一位以邪淫著稱于《紅樓夢》的燈姑娘來,讓她聽見他倆的密談,作為一個硬證。于是她說: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jìn)來一會在窗外細(xì)聽,屋里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的,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芍煜挛乱膊簧佟?八八○頁)

燈姑娘先進(jìn)來粗暴地調(diào)戲?qū)氂?,后來忽然轉(zhuǎn)變了,這段話的全文,看來也頗勉強,顯出于有意的安排。所以要她出場,就為了要她說這一段見證的話,于是晴雯的沉冤大白矣,作者雖有粲花之妙舌,鐵鉞之史筆,而用心忠厚若此,固不可僅以文章論也。

再看她和寶玉換襖的情形。她說:

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nèi)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dān)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

這已是慘極之筆了,死人想靜靜地躺在棺材里,這樣的要求還算過奢,總可以達(dá)到了罷?那里知道王夫人說:“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八九一頁)她到底不曾如愿,難怪寶玉在《芙蓉誄》中說:“及聞櫘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zāi),愧迨同灰之誚?!?

于是晴雯死矣。誄文中更提到三點,皆特筆也。一、以鯀為比,其詞曰:“高標(biāo)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于羽野?!焙笕舜耘畠罕弱厼椴煌?,故改“羽野”為“雁塞”。其實“雁塞”更不通,晴雯之死豈宜比昭君和番?況昭君又何嘗直烈?!峨x騷》:“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這里斷章取義,取其“直”也。雖仿佛擬人不切,而寓意甚深?!爸绷摇倍肿銈髑琏┮印6?、指奸斥佞語挾風(fēng)霜,其詞曰:“嗚呼!固鬼蜮之為災(zāi),豈神靈而亦妒。箝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九○一頁)悍婦或者指王善保家的等人?!白澟敝刚l呢?三、作誄之因緣,其詞曰:“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jù)。”小丫頭信口胡謅,寶玉何嘗不知,只是假話真說,話雖假而情理不全假,而寶玉也就當(dāng)真的聽了(本書這段寫法有點像《孟子?萬章篇》敘校人烹魚欺子產(chǎn)事,事偽而情真,君子可欺以其方也。)。

晴雯之生平頗合于《離騷》的“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誄文之模擬騷體,誠哀切矣。卻有一點,晴雯以丫鬟的身分而寶玉寫了這樣的“長篇大論”,未免稍過其分。今日誄晴雯尚且如此,他日誄黛玉又將如何?事在后回,固不可知。我以為黛玉死后,寶玉未必再有誄文,所謂至親無文、至哀無文者是也。本回之末于焚帛奠茗以后:

忽聽山石之后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倍寺犃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 晴雯真來顯魂了?!眹樀脤氂褚裁?時,——且聽下回分解。(九○三頁)

次回說這人就是林黛玉。無怪后來評家都說晴雯為黛玉的影子了。

第七十九回寶黛二人相遇,談?wù)撨@篇文字,黛玉先以“紅綃 帳里”為庸俗,擬改為“茜紗窗下”,這本是改得對的。寶玉深以 “如影紗事”(此文只見《紅樓夢稿》)為妙,卻認(rèn)為此乃瀟湘之窗,不能借用,唐突閨閣,萬萬不可,說了許多個“不敢當(dāng)”,于是改 “公子”為“小姐”,易“女兒”為“丫鬟”,駢文里如何能有“小姐”、“丫鬟”等字樣呢,這就是瞎改。改來改去都不妥,自然地迸出了一句: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dāng)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笑著點頭稱妙……。(九○五頁)

“公子女兒”本不完全平列,“小姐丫鬟”更是上下的關(guān)系了,改為“卿”對我,敵體之辭,那就不切合寶玉、晴雯,反而更切合于寶玉、黛玉。故庚辰本脂批曰:“一篇誄文總因此二句而有;又當(dāng)知雖誄晴雯,而又實誄黛玉也?!庇凇扳缛蛔兩本?,脂批又曰:“睹此句,便知誄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照這樣說來,后來黛玉死后,即寶玉無文,固亦在意中也。

《芙蓉誄》既然兩用,芙蓉花又系雙指。第六十三回黛玉掣簽為芙蓉花,晴雯卻沒有掣,只把骰子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我曾說過:“且晴雯的簽實在無法抓的。她要抓,一定是芙蓉。那么,叫黛玉抓什么呢?!庇终f:“晴雯為芙蓉?zé)o疑,而黛玉又是芙蓉。……晴雯不抽簽者,是無簽可抽也?!?見《紅樓夢研究》)且她倆不僅在芙蓉花上糾纏不清。書中也曾實寫她們?nèi)輵B(tài)的相似。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jìn)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罵小丫頭。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樣子……”(第七十四回,八三一頁)

這里明罵晴雯,暗貶黛玉,近則關(guān)系晴雯之死,遠(yuǎn)則牽連黛玉之終,真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也。

這傳統(tǒng)“紅學(xué)”上的晴為黛影之說,也有些道理。但晴雖為黛影,卻非黛副;雖是一個類型的人,晴雯卻非黛玉的黨羽,也舉例子來談。如上面談到的七十九回,黛玉只和寶玉談文,并無一語贊美或追悼晴雯。如寶玉說:“竟算是你誄他(晴雯)的倒妙?!摈煊裥Φ溃骸八植皇俏业难绢^,何用作此語。”(九○五頁)照我們俗人想來,黛玉隨口說兩句悼念晴雯、慰唁寶玉的話,似為題中應(yīng)有之義,即在世故方面也不可少,她偏偏不說。又如上引三十一回敘怡紅院中吵嘴,晴雯正哭著,黛玉進(jìn)來,她就出去了,她們不交一語(三二六頁)。我也不記得在書中別的地方有什么黛晴相契之處。相反的例倒有的,其證有二:

1、寶玉以晴雯為密使,使于黛玉,而晴雯對這項任務(wù)似乎并不了解。第三十四回曰:

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里要打發(fā)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shè)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里去借書。襲人只得去了(“去了”上有“只得”兩字,見《紅樓夢稿》。)。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看他做什么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么去呢?到底說一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么可說的?!鼻琏┑溃骸叭舨蝗唬蚴撬图|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鼻琏┑溃骸斑@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睂氂裥Φ溃骸澳惴判?,他自然知道?!薄琏┳哌M(jìn)來,滿屋魆黑,并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么?”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摈煊衤犃?,心中發(fā)悶:做什么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鼻琏┬Φ溃骸安皇切碌?,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fā)悶住,著實細(xì)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鼻琏┞犃耍坏梅畔?,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第三十四回,三五六、三五七頁)

這段文字似不很出名,而實在寫得出色。把寶玉的懼怕懷疑襲人,信任晴雯,寶黛二人的情愛纏綿固結(jié),晴雯的純樸天真,(此后文眾口說她妖媚,所以為千古沉冤也)都恰如其分地寫出了。

2、黛玉要進(jìn)怡紅院,卻被晴雯拒絕了。第二十六回:

……黛玉便以手扣門,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正在院內(nèi)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nèi)胍沟牟坏盟X。”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fā)動了氣,也并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绷主煊袼刂绢^們的情性,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nèi)的丫頭沒聽真是他的聲音,只當(dāng)是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么?”晴雯偏生還沒聽出來,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人進(jìn)來呢?!绷主煊衤犃耍挥X氣怔在門外。(二七二頁)

晴雯當(dāng)然沒有聽出叫門的是黛玉的聲氣來,就算如此,這樣寫法也是我們想不到的。若移作襲人、麝月,不但性情不合,且亦庸俗?!u家以為這是貶斥寶釵,又當(dāng)別論。蓋黛、晴二子,雖 在“紅樓”皆為絕艷,而相處灑然,自屬畸人行徑,縱有性格上 的類似,正不妨其特立獨行;且不相因襲,亦不相摹擬。若拉攏 勾結(jié),互為朋比,便不成其為黛玉、晴雯矣。

襲人、寶釵之間又怎樣呢?《紅樓夢》對于釵襲、黛晴這兩組 人物用對稱平行的寫法,細(xì)節(jié)上卻同中有異,平中有側(cè)。上文已 表,晴為黛影,卻非黛副;到這里似不妨說,襲為釵副,卻非釵 影。襲為釵副是很顯明的。在很早的二十一回上:

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 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閑言中套問他 年紀(jì)家鄉(xiāng)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二一○頁)

這里寶釵以襲人為“深可敬愛”。其另一處在第三十二回記襲人對湘云的話:

提起這些話來,真真寶姑娘教人敬重,自己赸了一會子去了。我倒過不去,只當(dāng)他惱了。誰知道后來還是照舊一樣,真真有涵養(yǎng),心地寬大。(三三六頁)

襲人又以寶釵為“教人敬重”。像這樣的互相佩服,也不好就說她 們互相勾結(jié),但顯明和黛玉、晴雯間相處不同,且襲人這樣喜歡寶釵,可能和后文釵、玉的婚姻有些關(guān)系。

至于襲非釵影,雖不那么清楚,也可略知一二。就一方面說,襲人既與寶釵性格相類似,和晴雯性格與黛玉相類似這一點相同,不妨用“類推”之法。但細(xì)看本書的描寫,卻在同異之間,所以 不宜說煞了。像芙蓉誄芙蓉花這樣的糾纏不清的情形,釵、襲之 間絕對沒有。例如第六十三回寶釵掣的是牡丹,襲人掣了桃花,以花的品格而言差得很遠(yuǎn)。襲人抽著的簽題曰“武陵別景”,詩曰“桃紅又見一年春”,暗示她將來的改嫁,難道寶釵也改嫁么?后來的評家在這里以“景”為“影”,而謂襲為釵影,我一向不贊成,認(rèn)為未免深文周內(nèi)(見《紅樓夢研究》)。

本書確有借襲人來貶寶釵處,卻寫得很有分寸。如第三十六回:“繡鴛鴦夢兆絳云軒”,寫寶玉在午睡,襲人在旁繡紅蓮綠葉五色鴛鴦的兜肚;后來襲人走開,寶釵替她代刺,從林黛玉眼中看來:

只見寶玉穿著銀紅紗衫子,隨便睡著在床上,寶釵坐在身旁作針線,旁邊放著蠅帚子。(三七八頁)

這樣的描寫,使黛玉手握著嘴不敢笑出來,當(dāng)然是深貶寶釵。后來黛玉走了,又聽得寶玉在夢中喊罵說:“什么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苯o了寶釵一個很大的打擊,所以她也不覺怔了。但是上文寫寶釵代襲人刺繡時卻這樣說:

寶釵只顧看著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由不得拿起針來,替他代刺。(三七七頁)

寶釵竟坐在襲人的原位上去,上面卻用了“不留心”三字;寶釵竟拿起針來替她代刺,上面卻用了“由不得”三字,且說“活計實在可愛”似為寶釵留有余地,為她開脫,在嚴(yán)冷之中畢竟有含蓄也。

作者雖不斷的貶斥寶釵和襲人,卻非以一罵了之;而對于寶釵比對襲人尤為微婉。即對襲人后來改嫁,脂硯齋說回目上有“有始有終”,雖其內(nèi)容可能還有諷刺,卻總不是明顯地糟蹋她。對于襲人的負(fù)心薄幸,尚且如此,則于寶釵可知矣。后來續(xù)書人補寫十二釵似乎全不理解此等尺寸,對黛玉或?qū)氣O、襲人來說都是很大的不幸,此本節(jié)開首所以稱晴雯為《紅樓夢》中最幸運的女兒也。

關(guān)于晴雯、襲人二人,不覺言之長矣,比較說釵、黛為尤多,事實上此節(jié)仍為上節(jié)的引申。《紅樓夢》作者用了雙線雙軌的寫法,加強了這兩種對立的類型人物的批判性,突出了十二釵的中心部分,即《紅樓夢曲》所謂“懷金悼玉”;抓住了中心點,再談旁枝旁葉便似有個頭緒了。

(四)鳳 姐

鳳姐在“十二釵”中應(yīng)是個反面人物,她生平的劣跡在書中很多,但作者卻把她的形象寫得很好,自然另有可怕的一面。她在第三回出場,脂硯齋甲戌本眉批曰:

另磨新墨,搦銳筆,特獨出熙鳳一人,未寫其形,先使聞聲,所謂“繡幡開遙見英雄俺”(《西廂記?傳書》(俗稱“惠明下書”)尾聲,文字與引文略異。)也。

書中描寫她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較之第六十八回敘她往見尤二姐時的打扮形容(已見前引),便有春溫秋肅之別。

《紅樓夢》于人物出場每只用一兩筆就把他在全部書中的形象以至性格畫出來了。如史湘云出場在第二十回,就這樣敘:“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睂氂裢瑢氣O到賈母這邊去,“只見史湘云大笑大說的。”(二○五頁)只用四個字已畫出湘云的豪邁來。

又如香菱,她出場最早,原名英蓮,在第一、第二回她和嬌杏對寫,諧音“應(yīng)憐”和“僥幸”(“乳名英蓮”,夾批“設(shè)云應(yīng)憐也”,見甲戌本卷一,九頁?!翱匆妺尚印?,夾批“僥幸也”,見同書卷二,二頁。),借來總說書中全部女子的遭遇,有幸有不幸。在這兩回是虛寫,她的形象不鮮明,真的出場在第七回薛姨媽呼喚她時方見。“問奶奶叫我做什么”下,脂批曰:“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甲戌本卷七,三頁)下文還有:

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xì)細(xì)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敝苋鸺业挠謫栂懔猓骸澳銕讱q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記不得了?!?校本七二頁)

以可卿為比,一擊兩鳴法也,亦見脂批。按可卿之美,第五回借了寶玉夢中的兼美,稱為“其鮮艷嫵媚有似寶釵,其裊娜風(fēng)流則又似黛玉”者,眾人口中說她像蓉大奶奶的品格兒,即香菱可知矣。上面“笑嘻嘻”三字寫香菱亦非常傳神。

再說鳳姐兒。看本書寫鳳姐有一特點,即常以男人比她。如照寶玉的話,男人是混濁的,女兒是清潔的,但寶玉不見得不喜歡鳳姐,其解釋見下文。在第二回中冷子興說她:“說模樣又極標(biāo)致,言談又極爽利,心機又極深細(xì),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二二頁)再看第三回賈母介紹她:“你不認(rèn)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二七頁)賈母介紹了一個活的鳳姐兒,卻弄得黛玉不知怎么稱呼才好。后來說明了是璉二嫂子,書中又?jǐn)⒌溃骸白杂准俪淠袃航甜B(yǎng)的,學(xué)名王熙鳳?!碧岢鏊龑W(xué)名叫王熙鳳,又拉到男兒方面來了。脂評亦曾加以分析:“以女子曰學(xué)名固奇。然此偏有學(xué)名的反到不識字,不曰學(xué)名者反若彼?!?戚本、甲戌本略同)這么一說,情形更有些異樣。鳳姐不識字,偏要說男兒教養(yǎng),學(xué)名某某,可見并非因為關(guān)合書中事實,才有這樣的寫法。此意還見于后面。第五十四回:

(王忠)“……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北娙寺犃?,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們忙上去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辟Z母笑道:“你說,你說?!迸壬πχ酒饋碚f:“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笑道:“怕什么,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五八八頁)

‘以“鳳”為女兒之名并非異事。第三回說熙鳳是學(xué)名,已覺無甚必要。且第二回里賈雨村不曾說么:“更妙在甄家的風(fēng)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那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落此俗套?”(二一頁)可見女兒之名本不限于“琬琰芬芳”等。那他為什么定要說熙鳳是男子的名字,并在這里引這公子也名王熙風(fēng)為證?雖同名同姓天下有,鳳姐本人就這樣說的,但我們不容易了解作者的用意。他為什么拐著彎兒把鳳姐引到男人方面去呢?這就難怪后來索隱派種種的猜測了。極端的例,有如蔡孑民的《石頭記索隱》以民族主義釋《紅樓夢》,以男女比滿漢;這么一比,書中的女子一個一個地都變?yōu)槟腥?。像這樣的說法,未免過當(dāng),我們?nèi)援?dāng)從本書去找回答。

我認(rèn)為它有兩種或兩層的解答,均見于第十三回,一在本回之首,一在本回之末。這里先說第一層。鳳姐在夢中秦氏對她說:“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一二六頁)說句白話也不過說她是“巾幗英雄”罷了,未免有點庸俗,然而本書寫來卻不庸俗。她的所以能夠比并男子,既不在裝扮形容上,也不在書本知識上(此所以鳳姐不識字卻無礙其有學(xué)名),而在于她的見識才干上。鳳姐不僅可以比并男子,且可能勝于男子,冷子興所云是也。

《紅樓夢》以榮寧二府大觀園為典型環(huán)境,以寶玉和十二釵為典型人物,而其批判的對象卻不限于封建家庭,看他的寫法似非家庭所能局限。甲戌本第一回脂批所謂“見得裙釵尚遭逢此數(shù),況天下之男子乎”。作者當(dāng)日或因政治的違礙而有所避忌,故每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亦即脂批所云“托言寓言”。我們今天若求之過深,不免有穿鑿附會之??;若完全不理會它,恐也未免失之交臂。

書中榮寧二府,其排場之豪華闊大,不僅超過封建社會一般的富貴家庭,就是當(dāng)年滿洲的王府怕也不會那樣闊。自可解釋為浪漫主義的表現(xiàn)、夸張的筆法等,而在書中出現(xiàn)了人間幻景的風(fēng)光,恐不止賣弄才華,或有更深的用意。其寫元春歸省還可以說“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第十六回,一五六頁)至于秦氏之喪,地地道道賈家的事,這是書中第一個大場面,充分表現(xiàn)了他們的奢侈和僭越。而且作者雖刪去“淫喪天香樓”的回目及本文,卻并不曾取消這事實?,F(xiàn)第十三回留下許多未刪之筆,第五回秦氏還是吊死的。她以邪淫而死,身后辦事卻那樣“恣意奢華”。以棺木而論,書中四大家族之一薛蟠就說:“拿一千兩銀子只怕也沒處買去”,其他可知。(或以為買棺木一事模擬《金瓶梅》[闞鐸《紅樓夢抉微》引《金瓶梅》第六十二回之文相比較,而曰:“同是父親帶來,同是有主之物,同一說明尺寸,同一說明香味,更可一目了然?!?五十六、五十七頁)])這不僅是一般的奢侈,且是這樣極端不合理的浪費。其尖銳的諷刺,無情的抨彈,因天香樓已改為暗場,現(xiàn)在讀下去還許不甚覺得;假如保存了原稿,這第十三回應(yīng)當(dāng)說是全書最突出、最火熾、最尖銳的一回了。我們覺得這樣刪了很可惜,但對于可卿說,她的形象這樣就蘊藉一些,《紅樓夢》比較潔凈一些,和后文的風(fēng)格也比較調(diào)和,或亦未為全失也。

鳳姐出場后第一樁大事為“協(xié)理寧國府”,也是她生平得意之筆。第十三、十四回筆墨酣暢,足傳其人,第十四回寫“伴宿”一段,尤為簡括。甲戌本脂批所謂:寫鳳姐之珍貴、英氣、聲勢、心機、驕大是也(甲戌本第十四回開首。庚辰本寫作眉批,文字略異。)。又庚辰本總批說:“寫秦死之盛,賈珍之奢,實是卻寫得一個鳳姐”,話也不錯,未免稍過其實。蓋此兩句,作意甚深,寫鳳姐固是一大事,尚非唯一的大事也。

即使只寫鳳姐,而其意義恐也不限于個人,她整理寧國府時,于第十三回曾總括該府的混亂實情:

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zhí),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lǐng);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驗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jìn)?!宋寮嵤菍巼酗L(fēng)俗。(一三三頁)

除了這五條,在本回之末更有兩句詩的總評:“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這兩句話對于上文提出的問題做了進(jìn)一步的回答。雖指的是鳳姐,卻不限于鳳姐。其意義有二:其一,裙釵勝于金紫,也就是女子勝于男子,符合本書開首總評:“一一細(xì)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也合于第二回寶玉“女兒水做的,男人泥做的”那樣的說法。原來書中屢以鳳姐比男人,以男人為標(biāo)準(zhǔn),總似在尊男,實際尊女;名為尊女,又實系貶男。何以知之,從以鳳姐為實例知之。若引個四德兼?zhèn)涞呐訌亩鹁粗龘P之,在那個時代謂之尊女可也?,F(xiàn)在卻引了一個缺點很多,且有罪惡的婦女鳳姐為例;夫何足尊,而竟尊之,豈非痛貶這“萬千金紫”,貴族的男人們乎!他文章很輕妙,像我這樣說法恐過于著跡,而大意或者不誤,信乎《紅樓夢》之多疑語也。

其二,這里又提起《大學(xué)》的“齊家治國”的老話來,在古代封建社會統(tǒng)治階級有這么一套的制度,小型的單位叫做家,大型的單位叫做國,更大型的可以叫做天下;家長是關(guān)門皇帝,皇帝便是全國的總家長。家國既屬相通,齊家之道自可通于治國之道,這和后來的情形迥然不同。今日“金紫誰治國,裙釵可齊家”,是以家國對舉,又不止抑男揚女而已?!都t樓夢》所寫東西二府,其規(guī)模甚大,亦從這里可得到一點線索,作者微意之所在,盡非泛泛的鋪張夸大也。古人所謂“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左傳》成公十四年),或可借評《紅樓夢》歟?

這里又說“裙釵一二”?!耙欢迸c“萬千”屬對,蓋非有他意;但書中有治家才能的女子卻不止一人,其第二個便是探春,她在十二釵中是不應(yīng)忽略的。此處不及專論,只能連著鳳姐一談。《紅樓夢》對于她二人都非常惋惜,有一點關(guān)合,蓋皆為末世之英才也。這里又須回溯本書的起筆。原來書中初寫東西兩府并為末世,而非其盛時,第二回載賈雨村、冷子興一段對話,將這點交代得很清楚(一七、一八頁),以文長不引了。第三回黛玉之入府,所見榮府已在衰落的時期,因為寫得那樣豪華氣派,使讀者容易誤認(rèn)為盛世;再說不久又有元春封妃歸省之事,此秦氏所謂“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第十三回,一二七頁),其實不過回光返照而已,秦氏也說“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因此無論探春,或者鳳姐、平兒,都在那邊以一木支這將傾之大廈,這樣寫法本身就是一個悲劇。舉例以明之。第五回冊子“探春詞”道:“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薄傍P姐詞”曰:“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鳳姐那一幅且畫了一座冰山,那就快要倒了(《通鑒?唐紀(jì)》敘當(dāng)時對于右相楊國忠的看法。賈家亦是外戚。寶釵說:“我倒像楊妃,只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币姳緯谌兀黄唔?。)(五一頁)。

探春在書中的大事當(dāng)然是理家,我們也就談這一點?!都t樓夢》的原來規(guī)劃不過一百十回左右,到了第五十四回已到頂峰,以后便要走下坡路。早在第一回瘋僧對甄士隱說:“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七頁)如今且替他算算看,第一個元宵在十八回,第二個元宵在五十四回,這樣的佳節(jié)元宵不知以后還有幾個;但到了第二個元宵之后,夕陽雖好,已近黃昏,無可疑者。第三個元宵即使有,恐怕已在演鑼鼓喧天的全武行了。

探春就是在榮國府岌岌不可終日的形勢下來支撐殘局的,卻淡淡寫來,使我們不甚覺得。我喜歡引用的那一條,在這里不妨再引一下:

此回接上文,恰似黃鐘大呂后,轉(zhuǎn)出羽調(diào)商聲,別有清涼滋味。(有正戚序本第五十五回總批)

我們讀五十五回以后的《紅樓夢》確有這樣的感覺?!扒鍥觥绺臑椤捌鄾觥保铱吹挂埠芎?。悲哀的氣氛實彌漫于此書的后半。

寧府與榮府本是魯衛(wèi)之政,其體系規(guī)模均相同,但寧府比榮府更荒淫混亂。第五回《紅樓夢曲》“可卿詞”所謂“家事消亡首罪寧”者是,即東府的人自己也說:“論理,我們里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第十四回,一三四頁)鳳姐是在這樣的輿論下來協(xié)理寧國府的,本是幫忙性質(zhì),她的整理也是臨時性的,大刀闊斧的干一下,“威重令行”便“心中十分得意”了。(一三六頁)至于探春理家,情形不同,比之從前,表面未動,實際上更加衰落了。她以小姐的身份代理鳳姐,所處理的都是一些日常瑣屑的家務(wù),所對付的是自己家中的一班管事奶奶們,那些人,平兒說過,雖鳳姐心里也不算不怕他們(六○五頁),可見很難纏的。其另一方面,管的既是自己的家,可以想出一些比較經(jīng)常的一套計劃來。若說鳳姐的協(xié)理是大刀闊斧,那么探春的理家便是細(xì)磨細(xì)琢;若說第十四、十五兩回是作者得意之筆,那么第五十五、五十六兩回更是用心之作了。

從第五十五、五十六兩回看出封建家庭里勾結(jié)把持、營私舞弊等等,其范圍盡管很小,卻有典型性質(zhì)。如第五十六回探春、李紈和平兒談頭油脂粉錢,以文字很長,只節(jié)引一段:

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也不敢,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里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得現(xiàn)買。就用這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或是弟兄哥哥的兒子買了來,才使得。若使了宮中的人,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么法子。是鋪子里壞了不要的,他們都弄了來,單預(yù)備給我們?”平兒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樣的,他買了好的來, 買辦豈肯和他善開交,又說他使壞心,要奪這買辦了。所以他們也只得如此,能可得罪了里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人。姑娘們只能可使奶媽媽們,他們也就不敢閑話了?!?六一○頁)

過去衙門里、宮廷里,積弊之深,采辦的情況何嘗不是這樣,不過更擴大多少倍罷了。

探春理家大約從三方面下手:節(jié)流、開源、除弊。其所得的成績似乎不大,范圍也還小,以作意論卻又不能算小,記得從前戲上說過,北京城好比大圈里套著許多小圈兒?!都t樓夢》的典型環(huán)境也可以借用這層疊的看法。其外圍一層且不說,大的圈兒為東西兩府,再小一圈是榮國府,而榮國府中有一個大觀園。探春的政策自然扯不到東府,即以西府論,亦尚不離“內(nèi)壺”的范圍,影響也是局部的。但在十二釵所處的大觀園內(nèi),卻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大改革。書中回目對此褒揚備至,稱為“敏探春興利除宿 弊,識寶釵小惠全大體”。于第六十二回又借了書主人寶、黛的對話作為重要的輿評:

寶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著時,他干了好幾件事。這園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幾件事,單拿我和鳳姐姐做筏子禁別人,最是心里有算計的人,豈止乖而已?!摈煊竦溃骸耙@樣才好。咱們家里也太花費了。我雖不管事,心里每常閑了替你們一算計,出的多,進(jìn)的少,如今若不省儉,必致后手不接?!?六八八頁)

照黛玉的說法,“要這樣才好”,當(dāng)亦認(rèn)為這是深悉利弊,救時之良策。探春以一個女孩兒就想做這倒挽末運的大事業(yè),不管怎樣,總是難得的。作者的贊美固為恰當(dāng)?!掚m如此,她成功了沒有?我看也沒有。而且后回園中有許多事都從這“新政”上生出來的。如第五十回“柳葉渚邊嗔鶯咤燕,絳蕓軒里召將飛符”,以采擷花草而生沖突,即因一花一草以可生利而有人管理之故。又如第七十三回記大觀園中抽頭聚賭,“有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八一八頁)也未必不由于婆子們收入增多之故。大觀園經(jīng)過整理后,自有一番新氣象,而已非復(fù)當(dāng)年承平光景矣。作者之筆移步換形,信手續(xù)彈,不知不覺已近尾聲了。

鳳姐和探春都在這樣的氣氛里主持榮國府中家政的。按說鳳姐之為人其品行學(xué)識不如探春遠(yuǎn)甚,干才或過之,而書中說:“探春精細(xì)處不讓鳳姐”(五九八頁),是亦在伯仲之間耳。書中褒探春而貶鳳姐,本來是對的。我們卻覺得對鳳姐的批判似乎還不夠。鳳姐的劣跡,小之則如以公款放高利貸,大之如教唆殺人,書中并歷歷言之不諱。第十六回開始,總提了一筆:“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一五○頁)許許多多的罪惡都包括在這“也不消多記”五字里面了,這樣是否夠呢?書中用了頂出色的筆墨來寫她,有什么理由呢?此蓋由于作者悲惋之情過于責(zé)備之意,恐是他的局限性所在。但若籠統(tǒng)的稱為局限,卻也沒有什么意義。

以“懷金悼玉”主題的關(guān)系,作者對于十二釵每多恕詞,原不止鳳姐一人,但鳳姐的情形比較特殊,故尤顯得突出。所謂批判的不夠,意謂掌握批判的尺度過寬了,也就是恕詞過多的另一種說法。我以為批判的尺度假如符合了當(dāng)時封建社會與家庭的現(xiàn)實,就不發(fā)生寬窄的問題,也無所謂局限;若以作者的個人感情而放松了尺度,這才有過寬的可能和局限性的問題。似乎應(yīng)當(dāng)采用這樣分析的看法,不宜籠統(tǒng)地一筆抹倒。

從基本上說,封建社會里的女子都是受壓迫的,被犧牲者;但她們之間仍有階層,上一層的每將這高壓力以一部分轉(zhuǎn)嫁到更下一層,所謂“九泉之下尚有天衢”。本書表現(xiàn)這情況很清楚,如晴雯受盡了壓迫卻又壓迫那些小丫頭,如她對于墜兒。鳳姐是榮國府的二奶奶,其作威作福自非晴雯之比,若說女人的身份,她亦是受壓迫的一個人。本書把她放在“懷金悼玉”之列本來不曾錯,如其情感過深,則未免失之于寬。如《紅樓夢曲》第十支云:

機關(guān)算盡大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第五回,五六、五七頁)

這般一唱而三嘆,感傷的意味的確過分了一些。對鳳姐若如此惋惜,奈地下含冤之金哥、尤二姐等人何!再說,作者以探春、鳳姐為支撐殘局的英才,好像亦說得通。實際上,這盛衰之感,“末世”的觀念,皆明顯地與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紅樓夢”反封建的傾向相矛盾的。

對于鳳姐的看法大致如此。以本書未完,作者最后對于她怎樣描寫今不可知。就八十回論,批判或者不夠,就一百十回批判或者夠了——還是更不夠?脂批說她,“回首慘痛,身微運蹇”,回目又有“王熙鳳知命強英雄”(以上兩條引文俱詳《紅樓夢研究》),是否有諸葛五丈原之風(fēng)呢?

其次,就成書的經(jīng)過說,先有《風(fēng)月寶鑒》而后有《金陵十二釵》。鳳姐當(dāng)然是《風(fēng)月寶鑒》里主要人物之一;因她事連賈瑞,而賈瑞手中明明拿著一面刻著“風(fēng)月寶鑒”四字的鏡子。但同時,她又名列“十二釵”,其情形與秦可卿相仿,則褒貶之所以看來未盡恰當(dāng),未嘗不和本書這些情形有關(guān)。《寶鑒》書既不傳,自只能存而不論。

(五)丫鬟與女伶

她們是“十二釵”中的群眾,妝成了紅紫繽紛、鶯燕呢喃的大觀園,現(xiàn)在只選了其中五個人為題,不免有遺珠失玉之恨?!都t樓夢》寫她們都十分出色,散見全書,不能列舉。以比較集中的第五十八回到六十一回,將許多丫鬟們、女伶?zhèn)?、婆子們的性情、形容、言語、舉止,曲曲描摹,細(xì)細(xì)渲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一似信手拈來,無不頭頭是道;遂從瑣屑猥雜的家常日常生活里涌現(xiàn)出完整藝術(shù)的高峰。我覺得《紅樓夢》寫到后來,更嘈雜了,也更細(xì)致了。如這幾回書都非常難寫,偏偏巧得這樣好,此種伎倆自屬前無古人也。

這些丫鬟和女伶?zhèn)?,其畸零身世,女兒性情等等原差不多的,卻是兩個類型?!都t樓夢》只似一筆寫來,而已雙管齊下,雛鬟是雛鬟,女伶是女伶,依然分疏得清清楚楚。舉一些具體的例子,女伶以多演風(fēng)月戲文,生活也比較自由一些,如藕官、藥官、蕊官的同性戀愛,第五十八回記藕官燒紙事,若寫作丫鬟便覺不合實際。又丫鬟們彼此之間傾軋磨擦,常以爭地位爭寵互相妒忌,而女伶處境不同,沖突也較少,她們之間就很有“義氣”。又如丫鬟們直接受封建家庭主婦小姐的壓制,懂得這套“規(guī)矩”,而女伶?zhèn)儏s不大理會。譬如第六十回以芳宮為首,藕官、蕊官、葵官、豆官和趙姨娘的一場大鬧,女伶則可,若怡紅院的小丫頭們怕就不敢。如勉強也寫成群眾激憤的場面,也就不大合式了。這些粗枝大葉尚一望可知,至于更纖瑣、更細(xì)微之處,今固不能言,言之恐亦傷穿鑿。讀者循文披覽,偶有會心,或可解顏微笑耳。以下請約舉五人,合并為A、B兩部分。

A紫鵑、平兒——紫鵑為黛玉之副,平兒為鳳姐之副。她們在《紅樓夢》里都贏得群眾的喜愛,我也不是例外。紫鵑原名鸚哥,本是賈母的一個二等丫頭(見第三回),書中寫她性情非常溫和,恐怕續(xù)書人也很喜歡她,后四十回中寫她的也比較出色。在八十回中正傳不多,當(dāng)然要提這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一字之褒曰“慧”,但她究竟慧不慧呢?這是很有意味的。

忙玉之“忙”,我昔從庚辰本校字,是否妥當(dāng),還不敢說(“忙玉”,校本從庚辰本改。就字面看,頗不愜人意。戚本《紅樓夢稿》本并作“寶玉”,比較老實,但又不能對“癡顰”。詳談《紅樓夢》的回目之十二,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九十六、九十八頁。)。首先當(dāng)問:紫鵑為什么要考試這寶玉,他有被考的必要嗎?今天看來,好像沒有必要。然而有的,否則她為什么要試呢?她難道喜歡像下文所敘闖了一場大禍么?

寶玉的心中意中人是誰,大約二百年來家喻戶曉的了,誰都從第一回神瑛侍者、絳珠仙草看起,他們怎能不知道啊。但是作者知之,評者知之,讀書今日無不知之,而書中大觀園里眾人卻不必皆知,即黛玉本人也未必盡知。否則她的悲傷憔悴,為的是那條?她常常和寶玉吵嘴打架,剪穗砸玉,所為何來呢?黛玉且然,何論于紫鵑。她之所以要考驗這“無事忙”的寶玉,在她看來完全有必要。

這里牽涉到寶玉的性格和寶黛的婚姻這兩個大問題,自不暇細(xì)談,卻也不能完全不提。寶玉的愛情是泛濫的還是專一的?他是否如黛玉所說“見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呢?作者在這里怕是用了開首的唯心觀點來寫“石頭”之情——即有先天后天之別。從木石姻緣來說,是專一的,寶玉情有獨鐘者為此;若從被后來聲色貨利所迷,粉漬脂痕所污的石頭來說,不但情不能專一,即欲也是泛濫的,書中所記寶玉諸故事是也。在黛玉的知心丫鬟紫鵑看來,當(dāng)然只知第二點,不見第一點,她從那里去打聽這大荒頑石、太虛幻境呵。但被她這么一試,居然試出一點來了。為什么是這樣,種種矛盾如何解釋雖尚不可知,但寶玉確是這樣,不是那樣。這中心的一點卻知道了。此所以紫鵑雖闖了彌天大禍,幾乎害了賈寶玉,卻得到正面的結(jié)論,黛玉除當(dāng)時大著急之外,絕無不滿意紫鵑之意,這是合乎情理的。

這樣一來果然很好,卻有一層:以后寶玉的婚姻就和黛玉分不開了,賈母也明白其中的利害。難道《紅樓夢》也寫大團(tuán)圓,“瀟湘蘅蕪并為金屋”,像那些最荒謬的再續(xù)書一樣嗎?當(dāng)然不是的。這無異作者自己給自己留下一個難題,我們今日自無從替他解答。依我揣想,黛玉先死而寶釵后嫁要好一些,但文獻(xiàn)無征,這里也就不必談了。

無論如何,紫鵑對她的主人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獨黛玉當(dāng)日應(yīng)當(dāng)深感,我們今日亦當(dāng)痛贊,而作者之褒更屬理所當(dāng)然矣。可是有一點,作者稱之為“慧”,她在這一回里表現(xiàn)得是“慧”么?仿佛不完全是那樣。事實上所表現(xiàn)的是一味至誠而非千伶百俐,譬如她和薛姨媽的一段對話(五十七回,六三六頁),誰不憎恨這老奸巨滑的薛姨媽,誰不可憐這實心眼兒的紫鵑呢!說她“忠誠”、“渾厚”、“天真”以及其他的贊語,好像都比這“慧”字更切合些,然而偏叫她“慧紫鵑”,這就值得深思。作者之意豈非說誠實和決斷都是最高的智慧,而“好行小慧”不足與言智慧也。(我在《談紅樓夢的回目》前文中曾說:“紫鵑之試玉雖非黛玉授意,她也是體貼了黛玉的心才這樣干的?;啬克栽弧圩嚣N’。不然,闖這樣大禍,應(yīng)當(dāng)說莽紫鵑才對,何慧之有?”,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九七頁。)

平兒之于鳳姐與紫鵑之于黛玉不同。寫紫鵑乃陪襯黛玉之筆,不過“牡丹雖好終須綠葉扶持”這類的意思。如上說紫鵑忠厚,黛玉雖似嘴尖心窄,實際上何嘗不忠厚,觀第四十二回“蘭言解疑癖”可知也。她們還是一類的性格。若平兒卻不盡然,她雖是鳳姐的得力助手,如李紈說她,“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第三十九回),而她的治家干才不亞其主,作者且似有意把平兒寫成風(fēng)姐的對立面,不僅僅是副手。在某一方面她對鳳姐的行為有補救斡全之功;另一方面作者卻寫出她地位雖居鳳姐之下,而人品卻居鳳姐之上。像這樣的描寫,提高了丫鬟,即無異相對地降低了主人,也就是借了平兒來貶鳳姐。以文繁不能備引,只舉大觀園中輿評抑揚顯明的一條,在第四十五回:

李紈笑道:“你們聽聽,我說了一句,他就瘋了,說了兩車的無賴泥腿市俗專會打細(xì)算盤分斤撥兩的話出來。這東西虧他托生在詩書大宦名門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這樣,他還是這么著;若生在貧寒小戶人家作個小子,還不知怎么下作貧嘴惡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計了去。昨兒還打平兒呢,虧你伸的出手來。那黃湯難道灌喪了狗肚子里去了。氣的我只要給平兒打抱不平兒,忖度了半日,好容易狗長尾巴尖兒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沒來,究竟氣還未平。你今兒又招我來了。給平兒拾鞋也不要。你們兩個,只該換一個過子才是。”說的眾人都笑了。(四七六頁)

稻香老農(nóng)說“換一個過子才是”,只怕不是笑話罷。此外如第六十九回寫鳳姐“借劍殺人”而平兒對尤二姐表同情,對她很好,更就行為上比較來批判鳳姐(七七三、七七六、七七七頁)??梢娮髡邔τ邙P姐決非胸中無涇渭,筆下無褒貶者,只不過有些地方說得委婉一些罷了。

第四十六回及上引四十七回之上半實為平兒本傳,書中最煊赫的文字是第四十六回寫她在怡紅院里理妝,描寫且都不說,只引寶玉心中的一段話: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yǎng)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應(yīng)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貼,今日還遭荼毒,想來此人薄命,比黛玉尤甚。想到此間,便又傷感起來,不覺灑然淚下。(四七一、四七二頁)

總括地寫出她才高命薄,而作者已情見乎詞,不勞我們嘵舌矣。寶玉心中以黛玉為比,在《紅樓夢》中應(yīng)是極高的評價,后人似不了解此意,就把“比黛玉尤甚”這句刪去了。

本書描寫十二釵,或?qū)崒懫湫稳葑藨B(tài),或竟未寫;但無論寫與不寫,在我們心中都覺得她們很美,這又不知是什么伎倆。這里且借了平兒、紫鵑略略一表。實寫紫鵑的形容書中幾乎可以說沒有,只在第五十七回說過一些衣裝:

見他穿著彈墨綾薄綿襖,外面只穿著青緞夾背心。(六二二頁)

以外我就想不起什么來了。他只寫紫娟老是隨著黛玉,其窈窕可想,此即不寫之寫也。第五十二回還有較長的一段:

寶玉聽了,轉(zhuǎn)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里。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道:“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睂氂裥Φ溃?“好一幅 ‘冬閨集艷圖’?!?五六三頁)

寶玉只一句話,有多少的概括!

至于平兒,書中也不曾寫什么。即有名的“理妝”一回,亦只細(xì)寫妝扮,反正不會“妝嫫寶黛”的呵。她的出場在第六回:

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dāng)是鳳姐兒了。(六五頁)

似乎庸俗,不見出色。我以為正惟其庸俗,方一絲不走,在劉姥姥眼中故。又書中說,“劉姥姥雖是村野人,卻世情上經(jīng)歷過的” (三十九回,四一五頁),平兒若不端莊流麗,劉姥姥亦不會無端誤認(rèn)她為鳳姐也。

還有兩段,一反一正,都從他人口中側(cè)面寫來。如第四十六回鳳姐的話:“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卷子和他混罷?!?四九八頁)用燒糊了的卷子來形容她自己和平兒,信為妙語解頤,咱們也要笑了。若第四十四回,“那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四七二頁),那倒是真話實說,賈母也是不輕易許人的。

B齡官、藕官、芳官——齡官為梨園十二個女孩子之首(第三十回,三一九頁),于寶玉眼中“只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面薄腰纖,裊裊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tài)”者是也。她的事跡在本書凡三見。其一見于第十八回記元春歸?。?

太監(jiān)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辟Z薔忙答應(yīng)了,因命齡官作“游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xí)。(一八四頁)

“游園驚夢”在《牡丹亭》中,“相約相罵”在《釵釧記》中①。齡官為什么不肯演那最通行的“游園驚夢”,而定要演這較冷僻的“相約相罵”呢?據(jù)說為了非本角戲之故。所謂“角”者,角色,生旦凈末丑之類是也。齡官當(dāng)然演旦角,而旦角之中又有分別,以“游園驚夢”之杜麗娘說,是閨門旦,俗稱五旦;以“相約相罵”之云香言,是貼旦,俗稱六旦。今謂“游園驚夢”非本角戲而定要演“相約相罵”,齡官的本工當(dāng)為六旦?!聦嵅煌耆沁@樣。在上文已演過四折,元春說齡官演得好,命她加演,可見齡官在前演的四折中必當(dāng)了主角。那四折,旦角可以主演只兩折:“乞巧”與“離魂”。據(jù)脂批說:乞巧,“長生殿中”;離魂,“牡丹亭中”?!捌蚯伞奔础懊苁摹保半x魂”即“鬧殤”。而“密誓”、“鬧殤”中之楊玉環(huán)、杜麗娘并為旦而非貼,可見齡官并非專演六旦的。因之所謂本角戲恐不過拿手戲的意思。齡官以為對“游園驚夢”她無甚拿手,故定要演這“相約相罵”。

從戲中情節(jié)看,可能還有較深的含意。“游園驚夢”的故事不必說了,“相約相罵”的故事已略見前注中?!跋嗔R”表現(xiàn)得尤為特別。寫丫鬟與老夫人以誤會而爭辯,以爭辯而爭坐,云香坐在老夫人原有的椅子上,老夫人不許她坐,拉她下來,云香怎么也不肯下來,賴在椅子上,結(jié)果以彼此大罵一場而了之。聽說最近還上演這戲,情形非?;馃?。在昆劇中丫鬟和老夫人對罵,怕是惟一的一出戲,即《西廂記?拷紅》也遠(yuǎn)遠(yuǎn)不如。齡官愛演這戲,敢以之在御前承應(yīng),真潑天大膽!她借了登場粉墨,發(fā)其幽怨牢騷,恐不止本角、本工、拿手戲之謂也。元春不點戲,讓她隨便唱,原是聽曲子的內(nèi)行,但假如叫她點,也怕不會點這“相約相罵”的。

只說這一點,齡官的性格還不很鮮明,再舉其二其三。第三十回“畫薔”,寶玉尚不知其名,到了第三十六回“情悟梨香院”,方知“原來就是那日薔薇花下劃‘薔’字的那一個”。這二、三兩段實為一事之首尾,分作兩回敘出耳。在第十八回上有一段脂評:

今閱《石頭記》至原非本角之戲執(zhí)意不作二語,便見其恃能壓眾,喬酸姣妒,淋漓滿紙矣。復(fù)至“情悟梨香院”一回,更將和盤托出。(已卯、庚辰、戚本)

他只從壞的方面看,上文還有優(yōu)伶“種種可惡”之言,雖亦有觸著處,終覺不恰。《紅樓夢》之寫齡官為全部正副十二釵中最突出的一個。她倔強、執(zhí)拗,地位很低微而反抗性很強。雖與黛玉、晴雯為同一類型,黛晴之所不能、不敢為者,而齡官為之。第三十回記寶玉的想法:

“難道這也是個癡丫頭,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嘆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毕氘叄阋心桥诱f:“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xué)了?!?三一九頁)

寶玉心中只有一個林妹妹,殊不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也。寶玉能得之于黛玉、晴雯等者,卻不能得之于齡官。寶玉陪笑央她起來唱“裊晴絲”,又是游園!你想齡官怎么說?“嗓子啞了。前兒娘娘傳進(jìn)我們?nèi)?,我還沒有唱呢?!?三八○頁)這大有抗旨不遵的氣概。若此等地方,或出于有意安排,或出于自然流露,總非當(dāng)日脂硯齋等所能了解者也。

齡官劃薔也表現(xiàn)了她的情癡和堅拗的品質(zhì),第三十六回寫賈薔興興頭頭的花了一兩八錢銀子買了一個會串戲的小雀兒來,卻碰了齡官一個大釘子(見校本三八○、三八一頁)。我十一歲時初見《紅樓夢》,看到這一段,“一頓把那籠子拆了”,替他可惜;又覺得齡官這個人睥氣太大,也太古怪了。她這脾氣也是有些古怪啊。她情鐘賈薔,而賈薔這個浮華少年是否值得她鐘情,恐怕也未必。此寶玉所以從梨香院回來,“一心裁奪盤算”而“深悟人生情緣,各有分定”也。

書中人人都羨慕榮國府的富貴,而齡官不然。大觀園中諸女兒都喜歡寶玉,而齡官不然。她只認(rèn)為“你們家把好好的人弄了來,關(guān)在這牢坑里學(xué)這勞什子”,將大觀園的風(fēng)亭月榭視為“牢坑”,即黛玉、晴雯等人且有愧色,何論乎寶釵、襲人哉!還有眠思夢想不得進(jìn)園的柳五兒呢。

這樣,她當(dāng)然待不多久。在第五十八回遣散十二個女孩子時也不曾單提她,只用“所愿去者止四五人”(六四○頁)一語了之。“曲中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她從此就不再見了。

自第五十八回梨香院解散,那些伶工子弟就風(fēng)流云散了,頗有《論語?微子》所云樂官分散的空氣。未去的分在園中各房就顯得更活躍了。在此以前,書中只傳齡官,其他提得很少。五十八回首敘藕官燒紙,被婆子看見,要去告發(fā),得寶玉解圍,問起根由,她不好意思直說,只說去問芳官就知道了?;啬枯d芳官的一段話說明了藕、藥、蕊官互戀的關(guān)系,寶玉又發(fā)了一篇大議論。這樣的故事和回目“假鳳泣虛凰”原是相合的,問題在于寫這回書的用意。我前有《讀紅樓夢隨筆》,在其三十三《談<紅樓夢)的回目》(《談<紅樓夢)的回目》之二十:“似一句自對各明一事,實兩句相對以上明下之例”,見《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九十八至一○一頁。)一文中,大意說五十八回的目錄,雖似對句平列,卻是上下文的關(guān)系,似以真對假,實以假明真。就人物來說,即以本回藕、萌、蕊官三人的故事暗示后回寶、黛、釵三人的結(jié)局,這里為節(jié)省篇幅起見,不重敘了,只作一點補充的說明。

那文說得很詳細(xì),已傷于繁瑣,仍有一點重要的遺漏,沒有談到這回目最突出的一點:“茜紗窗”。為什么突出?“茜紗窗”在本文里完全不見。有正戚本作“茜紅紗”,但“茜紅紗”也不見。這茜紗窗當(dāng)指怡紅院,那么作怡紅院不干脆么,為什么不那么寫?再說怡紅院有沒有茜紗窗呢?倒也是一個問題。

大家知道瀟湘館是有茜紗窗的(第四十回,四二二、四二三頁)卻不必專有,自然也可以用之怡紅院。如第七十九回黛玉說:“咱們?nèi)缃穸枷迪加凹喓拇案簟?,可見怡紅院、瀟湘館并以霞影紗糊窗,這樣說就比較簡單了??墒窃倏聪氯?,反而使人迷糊。

“……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dāng)。”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百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呢?!睂氂裥Φ溃骸罢摻坏啦辉诜蜀R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dāng)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九○四、九○五頁)

黛玉說“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而寶玉說“萬萬使不得的”,然則怡紅院又沒有茜紗窗了么?

我以為五十八回之“真情揆癡理”之“茜紗窗”,即七十九回寶黛二人所談,亦即《芙蓉誄》最后改稿“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薄命”之“茜紗窗”。以五十八回的事實論,芳官、寶玉二人在怡紅院談話,這茜紗窗當(dāng)屬之怡紅院;以意思論,遙指黛玉之死,這茜紗窗又當(dāng)屬于瀟湘館。此所以雖見回目卻不見本文,蓋不能見也。如在芳官、寶玉談話時略點“茜紗”字樣,這故事便坐實了,且限于當(dāng)時之怡紅院矣?,F(xiàn)在交錯地寫來,這樣便造成了回目與本文似乎不相合的奇異現(xiàn)象。且引芳官和寶玉對話一段:

芳官笑道:“那里是友誼,他竟是瘋傻的想頭。說他自己是小生,藥官是小旦,常做夫妻;雖說是假的,每日演那曲文排場, 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藥官一死,他哭的 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jié)燒紙。后來補了蕊官,我們見他一般的溫柔體貼,也曾問他得新棄舊的。他說:‘這又有大道理,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dāng)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但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xù),孤守一世,妨了大節(jié),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阏f可是又瘋又呆,說來可是好笑?!睂氂衤犝f了這篇呆話,獨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須眉濁物玷辱世界?!?六四七頁)

藕官以新人代舊人,并不見用情專一,其言未必甚佳,寶玉的“稱奇道絕”,也頗出我們意外。書中既謂這篇呆話獨合了寶玉的呆性,這里所敘顯然和后回有關(guān)。而且此段引文之后,寶玉又叮囑芳官轉(zhuǎn)告藕官叫她以后不可再燒紙,應(yīng)該如何紀(jì)念才對;像那樣的辦法,寶玉在七十八回祭晴雯已親自實行了。
 
這五十八回主要的意思就是這樣。否則女伶?zhèn)兊耐詰偎祁H猥瑣,何足多費《紅樓夢》的寶貴筆墨。回目的作法固然巧妙,如泛泛看來,也未嘗不別扭。本句自對,又像兩句相對?!凹嬴P泣虛凰”很好;“真情揆癡理”費解,很難得翻成白話,版本中且有誤“揆”為“撥”者(“揆癡理”,程本、有正本并作“撥癡理”),可見后人也不甚了解。若此等處,蓋以作意深隱之故;不然,他盡可以寫得漂亮一些呵。

在藕官燒紙寶玉和她分手后,又去看黛玉,在校本上只有兩行字(六四三頁),我從前認(rèn)為雖似閑筆、插筆,實系本回的正文(《紅樓夢研究參考資料》一○○頁),雖似稍過,大意或不誤。

以上雖說要談藕官,然而藕官實在也談得很少。

梨香院十二個女孩子中,八十回的前半特寫一齡官,后半特寫一芳官,都很出色。芳官自分配到怡紅院以后,在第五十八至六十回、六十二、六十三回都有她的故事。在姿容妝飾方面且寫得工細(xì):

那芳官只穿著海棠紅的小棉襖,底下綠紬撒花夾褲,敞著褲腿,一頭烏油似的頭發(fā)披在腦后,哭的淚人一般。麝月笑道:“把一個鶯鶯小姐,反弄成拷打的紅娘了。這會子又不用妝,就是活現(xiàn)的,還是這么松咍咍的?!睂氂竦溃骸八@本 來面目極好,倒別弄緊襯了?!?第五十八回,校本六四五頁。這里引文參用戚本及《紅樓夢稿》)

當(dāng)時芳官滿口嚷熱,只穿著一件玉色紅青駝絨三色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束著一條柳綠汗巾;底下是水紅撒花夾褲,也散著褲腿;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jié)一根鵝卵粗細(xì)的總辮,拖在腦后;右耳眼內(nèi)只塞著米粒大小的一個小玉塞子,左耳上單帶著一個白果大小的硬紅鑲金大墜子,越顯的面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引的眾人笑說;“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第六十三回,六九六、六九七頁)

本回脂本如庚、戚,都有芳官改名耶律雄奴,又改名溫都里納各一段(這兩段文字在全書里顯得不調(diào)和,敘芳官忽然改妝,但似與上文不甚銜接,其中寶玉的議論也很謬。不知當(dāng)時為什么要這樣寫,后來的本子往往刪去了)。不僅在梨香院十二個女孩子之中,就在十二釵中,芳官的形容是作者筆下寫得最多的一個人。把她寫得很聰明美麗,天真可愛,又有很多的缺點,倚強抓尖,以至于弄權(quán),如柳家的五兒就想走她的門路(第六十回,六六三頁)。她已成為寶玉身邊一個新進(jìn)的紅人了。

這樣,在那妒寵爭妍的怡紅院里,豈有不招嫉妒的。晴雯也難免拈酸,她心直口快每每說了出來;襲人卻非常深沉,表面和平,不說什么,有時晴雯發(fā)了話,她還替芳官解圍,如第六十三回寫芳官和寶玉一同吃飯后:

寶玉便笑著將方才吃的飯一節(jié)告訴了他兩個。襲人笑道:“我說你是貓兒食,聞見了香就好。隔鍋飯兒香。雖然如此,也該上去陪他們,多少應(yīng)個景兒?!鼻琏┯檬种复猎诜紝m額上說道:“你就是個狐媚子!什么空兒跑了去吃飯。兩個人怎么就約下了!也不告訴我們一聲兒。”襲人笑道:“不過是誤打誤撞的遇見了;說約下了,可是沒有的事。”(六九○頁)

她似乎是個好好先生。等我們看到第七十七回被逐的時候:

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間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diào)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來著?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jìn)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八七四頁)


王夫人怎么知道了啊!莫非也是王善保家的告發(fā)的么?還是怡紅院中更有別人呢?所以寶玉質(zhì)問襲人第一個就提芳官,那是很有道理的。

后來的評家說芳官在第六十三回唱的:“翠鳳毛翎扎帚叉”的曲子也有寓意(《妙復(fù)軒評石頭記》第六十三回引太平閑人評曰:“才賞花,已掃花,卻塵緣,歸離恨,歸水月,一齊都到?!?,我不大相信,但她的結(jié)局確是歸入空門。在第七十七回的目錄以此事與晴雯之死并提,則其重要可知。然而晴雯之死,昭昭在人耳目,傳說唱演至于今不衰,而芳、藕、蕊三官的結(jié)局卻不大有人提起。據(jù)說她們出去后尋死覓活,要剪了頭發(fā)當(dāng)尼姑去,她們的干娘沒有辦法,來請示王夫人:

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里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jìn)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dāng)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nèi)上供去,皆有各廟的尼姑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未回,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yīng)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連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jīng)上現(xiàn)有虎狼蛇蟲得道者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xiāng)又遠(yuǎn),他們既經(jīng)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fēng)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樣;所以苦?;仡^,立意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蓖醴蛉嗽莻€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一時不遂心,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即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二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說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問他們?nèi)?。若果真心,即上來?dāng)著我拜了師父去罷?!边@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她三人帶來。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遂與兩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來取了些東西,赍賞了他們,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八八三、八八四頁)

這芳官、藕官、蕊官三個小女孩子,就生生的被拐子拐走了!

這段文字相當(dāng)干燥,平平敘去,并稱王夫人為好善的。表面上看,王夫人處置這事也相當(dāng)寬大,既不阻人善念,臨了“反倒傷心可憐”,“赍賞了他們”;兩姑子高談佛門平等,普度眾生,亦復(fù)頭頭是道;芳官等臨去時亦很干脆,并無哭哭啼啼之態(tài),好像都沒有什么,比晴雯被攆那樣的凄慘差得遠(yuǎn)了。然而“拐”字一點,“拐子”二點,就九十度地轉(zhuǎn)了一個彎。把王夫人的假慈悲,真殘忍,心里明白,裝胡涂,尼姑的詐騙陰險,小孩們的無知可憐,畫工所不到的一一的寫出來了,讀下去有點毛骨悚然。

不由得令人想起本書開首香菱碰見的那個人來,香菱所遇確是個拐子,這里卻不然,分明是一個水月庵,一個地藏庵,兩個好好的尼姑呵,而竟直呼為“兩個拐子”。拐子者,以拐人為業(yè)者也,這亦未免過當(dāng)了罷。一點也不。作者正是說得最深刻深切,恰當(dāng)不過,并非拐子,實為尼姑,而尼姑即拐子也。這里完全打破了自古相傳玄教禪門的超凡入圣、覺迷度世種種偽裝,而直接揭發(fā)了所謂“出家人”的詐欺、貪婪、殘酷的真面目。稱為拐子,應(yīng)無愧色,嚴(yán)冷極矣。后回還有下文否不可知,反正這就足夠了。

然而這樣的好文章,似很少有人說它寫得怎樣慘,卻也有些原由。乍一看來,好像從人之愿。書中說“他三人已是立定主意”;又說“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其實她們何嘗愿意走這空門的絕路,乃是不得不走呵。于初次遣散時,其中一多半不愿意回家者原是無家可歸,在第五十八回里已交代過了。她們在榮國府大觀園的環(huán)境里,也沾染了一點信佛的空氣,對于空門有一些錯誤的憧憬,即姑子所謂“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yīng)的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再說這段文字固然特別的好,但在《紅樓夢》全書及本回回目還有矛盾,似不調(diào)和。如回目說“美優(yōu)伶斬情歸水月”,仍好像懺情覺悟出于自愿是的。從全書來看,開筆第一回即寫了一些神話,如甄士隱、如柳湘蓮皆隨了道人飄然而去,不知所終,都很容易使人誤認(rèn)芳官她們也是這樣去的;她們是走了解脫的道路而非墮入陷坑。像這樣的誤會,恐也不能與原書無關(guān),即如書中所示檻外人妙玉和“獨臥青燈古佛旁”的惜春,究竟是怎樣收場的,也就不很明白。

我們必須用批判的眼光穿透了這些烏云濁霧,才能發(fā)見“獨秀”的廬山真面。批判的眼光從何而來,一方面須自己好學(xué)深思,更重要的是不斷提高思想水平,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階級觀點和階級分析的方法來作科學(xué)的研究。曹雪芹生在十八世紀(jì)的初期,他就能寫出像這樣批判的現(xiàn)實主義的名著,我們今天紀(jì)念他;要向他遺著學(xué)習(xí),更要向他如何寫作《紅樓夢》的方法來學(xué)習(xí);要學(xué)他種種描寫的技巧,更要學(xué)他的概括和批判。這篇文章寫來已甚冗長,寫完仍感不足,不足窺見本書偉大面貌于萬一,更恐多紕繆,亟待讀者批評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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