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歸舜》是唐代牛僧孺小說集《玄怪錄》中的一篇，《太平廣記》注出《續(xù)玄怪錄》，誤?！额愓f》節(jié)載，題《君山鸚鵡》，《紺珠集》節(jié)引《鸚鵡能歌》、《阿春看客》、《郁金楫》三條，《白孔六帖》卷九四引《鸚鵡能歌》、《阿春看客》二條，《海錄碎事》卷一六節(jié)引《縹玉笛》，卷二二節(jié)引《鳳花臺鳥》，《姬侍類偶》卷上節(jié)引《阿春請柳》，《三洞群仙錄》卷一八節(jié)引《歸舜鸚鵡》。另外，《詩話總龜》前集卷四七、《廣博物志》卷四四、《珍珠船》卷二亦有節(jié)引。小說敘吳興柳歸舜無意中入君山深處而遇一群鸚鵡仙子之事。故事情節(jié)婉妙，想象奇幻，摛詞布景，描摹如畫，呈現(xiàn)出詩一般的意境與韻致，是唐人浪漫和詩意氣質(zhì)在小說中的體現(xiàn)。

　　就故事性質(zhì)而言，《柳歸舜》實際上講述的是一個奇遇故事。柳歸舜乘舟自江南向巴陵，突然而起的大風(fēng)將其小舟吹至君山腳下，于是，柳歸舜“因維舟登岸，尋小徑，不覺行四五里，興酣，踰越溪澗，不由徑路”。來到君山深處，一個幾乎無人知曉的桃花源式的地方，一個美輪美奐的殊異之境：在葉曳白云、森羅映天的翠竹林中，有一塊表里洞徹、周匝六七畝的巨石，石中央又生長著一棵高百余尺的巨樹，五色樹干，如盤翠葉，盛開著艷麗無比、花徑尺余的花朵，異香飄拂，如煙如霧。如此美景異香，加之清風(fēng)吹拂下竹葉發(fā)出的如絲竹般的聲響，真是如詩如畫，美妙無比！

　　如此美妙的異境，已讓人嘆為觀止，不禁為作者超邁的想象所折服，然而，更讓人驚詫的是，在這樣的異境中，竟然還棲居著數(shù)千的鸚鵡仙子，她們均“丹嘴翠衣，尾長二三尺，翱翔其間，相呼姓字，音旨清越”。她們的名字也奇妙而有趣，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蘇兒”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蓮露”者，有名“鳳花臺”者，有名“戴蟬兒”者，有名“多花子”者。不僅如此，她們還唱著漢武帝時期宮庭中諸如鉤弋夫人、陳阿嬌、李夫人唱過的歌曲，吟詠著當(dāng)年司馬相如等的賦頌。鸚鵡仙子對漢宮故實的熟悉，似乎在暗示她們曾經(jīng)生活在那里，從彼時到此時（隋開皇二十年），幾百年的時間里，她們已修煉成仙。當(dāng)然，這些鸚鵡仙子似乎都有不尋常的經(jīng)歷，小說中名“鳳花臺”的鸚鵡仙子就向柳歸舜言及其自身經(jīng)歷：

　　鳳花臺曰：“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歲，杜蘭香教我真箓，東方朔授我秘訣。漢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見揚雄、王褒等賦頌，始曉箴論。王莽之亂，方得還吳。后為朱然所得，轉(zhuǎn)遺陸遜，復(fù)見機、云制作，方學(xué)綴篇什，機、云被戮，便至于此?！兵P花臺之所遇，有王丹、杜蘭香等傳說的仙家，又有東方朔、揚雄、王褒、陸機、陸云等歷史上的著名文士，或隨之學(xué)真箓，或隨之習(xí)箴論、綴篇什。又親見王莽之亂，機、云被戮等事件，真可謂歷經(jīng)世事滄桑，閱歷豐富。

　　其后，小說敘寫了柳歸舜與鸚鵡仙子論事談文，鸚鵡仙子捧出世上難見的“珍羞萬品”款待柳歸舜等事。小說末以二道士來至，轉(zhuǎn)告歸舜，云其所乘船正在四處尋找他，讓其速回。然后以一尺綺掩其目，瞬間將其送回船上，柳歸舜由是離開異境，并言“后卻至此，泊舟尋訪，不復(fù)見也”，故事結(jié)束。

　　不難看出，《柳歸舜》的整體情節(jié)模式，顯然套用了六朝仙道類小說中洞天福地故事的基本模式：意外進入異境（或誤入、被引入）——與異境人物交接——離開異境（復(fù)尋而不得）。

　　六朝仙道類小說中的洞天福地故事，就其所表現(xiàn)的主旨而言，可分為兩類：一類是所謂異境遇仙，表現(xiàn)人神交接、仙凡感通或人神情戀?！囤踝觽鳌肥谴祟惞适轮兄钤缯?，見于劉向《列仙傳》：

　　邗子者，自言蜀人也。好放犬子，時有犬走入山穴，邗子隨入。十余宿，行度數(shù)百里，上出山頭。上有臺殿宮府，青松樹森然，仙吏侍衛(wèi)甚嚴(yán)。見故婦主洗魚，與邗子符一函并藥，便使還與成都令橋君。橋君發(fā)函，有魚子也。著池中養(yǎng)之，一年皆為龍形。復(fù)送符還山上，犬色更赤，有長翰，常隨邗子，往來百余年。遂留止山上，時下來護其宗族。蜀人立祠于穴口，常有鼓吹傳呼聲。西南數(shù)千里，共奉祠焉。（劉向《列仙傳》卷下，四庫全書本）早期的這類故事只在于表現(xiàn)仙凡感通，還沒有人神情戀，人神情戀乃后來引入。王嘉《拾遺記》卷一〇的《洞庭山》，已見人神情戀：

　　……采藥石之人入中，如行十里，迥然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樓瓊宇，宮觀異常。乃見眾女霓裳，冰顏艷質(zhì)，與世人殊別。來邀采藥之人，飲以瓊漿金液，延入璇室，奏以簫管絲桐。餞令還家，贈之丹醴之訣。雖懷慕戀，且思其子息，卻還洞穴，還若燈燭導(dǎo)前，便絕饑渴而達舊鄉(xiāng)，已見邑里人戶，各非故鄉(xiāng)鄰，唯尋得九代孫，問之，云：“遠祖入洞庭山采藥不還，今經(jīng)三百年也?！逼淙苏f于鄰里，亦失所之。（據(jù)《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拾遺記》）其后，《搜神后記·袁相根碩》、《幽明錄·劉晨阮肇》、《幽明錄·黃原》承之。

　　另一類是關(guān)于“世外桃源”的，表現(xiàn)一種理想社會模式。以陶淵明《桃花源記》為代表，此類故事亦頗多，如劉敬叔《異苑》卷一所載《武溪石穴》：

　　元嘉初，武溪蠻人入石穴，才容人，蠻人入穴，見其旁有梯，因上梯，豁然開朗，桑果蔚然，行人翱翔，亦不以怪。此蠻于路斫樹為記，其后茫然，無復(fù)仿佛。（據(jù)《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異苑》 ）

　　《柳歸舜》借洞天福地故事模式表現(xiàn)柳歸舜意外遇鸚鵡仙子的奇遇，這一整體情節(jié)設(shè)計，無疑體現(xiàn)出了作者的妙思巧構(gòu)，當(dāng)然，作者的翩然異想，還體現(xiàn)在故事的諸多細節(jié)上。如“表里洞徹”、“圓而砥平”的巨石，巨石上奇異的大樹等，又如小說中所謂“桂家三十娘子”的居所，竟然藏在云中，可以任意飛動！真是可以移動的空中樓閣。再如，柳歸舜離開異境之法，竟然是以一尺綺掩目，便“忽如身飛，卻墜，以達舟所”。如此種種，均想落天外。

　　檢《柳歸舜》之全文，不難發(fā)現(xiàn)，小說的主體部分，即柳歸舜的異境奇遇，并沒有在奇遇的道路上進一步走下去，描寫人仙情戀之類更具故事性或其他更具情節(jié)性的超現(xiàn)實的奇幻內(nèi)容，而是出人意外地描寫柳歸舜與鸚鵡仙子們吟詠詩詞歌賦、講論文藝的場面。這種場面與現(xiàn)實世界中的文人雅集相似，甚至可以說是毫無區(qū)別。由此言之，表現(xiàn)一種文人意趣，恐怕才真正是《柳歸舜》的意旨所在。

　　《柳歸舜》充滿了一種清雅別致的文人意趣，這種文人意趣，體現(xiàn)在那些鸚鵡仙子別致而有趣的名字上，更體現(xiàn)在她們的言談歌詠上。鸚鵡仙子們談?wù)撘鞒亩际窃娫~歌賦，或者吟誦著鉤弋夫人唱過的曲子：“戴蟬兒，分明傳與君王語，建章殿里未得歸，朱箔金缸雙鳳舞?！被蛘咭鞒罘蛉顺^的歌曲：“顧鄙賤，奉恩私，愿吾君，萬歲期?！被蛘吒袊@阿嬌深宮下淚，自賦新曲：“昔請司馬相如為作《長門賦》，徒使費百金，君王終不顧?！边€有的在諷頌著司馬相如的辭賦。仿佛一群文學(xué)之士，在談藝論文，言說掌故，風(fēng)雅洋溢。而且，如鳳花臺者，還自為詩文，其間一章，乃其昨過蓬萊玉樓的新作：“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顧余復(fù)何忝，日侍群仙行。”此詩柳歸舜言其“麗則麗矣”。不僅如此，鸚鵡仙子們居然還評論近世文宗薛道衡、江總，有“近代非不靡麗，殊少骨氣”之論。無獨有偶，在另一篇唐人小說《異聞集·獨孤穆》中，又有女鬼評論薛道衡之詩文：“當(dāng)時薛道衡名高海內(nèi)，妾每見其文，心頗鄙之，向者情發(fā)于中，但直敘事耳，何足稱贊。”（《太平廣記》卷三四二《獨孤穆》）這些評論當(dāng)然是作者借小說中人物之口所發(fā)，如牛僧孺者，均一時才俊，故其評論，多切中肯綮。錢鍾書先生言：“薛道衡每遭唐人小說中鬼神嗤薄……齊諧、志怪，臧否作者，掎摭利病，時復(fù)談言微中?！保ā豆苠F編》第二冊）

　　唐代是一個詩歌的時代，這種時代特征也體現(xiàn)在小說中，唐人小說常常散發(fā)出濃郁的詩意，即所謂的“詩筆”特征。有許多小說，故事情節(jié)簡單而詩意濃厚，仿佛就是為了表現(xiàn)一種詩意的情緒，宛如小說中的絕句一般。如牛肅《紀(jì)聞》中的《巴峽人》：

　　調(diào)露年中，有人行于巴峽，夜泊舟，忽聞有人朗詠詩曰：“秋徑填黃葉，寒摧露草根。猿聲一叫斷，客淚數(shù)重痕?！逼湟羯鯀?，激昂而悲。如是通宵，凡吟數(shù)十遍。初聞以為舟行者未之寢也，曉訪之而更無舟船，但空山石泉，溪谷幽絕，吟詩處有人骨一具。（《太平廣記》卷三二八《巴峽人》）寫清夜鬼吟，情節(jié)極為簡單，夜泊聞吟詩，晨起見枯骨而已，文中重點是以鬼吟之詩渲染出一種幽絕凄寒的意境，呈現(xiàn)出一種宛如“秋墳鬼唱鮑家詩”（李賀《秋來》）的詩意。概而言之，唐人小說的詩意，體現(xiàn)在小說中插入的詩詞歌賦上，也體現(xiàn)在小說中的詩意氛圍和意境上?！读鴼w舜》中大量的詩詞歌賦，如鸚鵡仙子中名多花子者所唱鉤弋夫人唱過的歌詩，名武游郎者所唱李夫人唱過的歌詩，名鳳花臺者自己所作的詩歌等，這些詩歌，顯然使整篇小說充滿了濃濃的詩意。當(dāng)然，《柳歸舜》的詩意，不僅僅體現(xiàn)于此，它還以具體而微的工筆畫式的細膩筆法，描繪出如詩如畫的詩意境界。如柳歸舜步入異境所見一段：

　　忽道旁有一大石，表里洞徹，圓而砥平，周匝六七畝。其外盡生翠竹，圓大如盎，高百余尺，葉曳白云，森羅映天，清風(fēng)徐吹，戛為絲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樹，高百余尺，條干偃陰為五色，翠葉如盤，花徑尺余，色深碧，蕊深紅，異香成煙，著物霏霏。以入微的描繪、聯(lián)翩的異想以及絢爛的辭章，烘托出奇麗優(yōu)美的意境，充滿詩情畫意。再如，描繪桂家三十娘子居所的一段文字，亦曼妙無比：

　　紫云數(shù)片，自西南飛來。去地丈余，云氣漸散，遂見珠樓翠幕，重檻飛楹，周匝石際。一青衣自戶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翠，顏甚姝美……另外，鸚鵡仙子們來自漢宮，吟詠著漢時詩賦，唱著漢時歌謠，這種設(shè)計，也使小說洋溢著濃郁的古典意味，書卷之氣襲人。

　　《柳歸舜》在故事情節(jié)模式上套用和模仿了六朝仙道類小說中洞天福地故事的基本情節(jié)模式，但它卻顯然不是此類故事的翻版和重復(fù)，它沒有承載此類故事固有的仙凡感通、人神情戀以及理想社會之類的思想，我們在其中既找不到仙凡感通的弘道意圖和人神情戀的美好愛情，也看不到桃花源式理想社會的影子。從以上的分析可知，《柳歸舜》僅僅借用了洞天福地故事的建構(gòu)模式，構(gòu)設(shè)了一次奇遇，以此來展示甚至可以說是炫耀作者自我卓異超邁的才思與想象、清雅別致的情趣與品性以及飄逸爛漫的辭章與文彩。

　　柳歸舜

　　吳興柳歸舜，開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風(fēng)吹至君山下。因維舟登岸，尋小徑，不覺行四五里，興酣，踰越溪澗，不由徑路。

　　忽道旁有一大石，表里洞徹，圓而砥平，周匝六七畝。其外盡生翠竹，圓大如盎，高百余尺，葉曳白云，森羅映天，清風(fēng)徐吹，戛為絲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樹，高百余尺，條干偃陰為五色，翠葉如盤，花徑尺余，色深碧，蕊深紅，異香成煙，著物霏霏。有鸚鵡數(shù)千，丹嘴翠衣，尾長二三尺，翱翔其間，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蘇兒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蓮露者，有名鳳花臺者，有名戴蟬兒者，有名多花子者，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漢武鉤弋夫人常所唱，詞曰：'戴蟬兒，分明傳與君王語，建章殿里未得歸，朱箔金缸雙鳳舞。’”名阿蘇兒者曰：“我憶阿嬌深宮下淚，唱曰：'昔請司馬相如為作《長門賦》，徒使費百金，君王終不顧?！庇钟姓b司馬相如《大人賦》者曰：“吾初學(xué)賦時，為趙昭儀抽七寶釵橫鞭，余痛實不徹，今日誦得，還是終身一藝?！泵溆卫烧哐裕骸坝辔粢姖h武帝，乘郁金楫，泛積翠池，自吹紫玉笛，音韻朗暢，帝意歡適。李夫人歌以隨，歌曰：'顧鄙賤，奉恩私，愿吾君，萬歲期?！庇置湎衫烧邌枤w舜曰：“君何姓氏？行第？”歸舜曰：“姓柳，第十二?！痹唬骸傲院卧S來？”歸舜曰：“吾將至巴陵，遭風(fēng)泊舟，興酣至此耳。”武仙郎曰：“柳十二官人，偶因遭風(fēng)，得臻異境，此所謂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鳥，不能致力生人，為足下轉(zhuǎn)達桂家三十娘子?！币蜻b呼曰：“阿春，此間有客。”即有紫云數(shù)片，自西南飛來。去地丈余，云氣漸散，遂見珠樓翠幕，重檻飛楹，周匝石際。一青衣自戶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翠，顏甚姝美，謂歸舜曰：“三十娘子使阿春傳語郎君，貧居僻遠，勞此檢校，不知朝來食否？請垂略坐，以具蔬饌?！奔从信跛Т渤稣撸瑲w舜再讓而坐。阿春因教：“鳳花臺鳥何不看客？三十娘子以黃郎不在，不敢接對郎君。汝若等閑，似前度受捶?！庇幸畸W鵡即飛至曰：“吾乃鳳花臺也。近有一篇，君能聽乎？”歸舜曰：“平生所好，實契所愿?！兵P花臺乃曰：“吾昨過蓬萊玉樓，因有一章詩曰：'露接朝陽生，海波翻水晶。玉樓瞰寥廓，天地相照明。此時下棲止，投跡依舊楹。顧余復(fù)何忝，日侍群仙行。’”歸舜曰：“麗則麗矣，足下師乃誰人？”鳳花臺曰：“仆在王丹左右一千余歲，杜蘭香教我真箓，東方朔授我秘訣。漢武帝求太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見揚雄、王褒等賦頌，始曉箴論。王莽之亂，方得還吳。后為朱然所得，轉(zhuǎn)遺陸遜，復(fù)見機、云制作，方學(xué)綴篇什，機、云被戮，便至于此。殊不知近日誰為宗匠？”歸舜曰：“薛道衡、江總也。”因誦數(shù)篇示之，鳳花臺曰：“近代非不靡麗，殊少骨氣?！?

　　俄而阿春捧赤玉盤，珍羞萬品，目所不識，甘香裂鼻。飲食訖，忽有二道士自空飛下，顧見歸舜，曰：“大難得！與鸚鵡相對。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風(fēng)便，索君甚急，何不促回？”因投一尺綺曰：“以此掩眼，即去矣?！睔w舜從之，忽如身飛，卻墜，以達舟所。舟人欲發(fā)，問之，失歸舜已三日矣。后卻至此，泊舟尋訪，不復(fù)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