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西藏：尋找倉央嘉措【長詩《超人：倉央嘉措詩傳》之一】

洪燭
【倉央嘉措的替身】

替你寫出你沒寫出的詩

替你唱出你沒唱完的歌

替你把轉(zhuǎn)經(jīng)筒再轉(zhuǎn)十萬圈

替你重新點亮熄滅的酥油燈

替你在初戀之后，再來一次初戀

替你把愛過的人再愛一遍

替你回到初次約會的地點

替你再看瑪吉阿米一眼

時光老了，她怎么一點也不老呢？

那是因為有我，有我在替你穿越

你想把雪山呵化了？我再替你哈一口氣

你想讓獅泉河倒著流？我再替你加一把勁

替你坐上布達(dá)拉宮的蓮花寶座

又替你從神壇走下來

替你摘下頭戴的王冠

又替你換上一頂。一頂詩人的桂冠

替你惋惜，更替你慶幸：拋棄了那頂舊帽子

你才真正地成為無冕之王

別人說我只是你的替身

我演著演著就當(dāng)真了：忘記了你是我

或者我是你？

【致倉央嘉措】

你有王宮，卻沒有王后

你有情歌，卻沒有情人

你有愛一次的愿望

卻沒有豁出去的勇氣

只好像影子一樣活著

夢見的是另一個影子

唉，讓我怎么說你呢？

你有夢想，卻沒有與夢想

相匹配的現(xiàn)實

你有生命，卻沒有青春

你有權(quán)杖，卻沒有權(quán)力

甚至還可以跟你開個玩笑：

你有花心，卻沒有花期

你還沒有開過呢，就已凋零

你有自撰的墓志銘

卻沒有一塊可以刻上去的墓碑

我走遍青藏高原

也沒找到你墳?zāi)沟倪z址

這正是詩人的偉大之處：

你有過最難忍耐的頹廢

卻就是沒在人間留下廢墟

【倉央嘉措的布達(dá)拉宮】

如果我心里有過一座圣殿

就是布達(dá)拉宮那樣的

如果圣殿里住著一位圣人

就是倉央嘉措那樣的

如果圣人也會愛上女人

就是瑪吉阿米那樣的

如果他不愛女人，也會愛月亮

布達(dá)拉宮上空，海市蜃樓的月亮

如果女人會為深宮里飄出的歌聲流淚

這歌聲肯定跟愛情有關(guān)

如果圣殿里連情歌都沒有

再豪華的建筑，不也跟廢墟一樣？

如果圣人連唱歌都不會，連愛都不敢

他就不是真正的圣人，而是泥塑的偶像

【倉央嘉措的情歌】

約會的時候，總有說不完的話

唱不完的情歌。嗓子變得沙啞了

還是不愿停下來

分手以后，仍然一首接一首地

唱著情歌，等于是在

一次又一次地約會。即使是金嗓子

也經(jīng)不起沒日沒夜的消磨

“唱給空氣聽的嗎？”

“不，唱著唱著，空氣中就會浮現(xiàn)出她的臉。”

“你們不是分手了嗎？不是說好了此生永不再見？”

“從分手到現(xiàn)在，過得好漫長喲。

我都覺得已經(jīng)是下輩子了?！?/P>

“怎么這樣不愛惜自己呀。

如果下輩子你變成啞巴怎么辦？”

“那我就用眼睛給她唱歌?！?/P>

【倉央嘉措的腳印】

下了一整夜的雪，使天亮前

偷偷返回布達(dá)拉宮的倉央嘉措

留下一行腳印

趁別人熟睡，去八廓街和瑪吉阿米幽會

原本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雪，暴露了拉薩的秘密

他度過怎樣一個激情四濺的夜晚？

雪是冷的，腳印似乎還冒著熱氣

我們就假裝沒看見吧

很明顯，那不是一位喇嘛的腳印

而是一位情人的腳印

只有情人的腳印才會

使這冰天雪地充滿溫情

誰說拉薩的冬天冷若冰霜？

傾聽著若隱若現(xiàn)的情歌

我心里暖洋洋的

我來的時候拉薩沒下雪

可布達(dá)拉宮門前，那串腳印還是很清晰

你沒看見嗎？再細(xì)心點，就看見了

【絕版的情侶：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

他的情歌只有一個主人公

他的情話只需要一個聽眾

布達(dá)拉宮很擠，過客密集

他的心里很空，給你留的位置

一直空著的

沒有人知道：他偷偷供了一位女神

沒有人知道：他是你的信徒

酥油燈點亮，照不見你的影子

光明交給別人，黑暗留給自己

閉上眼睛，才能看得見你

他本想忘掉相遇，卻記住了別離

他本想成為愛的主人，卻淪落為奴隸

日復(fù)一日在原地流浪

別人都說愛是甜蜜的，他心里

為什么這樣苦呢？

唉，一對不可能的情侶

才可能唱出絕版的情歌

不用向他打聽女神的名字

他每天夜里都念叨著：瑪吉阿米，瑪吉阿米

你能原諒他嗎？醒著的時候守口如瓶

可一睡著，就透露出天大的秘密

【念珠】

選擇了青山，放棄了青絲

你把人間的三千煩惱絲全斬斷了

只有一根情絲，斬而未斷

藕斷絲連，串起情人的眼淚

成為夜深人靜時的念珠

一遍遍地?fù)崦?，一次次地清點

總是數(shù)錯。不是少算了幾顆

就是多數(shù)了幾顆

怎么數(shù)得清呢？情人的眼淚還在流啊

情人的名字就是那根情絲

滋生出更多的煩惱

你是無力斬斷，還是至今未找到

一把快刀？

唉，明明選擇了忘掉

卻就是忘不掉

珍珠般光滑，那是因為經(jīng)歷了

千萬遍的念叨

【不斷重唱的情歌】

我們唱著他的情歌

這些歌是他唱過的

我們唱著他的情歌

相信他會聽見的

我們聽著他的情歌

就看見了他的嘴巴

我們唱著他的情歌

就看見了他的耳朵

再多聽幾遍，多唱幾遍

沒準(zhǔn)還能看見他的情人

我們唱歌的地方，就變成

他和情人約會的地方

那些不會唱情歌的人

多聽幾遍就會了

那些不會愛別人的人

多唱幾遍就會了

我們唱著他的情歌

我們的聲音，就像是他的回音

我們唱著他的情歌

他的愛，就像是我們自己的愛

【倉央嘉措的故鄉(xiāng)】

他的故鄉(xiāng)在離拉薩很遠(yuǎn)的地方

他的故鄉(xiāng)和拉薩大不一樣

沒有高大的宮殿，沒有密集的商鋪

也沒有別人的仰望。他只在井水里照過自己的影子

他的情歌里唱的是故鄉(xiāng)的東山

他的東山上升起的是故鄉(xiāng)的月亮

他在拉薩為什么愛上瑪吉阿米？

因為瑪吉阿米長得很像鄰家的姑娘

少了他的故鄉(xiāng)，還會有別的孩子長大

可是他的心里，怎么能少了故鄉(xiāng)？

他暗戀過的姑娘，并不知道他的暗戀

他那自生自滅的暗戀，能算作初戀嗎？

離開故鄉(xiāng)他就變成另一個人

變成另一個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離鄉(xiāng)的路和回鄉(xiāng)的路并不是同一條路

他不如別的游子幸福：剛走到一半，就走不動了

【被選中的倉央嘉措】

昨天，我還是農(nóng)奴的后代

今天，就成了轉(zhuǎn)世的靈童

佛祖啊，你是怎么從茫茫人海辨認(rèn)出我？

昨天，我還在雪山腳下玩泥巴

今天，自己就被塑造成偶像

佛祖啊，你是怎么改造了我？

昨天，我還只有一塊漏雨的屋頂

今天，就要搬到布達(dá)拉宮去住

佛祖啊，我該怎么感謝你的慷慨？

昨天，我連話都不怎么會說

今天，就無師自通學(xué)會唱歌了

佛祖啊，在你面前連歌都不會唱，才叫一無所有

昨天，我只認(rèn)識家鄉(xiāng)無名的小河

今天，就見到雅魯藏布江了

佛祖啊，請你也給我取個能夠流傳的名字吧

【愛的犧牲品】

雖然從一代人中，被選定為接班人

那與機遇失之交臂的無名放牛娃

活得比我更自由

雖然我擁有偉大的寺廟

那全部家當(dāng)就是一只破碗的托缽僧

活得比我更滿足

雖然我與圣殿相依為命

那磕著等身長頭遠(yuǎn)道而來的朝圣者

活得比我更虔誠

雖然我唱出了不朽的情歌

那默默相視而笑的街頭情侶

活得比我更幸福

你只知道我歌唱愛，卻不知道我唱個不停的原因

缺少愛的人，才需要這樣深呼吸：

所有的情歌，都是愛的犧牲品

【我的布達(dá)拉宮】

如果沒有導(dǎo)游，沒有同伴

讓我一個人在布達(dá)拉宮尋找寶藏

我肯定會迷路

其實我不怕迷路，比迷路

更可怕的是孤獨

如果沒有酥油燈，沒有信仰

讓我磕磕絆絆地尋找光明

我只能找到黑暗

其實我不怕眼前的黑暗

怕的是心里的糊涂

如果沒有愛我的人，沒有我愛的人

讓我日復(fù)一日在圣殿里燒香跪拜

不僅將與佛擦肩而過，還會失去自我

即使真的找到寶藏與光明又有什么用？

如果不能和你分享，我就不算真正的富翁

如果心里無愛，即使偉大的佛

對于我也不過是雕塑

如果迷失了方向，即使神圣的布達(dá)拉

對于我也不過是迷宮

【被愛神遺忘的人】

他們說我歌唱愛情，是歌唱這個世界

根本就沒有的東西

他們說我歌唱的愛情，另一個世界

也不見得存在

他們說愛情是怪力亂神

也就罷了，還說相愛的人是走火入魔

真該佩服他們：保持著雪山一樣的清醒

情歌吹到的地方，春風(fēng)卻沒吹到

他們想像不出：雪山也可能變成火山

當(dāng)你愛上了另一個人的話

他們想像不出：只有千載難逢的愛

才會使千年的積雪融化

他們沒有見過你，更不知道

我眼中的你是什么樣

他們只看出我兩眼放光

并沒看出雪山的心里有一團火

我不怪他們聽不懂我的情歌

也不怪他們與生俱來的懷疑

我甚至對這些不相信愛情的人不無憐憫：

活到這把歲數(shù)了，還沒有獲得愛神的信任

【倉央嘉措的蓮花】

一朵像布達(dá)拉宮那么大的蓮花

層層疊疊的花瓣是數(shù)不清的臺階

一座像蓮花那樣開放的布達(dá)拉宮

是沒有秘密的。只有四通八達(dá)的門窗

一朵像酥油燈那么纖巧的蓮花

擱置在這最大的宮殿里一個最小的角落

一盞像蓮花那樣閃爍的酥油燈

不怕離別的黑暗，只為重逢而心動

我手中捧著酥油燈，眼睛望著布達(dá)拉宮

心里卻在想著你?？床灰娔愕男θ?/P>

卻聞到了你的芳香。怎么搖頭

也抹不去腦海中你的形象

布達(dá)拉宮有我的蓮花寶座

每天坐在上面，為什么倍感孤獨？

我的位置本不在這里，在蓮花的深處

蓮花是我的紅宮，我的白宮

佛使我清醒。你呢，是我舍不得做完的夢

【信徒之路】

那個從門隅來朝拜布達(dá)拉宮的門巴男人

多像我的父親

那個跟他一起磕著等身長頭的門巴女人

多像我的母親

他們并未相互攙扶，卻步調(diào)一致

用身體丈量著漫長的旅途

他們并未說話，卻能聽見

彼此的心里在想什么

他們之間有一小段距離

多像給我留的位置

我就該是這一對患難夫妻的孩子

追隨他們出一趟遠(yuǎn)門

一步一磕頭，從故鄉(xiāng)來到異鄉(xiāng)

那么，拉薩就不再是異鄉(xiāng)

而是目的地

那么，故鄉(xiāng)就不只是一個地名

而像隨身攜帶的塵土，很難輕易地?fù)廴?/P>

那么，對生活感到累的時候

就會想起父母的艱辛：我可以對自己不滿意

卻不能讓他們不滿意

那么，我才一步一個腳印

成為真正的信徒：不僅相信佛的存在

更相信佛不在遠(yuǎn)方，佛與我同在

【倉央嘉措的菩提樹】

不要問我為什么沒有名字

我是菩提樹上落下的一片葉子

不要問我為什么繞過千萬個人

如果不迷路，就不會遇見你

不要問我為什么沒有記憶

我是菩提樹上掉下的一顆種籽

不要問我為什么只知道傻笑

如果不忘掉自己，就無法記住你

不要問我那棵樹長在哪里

也不要問我它是誰栽下的

如果那是我的前世，你就是今生

如果我這輩子屬于它，等著吧，下輩子一定屬于你

菩提樹在此岸，你就是彼岸

菩提樹成為彼岸，我也不孤單：此岸有你

菩提樹在我心里留下的空白，被你填滿

你在我心里留下的空白，又像是樹的影子

【情歌是甜的還是苦的？】

沒說出口的情話，寫在紙上

就成了情書

沒寄出的情書，經(jīng)歷時光的刪減

就成了情詩

沒人讀過的情詩，譜上樂曲

就成了情歌

沒人聽懂的情歌，傳遍四面八方

就產(chǎn)生了新的愛情故事

他們把情歌當(dāng)作甜品來享用

卻忽略了：我和你那欲說還休的痛苦

我不否認(rèn)他們是稱職的歌手

卻不見得是合格的情人

歌手只是在公開別人的秘密

情人呢，總給自己留著一個解不開的謎

【消失在青海湖畔的倉央嘉措】

我一生的第一眼看見的是藍(lán)天

最后一眼，看見的是青海湖

如果問我什么比藍(lán)天更藍(lán)？

只能是你了，我末日的輝煌

我一生的第一支情歌唱給瑪吉阿米

最后一支情歌，唱給青海湖

如果問我什么比瑪吉阿米的眼睛更亮？

只能是你了，我來世的情人

我一生的第一次憂傷是因為失戀

最后一次憂傷，是因為青海湖

如果問我什么比失戀更失落

只能是你了，我遲到的風(fēng)景

繞了那么遠(yuǎn)的路，就是為了跟你相遇？

還將繞多遠(yuǎn)的路，才能重逢？

我即將消失，卻無法忘掉你的存在

我可以轉(zhuǎn)世，卻無力在你面前轉(zhuǎn)身

【致瑪吉阿米的情書之一】

大昭寺，哲蚌寺，甘丹寺，色拉寺，薩迦寺，桑耶寺——

我把寺廟的名字?jǐn)?shù)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忘不掉你的名字

卡欽冰川，米堆冰川，來古冰川，卡若拉冰川，杰瑪央宗冰川——

我把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冰川想了一遍又一遍

還是冷卻不了對你的熱情

八廓街，德吉路，林廓南路，河壩林，熱糾多朱，繞色巷——

我把拉薩的街道走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一條路能通向你

今夜我在布達(dá)拉宮。我在布達(dá)拉宮夢游

好像走得很遠(yuǎn)，把千家萬戶找了個遍

醒來才發(fā)現(xiàn)：跟你仍然有一墻之隔

【致瑪吉阿米的情書之二】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勸我跟你分手

他們不知道你是愛我的嗎？

不知道你對我的愛，比他們還要多一些？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勸你跟我分手

他們不知道我是愛你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的愛，遠(yuǎn)遠(yuǎn)超過對他們的愛？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找出各種理由

勸我跟你分手。說我不屬于你，甚至也不屬于自己

而屬于他們。應(yīng)該考慮到他們的感受

如果我不愿屬于他們，也是屬于神的

應(yīng)該考慮到神的感受。難道我不怕神的憤怒？

即使我不怕，他們卻是怕的

我沒有權(quán)利讓大家伙兒擔(dān)驚受怕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還會連哄帶嚇

勸你跟我分手。說我是領(lǐng)袖，榜樣，公眾人物

不能出現(xiàn)桃色新聞的

“如果真愛他，就不該害他?！?/P>

“你若害了他，必將捎帶著害了我們大家?！?/P>

你不要相信他們的話

那些人自稱愛我，其實愛的是自己

否則，干嘛總惦記著把有情人給拆散呢？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見我不愿跟你分手

又勸我跟神分手了

勸我辭去神職，交出權(quán)杖，走下寶座

他們不知道我是愛神的嗎？

我對神的愛，要大于他們的愛

唉，該怎么向他們解釋呢：我是在愛神所愛

神也會愛我所愛

那些自稱愛我的人，明天肯定要到神的面前

告我的狀，說我是一個有緋聞的活佛

勸神把我拋棄，免得污染了布達(dá)拉宮這塊圣地

他們不知道神是愛我的嗎？

不知道神對我的愛，并不少于對他們的愛？

唉，他們永遠(yuǎn)不會明白：我和你相愛

正是神愿意看見的，正是神不露痕跡地安排

【瑪尼堆前的相約與失約】

約好了在東門外的瑪尼堆相會

沒看見你的身影

只看見新放上的一塊石頭

原本說有事情跟我商量

沒聽見你的聲音

只看見石頭上刻的經(jīng)文

我從早晨等到黃昏

沒握住你的小手

卻觸摸到你印在石頭上的指紋

一定發(fā)生了更大的事情，使你提前離開

沒擁抱你的身體

卻從石刻的經(jīng)文里感受到你的體溫

若干年后才懂了：你以這樣的方式跟我告別

沒留下只言片語

卻讓六字真經(jīng)代表了千言萬語

我可以忘掉瑪尼堆前自已的等待

卻無法忘掉那一天你留下的空白：

你什么都沒說，卻什么都說了

我好像一點也不明白，又好像全明白：

最初的相約是情不自禁

最后的失約是身不由己

【你是我一個人的王后】

命運要給我王杖

我把王杖歸還給樹林

只收下王杖蒙上的塵土

命遠(yuǎn)要給我王冠

我把王冠歸還給雪山

只收下王冠的閃光

命運要給我王宮

我把王宮歸還給人民

只收下王宮的影子

命遠(yuǎn)給了這么多禮物

用來交換我懷抱中的你

我沒有答應(yīng)。一個拒絕稱王的人

暗自把你奉為心中的王后

我可以一夜間失去王權(quán)

卻不會把王后交出去

如果兩個人也能成立一個王國

就好了。我和你就是彼此的臣民

你的眼睛是我王冠上的寶石

你的擁抱是我王宮里的王宮

【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的地下愛情】

在鬧市里隱姓埋名，我們相愛吧

避開別人的眼睛，我們說話吧

拉上厚厚的窗簾，我們唱歌吧

吹滅酥油燈，我們擁抱吧

在黑暗中彼此才能看得更清楚

我夸你更美了。你也夸我變得勇敢

點上酥油燈，把唱了一半的歌再唱一遍吧

拉開北風(fēng)吹打的門，把說了一半的話

咽回去吧。外面就是八廓街

我往西邊走，你往東邊走吧

你問我為什么要假裝不認(rèn)識？

怕碰見熟人唄。你問我愛情為什么怕見光？

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實話跟你講吧：這也是我的困惑

要怪只能怪我。假如你愛的是另一個人

就不用這么東躲西藏

我也不想做我自己。我也想變成另一個人呀

沒有愛的權(quán)利，要再大的權(quán)力又有什么用？

我只能偷偷地去愛。如果沒有愛

將更為殘酷：我可一天也活不下去

【冷宮不冷】

拉薩有我的冬宮與夏宮

布達(dá)拉有我的紅宮與白宮

廣廈千萬間，沒有一間真的屬于我

我太了解自己了：不過是宮廷里的匆匆過客

空手而來，空手而去

深宮不是我的家，做夢都不踏實

寂寞難耐，我就換上便裝

去八廓街逛逛，私訪瑪吉阿米的酒樓

別看門窗透風(fēng)，卻是我最稱心的秘密行宮

請你忘掉那個沉默的活佛

只把我當(dāng)成流浪的歌手

在你的屋檐下唱著情歌

就讓命運把我打回原形

就讓歷史把我打入冷宮

只要冷宮里有你，我就不會感到寒冷

兩個人的宮殿，即使四壁透風(fēng)

也是全世界最溫暖的地方

別擔(dān)心我會失落。我的歌聲將使

這座小樓，變得跟布達(dá)拉宮一樣輝煌

【倉央嘉措與瑪吉阿米的相遇】

我去大昭寺拜佛的那一天遇見你

那是給等身佛像貼金的日子

我沒有忽略佛的神情

卻額外記住了你的形象

你的形象使拉薩加倍地溫暖

你在八廓街閑逛的時候遇見我

那是游客最多的時辰

已經(jīng)有一千個路人跟你擦肩而過

只有我停住腳步，打聽你的名字

你第一次把名字透露給陌生人

知道你是誰的人依然是陌生人

可記住你的名字，你對于他就不陌生

他會一千次地重溫你的形象

直到這個形象閃閃發(fā)光

他會一萬遍地念叨你的名字

直到這個名字成為他一個人的經(jīng)文

這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遇

經(jīng)歷情歌的演繹，才變成傳奇

很多人也想重演類似的故事

卻模仿不了我和你的心跳

他們只是在傳唱別人的情歌

根本沒去想：情歌究竟是如何誕生？

【失蹤的情郎倉央嘉措】

我很少犯錯誤

被自己承認(rèn)的錯誤只有一個

就是離開了你

錯上加錯的是：甚至沒有告別

如果我沒有錯誤地離開你

你也可能錯誤地離開我？

愛的錯誤難以幸免。每個人一生

至少要犯一次

我犯的這個錯誤最值得紀(jì)念

已轉(zhuǎn)世成另一個人了

還記得那一天

那些沒有出錯的人

說不定犯了更大的錯誤：不敢去愛

今夜給你寫信，不是向你認(rèn)錯

只為了作個遲到的解釋：

一百年前那一天，風(fēng)太大了

不是我不辭而別，而是實在舍不得跟你道別

我把想說的話又咽回去了

是啊，何必讓你擔(dān)驚受怕呢？

不妨給你留下一線希望？

兩只手明明長在我身上

卻就是舉不起來：

它們是用來擁抱你的，不是用來揮手告別

【人間只有一件珍寶】

別人在經(jīng)幡上寫下六字真言

我寫的是你的名字

別人說瑪吉阿米是未嫁娘的意思

我說這是我每天念的經(jīng)

別人在瑪尼堆上壓上一塊石頭

我壓上的是你的影子

別人說石頭比影子重多了

我說你的影子使喜瑪拉雅山變輕

別人點上酥油燈，為了敬佛

我手持燈盞，為了找到通向你的路

別人說這是一條死路，系了個死結(jié)

我偏偏想把解不開的疙瘩給解開了

別人夢想在布達(dá)拉宮住一夜

我每天都夢想逃出去

別人說宮中堆滿金銀財寶

我覺得人間只有一件珍寶：愛人的眼睛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別人說我富可敵國

在看不見你的地方，我一貧如洗

【一個人的拉薩】

我把轉(zhuǎn)經(jīng)筒轉(zhuǎn)了一圈

今天上街，就會遇見長得像你的人

我繞著布達(dá)拉宮轉(zhuǎn)了一圈

長得像你的人，即將出現(xiàn)

我順著八廓街轉(zhuǎn)了一圈

走在前面的人，長得像你

我為什么希望有人長得像你？

因為你在別處，不在這里

明明知道不可能遇見你

遇見長得像你的人，也是一種驚喜

在拉薩，長得像你的人很多嗎？

我每次上街，都能遇見一個

明明知道她們不是你

我還是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明明知道你不是她們，你已去了遠(yuǎn)方

投入別人的懷抱。只在我的夢中才可能出現(xiàn)

總覺得有人長得像你，并不是

我愛上了別人，只說明我無法把你忘記

假如真的忘掉了你是誰

怎么可能辨認(rèn)出誰長得像你？

【冬蟲夏草的前世今生】

我的心冬天是蟲夏天是草

你的名字冬天是火夏天是冰

當(dāng)我感到熱，你送來清涼

當(dāng)我感到冷，你送來溫暖

冬天的蟲啊，蟄伏在泥土里

靠回憶打發(fā)日子

夏天的草啊，冒出地面

假裝不認(rèn)識自己

我是誰呢？如果說忘記了你

為什么心里會隱隱作痛？

誰是我呢？如果已被你忘記

干嘛還要在老地方年年等待，年年失望？

我的心冬天是蟲夏天是草

你的影子冬天是蛹夏天是蝴蝶

當(dāng)你飛過草葉的時候請停留一下

不必說話，只需抖一抖翅膀

冬天的蟲啊，被漫長的離別凍僵了

夏天的草啊，為了重逢而復(fù)活

即使你忘掉了我的前世

我還是能認(rèn)得出你的今生

【拉薩河情歌】

拉薩河靜靜地流

沒有把你帶來，就請

把我的憂愁帶走

拉薩河靜靜地流

把我的憂愁帶走，可我的心里

又長出新的憂愁

拉薩河靜靜地流

從城里頭流到城外頭

像是要把我掏空了

拉薩河靜靜地流

你來，憂愁就變成河水

你沒來，河水就變成無盡的憂愁

拉薩河靜靜地流

上游是雪山，草原在下游

我夢見你的青絲，你夢見我愁白了頭

【瑪吉阿米】

今夜，高原比星空更高

我比高原更高。你的眼睛

比我的歌聲更高。冉冉升起

我終于發(fā)現(xiàn)：星星的高處

還有星星。你的眼里不僅有淚水

還有星星的倒影

好姑娘啊，比經(jīng)幡更高的是風(fēng)

比相遇更費解的是別離

對于半醉半醒的我

比自己的誓言更難背叛的

是從不需要別人承諾的你

即使我走得再遠(yuǎn)，你總在原地

即使我無法變成倉央嘉措

你早已是瑪吉阿米

我夠得著星星，卻夠不著你

【題拉薩瑪吉阿米餐吧】

我等的人沒有來

是放棄，還是繼續(xù)等？

我等的人沒有來

我沒等的月亮倒是來了

站在窗戶外面，笑吟吟的

她把我當(dāng)成誰了？一個等人的人？

她仿佛知道我等的人來不了似的

等待會是一個錯誤嗎？

忘記了等待著誰，是錯上加錯？

那么就讓我忘記你好了

可我還是記住了月亮：怎么看

怎么像你的替身

我在等待一個來不了的人

月亮也在等待，等待我對著她喊出你的名字

【情字怎么寫？】

生命中最關(guān)鍵的一個字

在身體里先天性地存在

不是父母的遺傳，卻有著更久遠(yuǎn)的淵源：

血液里的鹽，骨頭里的鈣，眼睛里的光

讓我痛讓我癢的一個字

在我不識字的時候就讀懂了

我可以沒有名字，不能沒有它

這才是我最認(rèn)可的名字

你問我情字在藏文里怎么寫？

我也想問你呢：在漢語里怎么念？

你說我是人群里的情種

那是因為你看見了我開的花

你說我是俗世中的情圣

那是因為我沒染上紅塵

你說我是情人中的情人

那是因為我不會講故事，只會唱歌

唱歌的人本身就是故事

無需把這個字時時掛在嘴邊

不說出來，別人也能聽得懂

無需把這個字刻在石頭上

石頭比它先腐爛

【心亂了】

心亂了。是否該求得

世人的原諒？

我的心在這亂世里沒亂

卻在你面前亂了

心亂了。是否該求得

你的原諒？

在風(fēng)雨中，你的頭發(fā)沒亂

我的心卻亂了

心亂了。是否該求得

神的原諒？

我在神面前心如止水

可一轉(zhuǎn)身，又心亂如麻

心亂了。是否該求得

自己的原諒？

我有一百個問題

卻只找到九十九個答案

【情歌或道歌】

人群里有你

才有意義

就像海洋里有魚

才有活力

你是一條漏網(wǎng)之魚

我明知你在人群里

卻就是找不到你

也許，我的網(wǎng)眼

還不夠細(xì)密？

也許，你不是惟一？

我總能從別人身上

發(fā)現(xiàn)原本屬于你的美麗

你是一條不存在的美人魚

大海的波浪

是你脫下的一件件外衣

每個人都像你，每個人

都不是你

人群聚了，你就是每一個人

人群散了，你還是你

【你的眼睛是一個謎】

那朵花是誰造出的？

會開花的花，造出了更多的花？

那只鳥是誰造出的？

飛過天空，不留下一絲痕跡

那條路是誰造出的？在此之前

無路可走的人，已走向哪里？

天上的星星是誰造出的？

我和你相約看星星，星星也看見我和你

你的眼睛是誰造出的？誰還造出了

寶石，琥珀和露珠？可都比不上你的眼睛

造物主啊是誰造出的？

造出萬物，就等于造出了自己？

眾生是誰造出的？

造出眾生，才會受到萬眾的信任與懷疑

造出了謎，又造出謎底

不妨留一個沒有謎底的謎，給自己？

【吉祥三寶】

你送給我一條哈達(dá)

哈達(dá)帶給我吉祥

天空送給你一朵白云

白云帶給你吉祥

你遞給我一碗酥油茶

酥油茶帶給我吉祥

天空遞給你一捧雨水

雨水帶給你吉祥

你敬我一杯青稞酒

青稞酒帶給我吉祥

下過雨的天空，什么都沒有了

不，會給你一個夢。夢帶給你吉祥

【西藏林芝的米堆冰川】

我看見了你一千年前的模樣

一千年后，你也看見我了

我親吻著你一千年前的冰涼

一千年后，我的嘴唇滾燙

我擁抱住你一千年前的荒蕪

一千年后，也沒有鶯飛草長

一千年前的積雪未化，可一千年前

我在哪里呢？

一千年后，你還是你嗎？

并不需要我的仰望。你已習(xí)慣了：自己給自己作伴

什么叫地老？什么叫天荒？

看你一眼，就全明白了

什么叫?？?？什么叫石爛？

我明明做不到，卻還是有點想

【南迦巴瓦峰】

上輩子肯定見過你

這輩子相遇，已然是重逢

你的美麗并未讓我吃驚

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我認(rèn)出你了。你還認(rèn)得出我嗎？

我的前世，沒準(zhǔn)就是與你

并肩而立的另一座雪山

曾經(jīng)跟你一樣的高傲

卻在紅塵滾滾中不戰(zhàn)自敗

日漸低下了頭

我已沒什么可驕傲的了

除了在你身旁，留下過一塊空白

真想向你討教一個秘訣：面對滄海桑田

怎么才能保持不變？

在一群還俗的群山中間

只有你頭戴著白雪的王冠

為什么說你耐得住寂寞？

你那偉大的孤獨，甚至不惜拒絕春天

【好像是愛情？】

沒有誰見過愛神長什么樣

沒有誰真的懂得什么是愛情

擁有的只是對愛情的想像

和對這種想像屢敗屢戰(zhàn)的驗證

當(dāng)我遇見你時，不敢肯定愛就是如此

只能將信將疑：好像是愛情？

為什么不認(rèn)定這是一次勝利？

因為周圍有著太多的失敗者

沒有誰見過愛神長什么樣

愛情還是成為一個神話

擁有的只是對愛情的信仰

那些傳說何時才能跟我們有關(guān)？

當(dāng)你遇見我時，不敢肯定這就是愛：

唉，愛好像是這樣，好像又不是這樣

為什么不相信夢變成真的？

因為現(xiàn)實中仍然有太多的假

何必去猜測愛神長什么樣？

我只要記住你的模樣

好像是愛情，好像在愛著

其實愛情本身就是四不像

【唱給風(fēng)馬旗的情歌】

我多喜歡這個名字：風(fēng)就是馬

馬就是風(fēng)，我多喜歡騎著風(fēng)

或騎著馬周游四方

我多喜歡這面經(jīng)幡：比風(fēng)更輕

比馬更快，我多喜歡插上翅膀

回到你身邊

我多喜歡這陣鬃毛飄拂的風(fēng)

我多喜歡這匹原地打轉(zhuǎn)的馬

我多喜歡兩個自由的靈魂融為一體

我多喜歡這個故事：是風(fēng)娶了馬

還是馬嫁給了風(fēng)？我多喜歡見證

天地之間的跨國婚姻

我多喜歡給你披上戰(zhàn)旗一樣熱烈的婚紗

我多喜歡能夠舉起婚紗一樣浪漫的戰(zhàn)旗

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堅守的陣地

【磕著等身長頭的朝圣者】

我是坐飛機來朝拜拉薩

他們是一路磕著等身長頭過來的

慢，比快更虔誠？

我花了錢

他們花了比我多得多的時間

時間，比錢更值錢？

我穿著嶄新的運動服旅游鞋

他們身上的舊衣袍已磨破了

舊，比新更耀眼？

我身上干凈，仍然覺得心里藏有撣不掉的灰塵

他們渾身沾滿塵土，眼神卻無比干凈

是的，他們看得比我更遠(yuǎn)

站著的人，靈魂說不定趴著的

匍匐的人，卻有一顆飛得起來的心

我也許比他們多一些財產(chǎn)

他們，比我多了一雙看不見的翅膀

我無法擺脫人間的萬有引力，也就無法分享

他們心中擁有的那個天堂

我沒有勇氣選擇他們的道路

他們不需要選擇。已把這一切認(rèn)定為命運

知道我最羨慕他們什么嗎？

那份不受任何干擾的平靜，是我

再來幾回拉薩也祈求不到的

【西藏女孩拉珍】

她不缺少彩云的衣裳

只是拿不定主意：該把哪一件穿在身上？

她不缺少珠寶的裝飾

正在比較著：是瑪瑙高貴，還是綠松石漂亮？

很明顯，她也不缺少追求者

惟一的遺憾：他們唱的情歌為什么一模一樣？

她不需要送禮，也不稀罕獻(xiàn)花

這位露天的公主，從小就在花中間長大

她只期待一個別出心裁的贊美者

說出一句真的能讓她心動的情話

唉，長這么大，她的心就像

身邊的南迦巴瓦峰，還從來沒有動過呢

我們這些自命的詩人，該拿出點真本事來了

看看誰，有讓雪山融化的力量？

【夜過米拉山口】

曾經(jīng)是我仰望過的地方

望見的，除了星星，還是星星

此刻，繁星騰出了位置

給了我立足之地

我應(yīng)該周身放光，否則就對不起

這個夜晚

并不是每個人都能等到空座位

并不是每一天都有

這樣的幸運：不該屬于我的

也屬于我了

只想在高處多站一會兒

低下頭去，從平原上的茫茫燈海

找到那個雙目閃爍的自己

一夜之間，他就成了別人

眨眼之間，我就成了自已的偶像

【在西藏路遇流星】

在最高的高原，看見最低的星星

飛得很低很低，似乎我一伸手就能夠得著

這是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

我離星空又近了一步

那是流星，就像從我腦門上掠過

沖著波密的米堆冰川方向飛去

也許這顆星星太熱了

想用千年的積雪冷卻一下自己？

也許這顆星星太累了，快睜不開眼了

在替自己尋找一塊墓地？

祝每個夜行人都能找到滿意的歸宿

我的心里，也有一塊石頭緩緩落地

【文成公主】

布達(dá)拉宮為文成公主而蓋

她不在了，宮殿還在

唐蕃古道因她而打開

她站住了，道路還在繼續(xù)往前走

大昭寺的等身金佛是她從長安帶來

又到了給佛像貼金的日子，人山人海

她還給藏地帶來小得不起眼的蠶

一路在吐絲，織成漫山遍野的經(jīng)幡

這位一千三百多歲的公主，把歷史變成了

她的青春，把青春全部交代給了歷史

我從長安來，只是為了告訴她一聲：

家鄉(xiāng)的桃花正在開

我的公主啊，再多的朝代變幻

也抵不上一次花開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