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全書第一回，從酒色財(cái)氣說起。好似舞臺大幕拉起，仙樂飄飄。美人徐徐出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勝嬌羞。鏡頭倏地聚焦主角裙下，羅襪一彎，金蓮三寸，頓成全場焦點(diǎn)。 

    潘金蓮自幼纏得一雙好小腳兒，故名金蓮。人如其名，應(yīng)了民謠:真小腳，要愛俏，吊起那羅裙格外高，便是無人來稱道，自己也要低頭看幾遭。平日在簾子下磕瓜子，故意把一對小金蓮露出來。吳月娘初見她:從頭看到腳，風(fēng)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fēng)流往上流。真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 

    西門慶酷愛小腳，借口撿筷子，去捏金蓮小腳。面對挑逗，潘氏不僅未惱，反而笑將起來:“你有心，奴亦有意。”勾搭成奸。西門慶對宋慧蓮久久不能忘懷，無非是“誰知你比五娘腳兒還小?”之所以娶年紀(jì)偏大的孟月樓，嫁妝豐厚垂涎欲滴之外，一對金蓮腳，更讓他魂不守舍。 

    古代文人推波助瀾，贊美小腳蓮步婷婷，踏春有跡，步月無聲，甚至發(fā)明繡鞋行酒游戲。《金瓶梅》中，西門慶脫下潘金蓮一只繡花鞋，擎在手中，放一小杯酒在內(nèi)，吃鞋杯耍子。如此惡習(xí)，難以置信。 

    回眸歷史，南朝齊國潘貴妃“步步生蓮花”，五代南唐李后主命娘以帛纏足，似乎與纏足靠譜。細(xì)細(xì)分析，不是今人誤讀，就是孤例難證。學(xué)界主流認(rèn)為，北宋時，纏足方登上歷史舞臺。 

    蘇東坡算得上專詠纏足第一人，作《菩薩蠻》一詞:涂香莫惜蓮承步，長愁羅襪凌波去;只見舞回風(fēng)，都無行處蹤。偷立宮樣穩(wěn)，并立雙跌困;纖妙說應(yīng)難，須從掌上看。詞中“宮樣”，不難窺見早期纏足，尚限于上層?jì)D女。 

    明代小腳言必三寸，纏足之風(fēng)，遠(yuǎn)勝前朝。上自富貴人家，下到市井百姓，無不如癡如醉。明學(xué)者胡應(yīng)麟說:“宋初婦人尚多不纏足者……于今而極。至足之弓小，今五尺童子，咸知艷羨。”女性是否纏足，成為社會地位、貴賤等級的重要標(biāo)志。朱元璋將張士誠舊部貶為丐戶，男不許讀書，女不許纏足，可作例證。 

    朱元璋曾戲言:“焉有婦人腳大如此，而貴為皇后乎?”馬皇后正色道:“若無此足，安能鎮(zhèn)定得天下。”今天鳳陽花鼓詞:腳大踹得江山穩(wěn)，由此而來。傳說他曾微服出巡，一道燈謎，畫的是懷抱西瓜的大腳女人。龍顏大怒，以為暗諷馬皇后——淮西女人好大腳，誅殺百余人，釀成慘劇。 

    從來腳小說山西。好色明武宗，前往纏足之鄉(xiāng)大同，游龍戲鳳一場戲，何等荒唐。面對韃靼入侵，犯邊甚急，理學(xué)家瞿九思隆重獻(xiàn)上“妙策”:虜之所以輕離故土，遠(yuǎn)來侵掠者，因朔方無美人也，制馭北虜，唯有使朔方多美人，令其男子惑溺于女色。我當(dāng)教以纏足，柳腰蓮步，嬌弱可憐之態(tài)，虜惑于女色，必失其兇悍之性。小腳御邊，讀之噴飯。明末天崩地裂，來日大難，難免顛沛流離。南明弘光帝選婚，不得已下懿旨:國母須不束足。此時立后，再向馬皇后大腳看齊，未免太晚。 

    清代視纏足，為“男降女不降”象征?？滴跸铝罱估p足，無果而終，只得罷禁。李鴻章母親一雙大腳，嫁到李家下田勞作，立下汗馬功勞。出門坐上八抬大轎，大腳伸出簾外，路人紛紛駐足圍觀。李苦苦哀求，母親勃然大怒:“你老爸當(dāng)年也不敢說這般話，沒有老娘這雙大腳，誰供你們讀書做官?”后來李相出訪外國，一盲童久聞中國三寸金蓮怪事，以為華人不分男女，都是小腳無疑，很想一“睹”為快。趁李走近之際，蹲下身去，伸手抓摸，傳為笑話。 

    丑陋不堪的畸形小腳，美化為三寸金蓮，男人神魂顛倒，女人爭相效仿，舉國若狂。纏足之風(fēng)，越刮越猛，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貴賤，無處不有。纏成女足越來越小，肌骨變形。最是兩般堪恨事，文人八股女雙翹。無怪乎，胡適眼中，小腳與八股文、鴉片并列，為舊中國三大病癥。 

    小腳一雙，眼淚一缸。纏足痛苦，慘絕人寰。造就一雙三寸金蓮，皮肉潰爛，鮮血淋漓。千百年來，多少無辜弱女子，痛不成寐，悲無已時。行一步嘆息，兩行愁淚臉邊垂，幾多折磨與血淚，后人思之，能不黯然。 

    纏足纏足，如此可惡，如此可鄙，如此可恨。還是一首才女詩歌，罵得痛快:三寸弓鞋自古無，觀音大士赤雙趺。不知裹足從何起?起自天下賤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