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第登天,一生潦倒
人去兼春去,今年似舊年。半酣休斫地,一第比登天。世業(yè)書充棟,歸裝月滿船。連床十年事,話到燭花偏。
——黃仲則《送邵元直歸里即題其享帚樓》
仲則一生命運多蹇,失意落魄,貧病交加。才高八斗,卻屢次鄉(xiāng)試不中,這是導致詩人最終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
而悲劇從何時開始?如果說少小時的貧苦,是這一切因果的引線,那么從結識洪亮吉,兩人冬游揚州;次年聯(lián)袂重返常州龍城書院,結識了邵齊燾,仲則首次秋應江寧鄉(xiāng)試不中,這悲劇就已經(jīng)像一幕多幕劇,一幕幕并行著展開劇情。
《兩當軒集》,搜錄的詩歌起于仲則15歲,他為此書寫下《自序》的時候,是在二十七歲時?!皯嚐o韻語,老生宿儒,鮮談及五字學者,舊藏一二古今詩集,束置高閣,塵寸許積,竊取翻視,不甚解,偶以為可解,則栩栩自得曰:可好者在是矣。間一為之,人且笑姍,且以其好作幽苦語,益唾棄之,而好益甚也。”
這段自述,其實已經(jīng)將仲則一生愁苦,落魄江湖的原因說出了。清代的科舉考試,已經(jīng)不再如同大唐盛世,以詩文取功名——盡管在康乾時期,詩文一度有中興跡象——這和統(tǒng)治者的意愿有關。
“自古一代之興,必有博學鴻儒,備顧問著作之選。我朝定鼎以來,崇儒重道,培養(yǎng)人才。四海之廣,豈無奇才碩彥、學問淵通、文藻瑰麗、追蹤前哲者。凡有學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人,不論已仕、未仕、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在外督、撫、布、按,各舉所知,朕親試錄用。其內外各官,果有真知灼見,在內開送吏部,在外開報督、撫,代為題薦?!边@是康熙下的詔書,在民間開始追尋“學行兼優(yōu)、文詞卓越”之士,而朱彝尊、馮勖等人次年皆以布衣入選翰林官。這是清初博學鴻詞科首次出現(xiàn)的“以詩取士”的現(xiàn)象。然而,康熙親自考驗、錄用,又有幾個能夠如此幸運,得以平步青云?清初的鄉(xiāng)試、會試內容雖屢有變更,但仍在經(jīng)義,或論、表、判、詔、誥、策諸文章(文體)之間增刪變化,都與詩賦無關。且沿襲明代的八股文風。
到雍正年代,有朝試一說:“殿試后,集諸進士保和殿考試……考試用論、詔、奏議、詩四題。是為朝考之始?!边@也是到了皇帝老子面前,詩文是必備之用。士子們在民間一步步走來,還是先行經(jīng)過八股取仕,方才能一步步走上康莊大道——這時候才需要學詩。
乾隆年間,詩歌開始向著考試進一步靠攏?!岸?,詔剔舊習、求實效,移經(jīng)文于二場,罷論、表、判,增五言八韻律詩……四十七年,移置律詩于首場試藝后,性理論于二場經(jīng)文后?!保ā肚迨犯濉罚┰t、經(jīng)文,其實都是八股遺風,而乾隆看不慣的是士子多有“強記抄襲之弊”,于是決心改革科舉制度。減掉了論、表、判,增加了五言八韻詩。這當然是一種進步,只是五言八韻,將詩限制在一個固定的格式之內,也確實難以發(fā)揮出詩人真正的性質和靈感。而乾隆四十七年的律詩改進,也算是進步,只是這個時候的黃仲則,已經(jīng)即將走到了他的人生路盡頭……
應該說,康雍乾時代,清政府大力推行的是“應試詩”。所謂“應制詩”,就是限定五言,限定六韻或八韻,于是這一時期,有關唐詩應制詩的選排本接踵問世,不過對于這種局限且須順應統(tǒng)治者需要的體裁,恐怕紀曉嵐出版的《唐人試律說》的自序中評價得最為中肯:“詩至試律而體卑。雖極工,論者弗尚也?!鼻摇叭煌磩e派,其法與詩通邇來選本至伙,大抵箋注故實,供初學者之剽竊。初學紛紛剽竊,亦遂紛然爭購之。于抄襲誠便矣,如詩法何?”其實這話已經(jīng)說得明白,這時候就是天下應制詩一大抄,看看誰的水平高了,而諸如仲則這樣醉心于詩之人,反而在其中難有大成——原因他的詩詞,和應試的需求實在是有著天壤之別。
仲則醉心于“五字學”也就是詩學,這是他能夠在清代詩人中脫穎而出的一個重要原因。但是,脫穎而出并不被時代認同,因為他的詩是為了自己而寫,絕對不要那種四平八穩(wěn)、內容枯燥、千篇一律的應制詩題材。這樣一來,才華滿腹的黃仲則更多遭致的只能是他人冷眼,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讓他一生艱苦,于功名上終無所成。
在這個真正的詩詞受不到足夠重視的年代,仲則只能有些孤獨地在這片他心儀的天地里獨自翱翔。別人的冷眼和嘲笑,他都不屑一顧;乃至后來客游京師,竟也因為這份傲骨天成、不容他人輕易親近的性格,最終無法在那官場黨朋營私的人群中混跡,最終的悲劇也像是性格使然,水到渠成。
有關仲則的性格,無論是《清史稿》還是《稗官野史》等記載,都大體相同。仲則從小就落落難合,很少交朋好友,即使后來仰慕他的人希望與他交善,但是和他熟悉后也都會逐漸和他疏遠。而仲則對此并不在意。但是無一例外,所有的記載都有著洪稚存太史亮吉與仲則交往十八年,期間洪亮吉屢次規(guī)勸仲則,盡管也屢次惹得仲則火冒三丈,但是兩人卻一直沒有絕交。
《送邵元直歸里即題其享帚樓》,作于仲則三十三歲,屬于仲則人生中最后的時光了。而一直到了那個時候,他在孜孜以求了十幾年之后,發(fā)出了這樣的慨嘆。而在這個過程之中,從學詩、到發(fā)軔,乃至名滿天下、一夕紙貴等事情,都在他身上發(fā)生過,可惜這所有的傳奇,在冰冷的現(xiàn)實面前,只是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只是真的貴族階層,用來沽名釣譽、用來取樂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