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死去兩千三百年的人，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系么？用四川話說，你簡直哄鬼麻廣廣（意謂“欺騙人”）喲。人是與草木同朽，問題在于有活力有魅力的思想依舊牽系我們今天的生活。很多人不明就里，甚至下意識說出來的話，可能就來自于莊子，這一點(diǎn)并不是很多人都知道的，正所謂“百姓日用而不知”。

比如我們四川被稱為“天府之國”，其“天府”一詞原創(chuàng)即來自于莊子。又如成都人稱那些不成器的耍家為“散眼子”，亦來自于莊子里的“散焉者”。再如“大夢誰先覺”里的“大夢”，形容人死之“物化”，均來自于莊子。這樣的例子多到不勝枚舉，在許多方面莊子可謂有發(fā)明之功。從研究文化、思想、哲學(xué)、歷史、社會等方面的角度，《莊子》一書的開創(chuàng)性，其中蘊(yùn)含的語源性，絕對值得研究者深深注意。

人所共知的“神仙”一詞，固然不是莊子發(fā)明的，但其提供的語源性基礎(chǔ)，即由神人到仙人，再發(fā)展為“神仙”。他在《逍遙游》中所描寫的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從其形貌，到餐風(fēng)露宿，不食人間煙火，水火不侵，任何外物都無法傷害他，都與后世的神仙并無二致。他甚至開玩笑說身上搓點(diǎn)塵垢下來，就可以鑄造超過堯、舜一樣的帝王。除了對儒家帝王的嘲諷，與后世的神仙“職業(yè)”不侔以外，余下基本一模一樣。

小時家慈看見我用手直接掻癢很厲害，就告誡我說，不要摳破皮要肒膿。四川話讀肒若冠（其本音讀若換），小時家人常說的“肒膿”不意在《大宗師》“以死為決肒潰癰”句里能夠看到?！懊K”字在康熙字典里的解釋是“搔癢而成的瘡”。再比如我們四川人說一個人耿直講義氣，就喜歡說這個人真是直矼矼的，其實(shí)這樣的字也同樣來自于《人間世》里孔子說顏回之所謂“德厚信矼”，你厚道講信用，脾氣直矼矼的。如此看來，其實(shí)《莊子》里不少東西與我們的日常生活有關(guān)，只是不少人并不知道而已。

我曾說過，任何人都是活一天少一天，沒有哪個人是越活越多。用德國哲學(xué)來說，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

其實(shí)，莊子早就更深刻地表達(dá)了這一層意思，他在《逍遙游》里說：“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币坏┠惚桓改干聛?，那就想死的自由都沒有了，只有等幾十年后慢慢死掉。莊子倒不同意后世那些“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的儒家言論，而是說你不自由的生活是全方位多角度的，沒有辦法擺脫這種不自由的狀態(tài)，因?yàn)槟恪坝兴?。“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

一生生活中在各種矛盾之中，不能自已，每天跑向死亡，如同野馬狂奔，你不能制止它，因?yàn)榘遵x過隙。換個說法就是“近死之心，莫使復(fù)陽也”。別說人們一天到晚勾心斗角，就算沒這事，也只不過是在向著死亡的道路上奔跑，是沒有人能夠勸得住的。到最后糊里糊涂，莫明其妙地過完一生，正所謂“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難道這不是兩千多年來，我們至今為止也沒有完全想透的人生哲學(xué)嗎？

與人斗與天斗的哲學(xué)，經(jīng)“偉大領(lǐng)袖”號召后，非常流行。但這東西并不是他的獨(dú)創(chuàng)，只不過結(jié)果謂之“其樂無窮”，倒成了他的獨(dú)得之秘。反對斗爭哲學(xué)的莊子早就說過，很多人在日常生活里是“與接為構(gòu)，日以心斗”，就是說人們成天背毀面譽(yù)，邊整邊拉攏，仿佛二十四小時都處在與人相斗的謀劃之中。

因?yàn)椋瑳]有互相信任，又沒有良性的制度保障人們的日常博弈不出問題或者少出問題，故難免“小恐惴惴，大恐縵縵”，小的恐懼使你惴惴不安，大的恐懼會把你嚇癱散架。你賣我毒大米，我就售你毒奶粉，你售我毒奶粉，我就在學(xué)校愚弄你的孩子等等，不安感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地蔓延，沒有任何有能逃脫的例外，我把這種狀態(tài)稱之為“互害社會”?？蓢@的是，莊子提前說了兩千多年，到如今我們都沒有解決種“小恐惴惴，大恐縵縵”的生活。

莊子當(dāng)然也不是完全無爭，徹底不斗。他與惠施的辯論就很精彩，他之罵曹商而產(chǎn)生的著名國罵，在先秦諸子中無出其右者。我們很多人都罵過人，也被人罵過，我想在座諸君也不免。莊子很窮，打草鞋以謀衣食，曹商就來揭他的短，剝莊子的面兒，讓莊子很難堪。曹商得意地說，如果比誰更窮的話，我曹商自然沒辦法跟你老兄莊子相比。這不是故意寒傖人嗎？在座的你們都應(yīng)該算是富人，我想其中沒有曹商這樣掩不住要炫富的人。

如果，不幸有的話，最好不要碰著莊子這樣的罵人高手。不然下面的話，會讓人十分難堪。莊子罵道：“秦王有病召醫(y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邪?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聽說秦王背生癰，肛生痔，舔前者得車一輛，舔后者得車五輛，你得這百輛車難道是吮膿舔痔搞了二十次后所得的報酬嗎？小子你真行啊。我們四川人現(xiàn)在說某人下作無行，一般都說這人是舔溝子（屁眼）的人，大約是從莊子老師那里學(xué)來的。

《莊子》是個巨大的思想寶庫，很多東西都可以在這里找到著力點(diǎn)。大到社會制度與變革，小到我們現(xiàn)在所取的名字，都可以在此間找到淵源。著名學(xué)者梁啟超的書齋號名為“飲冰室”，出自“今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nèi)熱與？”（《人間世》），意謂自己對社會有相當(dāng)之責(zé)任，因此需要平復(fù)自己的內(nèi)心、止住自己的焦慮。詩人邵祖平的《培風(fēng)樓詩》之“培風(fēng)”，大約也算是出自《逍遙游》中之“而后乃今培風(fēng)”，體現(xiàn)了心氣很高的邵先生在寫詩做學(xué)問上的自我期許吧。咱們四川的古典文學(xué)學(xué)者周虛白的名字，出自《人間世》里的成語“虛室生白”，把內(nèi)心的大掃除做好，一個人就可以悟道而達(dá)澄明之境。

我的高中同學(xué)梁鵬，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哲學(xué)的，讀書很厲害，如今和在座的很多人一樣，都是搞房地產(chǎn)的。其名應(yīng)來自莊子，因其父在我們那地方算是有文化的。等自己有兒子后，他干脆把自己的兒子取名為梁扶搖。父子相繼，以名和字相關(guān)聯(lián)的通行古例，兒子的名字甚至可以作父親的字。扶搖一連讀就是飆，當(dāng)然也可以叫梁飆，但梁扶搖聽上去更有節(jié)奏感及韻律。

宋代的著名道家人物陳摶老祖，這個“摶”字來自“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而他的字“圖南”，則來自于《逍遙游》里的“而后乃今圖南”，而“圖南”連讀亦可為“摶”。可見我們生活中不少人連取名都與莊子有關(guān)，就更不用說我們尋常說話之受影響了，從下面我即將要談到的《莊子》一書的很多成語，就可以略窺端涯。

尋常的說話并非不值得注意，因?yàn)榈纴碜杂谖覀兊娜粘Ｉ?，莊子說得更絕，道在屎尿之中。“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真的大道理看上去是寡淡少味，而那些欺騙性言論則天花亂墜，沒完沒了。這和是真佛只說家常話是一個道理。

說到這里，有人可能會用成玄英將“炎炎”釋為“猛烈”來主張我所說是錯的，因?yàn)橛腥税堰@句話釋為夸海口的言論總是很猛烈，耍小聰明的言論總是廢話連篇。我比較同意流沙河先生的說法，炎應(yīng)為讀為“淡”，因?yàn)?，大言在莊子看來就是真正所謂的“道”，道不裝神弄鬼。就像他用“大宗師”形容道一樣，道不是哪那個人可以壟斷的，也無法送給親戚朋友，或者拿來倒賣賺錢，當(dāng)然可以拿來自我愉悅。

這就像道家人物陶弘景的《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以答》一樣：“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

（責(zé)任編輯：楊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