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筆記:古畫真?zhèn)沃?,“南北宗”論和“文人畫?/span> 【前言】陳啟偉著《陳佩秋談古畫真?zhèn)?span lang="EN-US"> 名畫說疑》一書,是作者經(jīng)歷十載,對陳佩秋先生的訪談錄,質(zhì)疑中國古代名畫重大問題。從《步輦圖》《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夏山圖》的質(zhì)疑,到《踏歌圖》、《溪山清遠圖》,提出全新的鑒別觀點。余細讀后,又查閱了一些相關(guān)的資料,增添了不少關(guān)于中國畫和中國畫史的知識。 【注】陳佩秋 1922年12月生,女,河南南陽人。字健碧,室名秋蘭室、高華閣、截玉軒。 國立藝術(shù)??茖W校畢業(yè) 。上海大學美術(shù)學院兼職教授,上海國畫院畫師 。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 。擅長國畫 。作品有《天目山杜鵑》;《水佩風裳》入選第三屆全國美展;《紅 滿枝頭》入選第六屆全國美展優(yōu)秀作品展 。晚年潛心研究古畫。 第一節(jié)、《步輦圖》 隋唐時期,是我國人物畫經(jīng)魏晉南北朝一個小小高峰后,進而至高度成熟的時期,一時畫家輩出,成就卓著。尤其是唐代,人物畫家一時蜂起,極其著名的,就有閻立本、愚癡乙僧、吳道子、張萱、周昉、李真、韓滉、孫位、張素卿等。 閻立本(約601~673), 中國唐代畫家兼工程學家。漢族,雍州萬年(今陜西省西安臨潼縣)人,出身貴族。其父閻毗北周時為駙馬,因為閻擅長工藝,多巧思,工篆隸書,對繪畫、建筑都很擅長,隋文帝和隋煬帝均愛其才藝。入隋后官至朝散大夫、將作少監(jiān)。兄閻立德亦長書畫、工藝及建筑工程。父子三人并以工藝、繪畫馳名隋唐之際。 閻立本的代表作有:《歷代帝王圖》、《步輦圖》、《職貢圖》、《蕭翼賺蘭亭圖》。 目前看到的《步輦圖》,描繪了公元634年吐蕃使者、吐蕃開國宰相祿東贊覲見的場面。 端坐在女子抬著的步輦上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此次,李世民應(yīng)允了建立“聯(lián)姻關(guān)系”。他說:“蠻族都重視妻子的力量,等她生了孩子,就是我的孫子,這樣吐蕃就不會想唐發(fā)起進攻了。為此,我怎么能喟(kui)惜自己的一個女兒呢?”公元641年正月,文成公主出嫁吐蕃。 對《步輦圖》是否出自閻立本之手,多有爭議。一般認為是宋人摹本的可能性較大。 1、《步輦圖》如何成為“國寶”? 溥儀在天津期間,經(jīng)常將古書畫“賞賜”為他變賣古書畫的經(jīng)手人以資酬謝。賞賜給陳寶琛的外甥劉駿業(yè)的就有《歷代帝王圖》、《步輦圖》等。之所以如此,是“溥儀和他的臣工對這些作品相當陌生,僅憑《石渠寶笈初編》將《步輦圖》定位‘次等’,以為是贗品,故而康來相贈?!?/span> 《步輦圖》幾經(jīng)轉(zhuǎn)藏,后作為“嫁妝”流入福建。49年后,《步輦圖》被捐贈給了政府。1959年,文物出版社專門出版了《步輦圖》冊頁。前幾年,國家郵政總局發(fā)行了《步輦圖》小型張。本來知道此圖的人并不太多,一下子大家都知道唐代有位畫家閻立本,畫了一幅名畫《步輦圖》。2002年,故宮博物院應(yīng)用高科技仿真技術(shù),首次“原汁原味”地“克隆”了50件“頂級書畫國寶”,《步輦圖》名列其中,將其視為珍品。 2、《步輦圖》不是唐畫,也不是閻立本的作品,亦不是宋代摹本 要說它不是唐畫,是從人物臉部造型、身體造型和用線,以及畫的點景,如腰輿(人抬的“輦”)、傘蓋、宮扇、服飾等方面來確定。壁畫和傳世唐畫,腰輿都很清楚,唯《步輦圖》中的輿粗糙不堪,不但簡陋,其結(jié)構(gòu)差錯,部件短缺,非帝王所乘之輿,說明繪畫者無宮廷知識。 不是閻立本所畫。將《步輦圖》與公認的閻立本作品《歷代帝王圖》進行比較,并和唐代的所有存世畫作、壁畫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步輦圖》與他們在藝術(shù)性方面相差甚大?!恫捷倛D》的歷史真實性、常識性以及它的題跋、印章、絹底都存在明顯疑點。它不可能是閻立本的作品。 也不是宋代摹本。有人以為,它雖不是閻立本原作,而是宋人摹本。所謂摹本,應(yīng)當忠實于原作,即用絹貼在原作上拷貝下來的。仔細研究、對比,就會知道它不是什么宋摹本。 《步輦圖》不是唐畫,不是閻立本的作品,也不是宋摹本,那么就應(yīng)當重新確定它中國美術(shù)史的地位,以恢復(fù)《步輦圖》的本來面目,重新確定他的歷史地位和藝術(shù)價值。 第二節(jié)、《溪岸圖》是董源唯一的存世作品 董源,五代時期的南唐畫家,又稱董元,字叔達,鐘陵(僅江西南昌附近)人,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在南唐中主(934-960)時期,因曾任北苑副使。后世稱之為“董北苑”。 董源不僅以畫山水見長,也能畫牛、虎、龍和人物。作為山水畫家,不專一體,宋人稱許其大設(shè)色山水景物富麗,有李思訓(xùn)風格,但其成就最高的水墨山水卻類似王維。 董源被認為是中國水墨山水畫的奠基人之一,他的繪畫極大地影響了中國元代以后的山水畫的發(fā)展方向?!断秷D》和《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夏山圖》這四件作品,一直被認為是董源的真跡,是中國山水畫的典范之作。它們分別被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和遼寧博物館珍藏。 然而,從繪畫風格看,《溪岸圖》和后三件明顯不同,《溪岸圖》則更接近五代山水的風格。 1999年12月11日,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就《岸溪圖》的真?zhèn)闻e行了世界范圍的研討會,其后,書畫鑒定界比較一致的意見是,《溪岸圖》應(yīng)該是董源的代表作。2010年臺北故宮博物院舉行的五代北宋作品展中,將《溪岸圖》歸在其中。 關(guān)于《溪岸圖》的爭論,沒有引起中國大陸的重視,一直把《瀟湘圖》等三件國內(nèi)收藏董源作品作為“標準器”看待,認定它們是董源后期的作品。 1、 在中國繪畫史上,唐代之后的五代,其山水畫,尤其是水墨山水畫進入了成熟階 段,畫家體味生活,將所見自然環(huán)境的特色,用不同技法加以再現(xiàn),形成了不同的地域流派。 董源在五代、北宋時期,并無大名,對他的評價也不高,一般常提李成、關(guān)仝、范寬、荊浩。 但董源一生作畫極其勤奮,僅《宣和畫譜》就著錄了內(nèi)府收藏有他78件作品,今鮮有存世者。觀其圖名,可知他喜歡畫夏山和雪景寒林,人物活動如漁舟、隱士、牧牛、漁歸、蕩槳等,都反映了人與自然的密切關(guān)系。 2、 最早介紹董源的是沈括(1031-1095)在《夢溪筆談》中,和米芾(1051-1107)在 《畫史》中。董源在南唐王朝掌管御用茶園和園林,官至北苑副使,世稱“董北苑”。因此他的畫作被稱為“一片江南”(米芾語)。有人評價動員的作品有“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xùn)”一說。元代以后,逐漸把董源推向“典范”,乃至理論上尊王維為“南宗畫祖”,實際上卻是在祖述董源。明清兩代畫家和畫史家并未見到董源的真跡,也不識董源畫是何面目。都是根據(jù)《瀟湘圖》等三卷是“董源作品”為基礎(chǔ)作出的判斷 3、 《溪岸圖》是否董源的作品的爭論 1997年8月英文雜志《紐約客》刊文《大都會博物館新近得到的中國<蒙娜麗莎>可 是贗品?》一文中,援引了美術(shù)史家高居翰先生的觀點,認為《溪岸圖》不可能是一幅十世紀的山水畫,是由張大千冒仿,并與徐悲鴻串通,在1956年之后轉(zhuǎn)售給王己千的當代贗品。當時,成為轟動一時的公案。12月舉行了國際研討會,會上高居翰提出了14點質(zhì)疑。在會上,就《溪岸圖》的真?zhèn)?,進行了激烈的辯論。有人將《溪岸圖》與兩件10世紀的畫家真跡做了風格上的比較,大都會博物館采用現(xiàn)代科技經(jīng)電腦探測還原了《溪岸圖》,一致的結(jié)論是:“由于無法確證或否定題署的真實性,任何跡象都表明《溪岸圖》是一件10世紀的作品,他對中國山水畫歷史的重要性無可非議?!敝劣谑恰皬埓笄胺隆闭f法,經(jīng)證實為誤解。 但是,《溪岸圖》究竟是不是董源的畫作,則有不同的看法,因為專家們一直把《瀟湘圖》等三件“鐵定”為董源的畫,與《溪岸圖》對不上號。所以僅能承認是五代或北宋的。 4、 張大千謝稚柳生前對《瀟湘圖》等三卷的質(zhì)疑 。 1980年底,謝稚柳、陳佩秋夫婦在香港,張大千托人帶信給謝稚柳,說:“你告訴謝稚柳,叫他不要再搞董源的《夏山圖》、《瀟湘圖》和《夏景山口待渡圖》了,是不是董源其筆,要研究”。 當時謝先生還不以為然,因為從20世紀40年代謝先生就研究江南畫派,董源的作品研究傾注了他必勝的心血,其觀點很難被張大千的幾句話所撼動。 后來,謝先生的觀點有了根本性改變。1996年初,謝先生對陳佩秋先生說:“除《溪岸圖》,對董源的其他幾幅作品,《瀟湘圖》等三卷確實有問題,張大千的看法是有道理的?!?/span>又說:“五代畫家董源的畫法,不可能超越那個時代的特征,《瀟湘圖》等三件作品的畫法是北宋以后的畫法,其中構(gòu)成畫面的幾個要素:水法、皴法、樹法、構(gòu)圖法等,與公認的五代繪畫《高士圖》、《江行初雪圖》,沒有共同點。”與此同時指出,臺北收藏的董源真跡《尤宿郊民圖》,其實也不是董源的真跡,原因是:時代氣息不對。 5、陳佩秋先生詳細分析了《瀟湘圖》等三件作品后,得出結(jié)論:“在今天在尚未有其他畫作發(fā)現(xiàn)之前,我認為《溪岸圖》是董源的唯一傳世真跡?!?span lang="EN-US"> 首先是時代性。所謂時代性,就是指某一時代的風尚,大家都采用同一種畫法。與董源同時代的畫家有衛(wèi)賢和趙干。將《溪岸圖》與衛(wèi)賢的《高士圖》、趙干的《江行初雪圖》比較,從山、水、樹、屋、人、蘆等各方面的畫法,都能看出它們彼此之間的影子。 五代畫家都注重寫生,畫得符合自然規(guī)律而且生動。這種畫風延續(xù)到北宋的范寬、郭熙、燕文貴。到明代就面貌迥異,以后就變得簡略,只以熟練的點子替山石樹葉造型,樹干直直的,房屋橋梁以及舟楫的結(jié)構(gòu)都很簡單,等等。 把《瀟湘圖》三卷中的舟船、樹木、山石、流水同五代、宋初和元代山水畫進行比較,可以看出,這三件作品近于元代,而不是近于五代和宋初。 另外,再看題跋。《夏景山口待渡圖》上的元代柯、虞的題跋靠不住,三圖在元之前的流傳也空缺。三卷在印章方面也漏洞百出。 因此,《瀟湘圖》等三件,不可能是董源的作品。 第三節(jié)、馬遠《踏歌圖》 馬遠(約1140-約1225年后),南宋畫家。字遙父,號欽山,原籍河中(今山西永濟),僑寓錢塘(今浙江杭州)。出身繪畫世家,南宋光宗、寧宗兩朝畫院待詔。擅畫山水、人物、花鳥,山水取法李唐,筆力勁利闊略,皴法硬朗,樹葉常用夾葉,樹干濃重,多橫斜之態(tài)。樓閣界畫精工,且加襯染。喜作邊角小景,世稱“馬一角”。人物勾描自然,花鳥常以山水為景,情意相交,生趣盎然。與李唐、劉松年、夏圭并稱“南宋四家”。存世作品有《踏歌圖》《水圖》《梅石溪鳧圖》《西園雅集圖》等。 馬遠的藝術(shù),上乘家學,但超過了先輩。他的山水畫成就最大,獨樹一幟,是繪畫史上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大畫家。 “馬一角”的繪畫風格,是在章法上,大膽取舍剪裁,描繪出山之一角,水之一涯,畫面上留出大幅空白,以突出景觀。這種“邊角之景”“全景不多,其小幅或峭峰直上,而不見其頂;或絕壁直下,而不見其腳;或近山參天,而遠山則低;或孤舟泛月,而一人獨坐。此邊角之景也?!逼湟饩?,可以賞,可以想,趣味無窮。 在構(gòu)圖方面,局部取景,比前人更為簡約、概括,畫面烘托的氣氛和表現(xiàn)的意境更具特色。五代、北宋的荊浩、關(guān)仝以降的山水畫,常作全景式大山水,布局以近、中、遠層層重疊,常要求遠景也清楚寫實。馬遠打破了傳統(tǒng)的鳥瞰式的成規(guī),突出了畫面主題,并表達了無限的空間。 在南宋的畫院中,最能獨樹一幟的,當推馬遠和夏圭。他們完全擺脫了前任繪畫法度的束縛,創(chuàng)立了“水墨蒼勁”的畫風,將中國畫的水墨技法淋漓盡致地發(fā)揮出來,可謂別開生面。 馬遠的用筆和構(gòu)圖可概括為:(1)用筆簡樸,但非常有力。他承襲李唐山水的“斧劈皴”畫法,但其皴線加長,被稱為“大斧劈皴”。其表現(xiàn)手法更見方硬、有力,棱角分明,運筆速度也見迅疾,筆勢猛歷。(2) 用筆凝重,常用墨色濃淡的對比來表現(xiàn)煙云掩映的氛圍。(3)“馬一角”的構(gòu)圖獨特。打破了傳統(tǒng)中國畫創(chuàng)作中“全景”的思路。不再將遠景、中景、近景層層重疊,而是注重空間感,留出很多空白來讓觀賞者遐想。(4)擅長創(chuàng)造典型形象。畫中山峰奇險,或危巖峭壁,或嶙峋瘦角。畫松,奇古挺拔,曲折長臂,延伸很遠;畫松、柏、梅等,喜作斜出、虬曲,也稱“拖枝”。畫柳,瀟灑秀拔有彈性,幾根枝條,婀娜多姿,恰似空中飛舞。所作樹、石、山、水都有其典型風貌。畫人物最大的特點就是刪繁就簡,同時又形神兼?zhèn)?,簡潔生動,且注重細?jié)的刻畫,以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5)南宋寧宗和楊皇后多有在他的作品上題字,其他畫家少有此待遇。 馬遠存世作品有待研究 馬遠的作品,其數(shù)量相當豐富——人物畫有20多幅;山水畫有50多幅,花鳥畫也有四五十幅。 20世紀80年代,以謝稚柳、啟功等老先生組成的鑒定小組,到各地博物館、藝術(shù)館看古畫,其中記載大陸各大機構(gòu)館藏馬遠作品16幅,有13幅被鑒定為“真跡、精”。 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踏歌圖》(絹本,設(shè)色,立軸,192·5×111CM.)是以南方風俗為題材,描寫陽春時節(jié)京郊農(nóng)民在田垅溪橋之間,興致勃勃地享受“踏歌”的樂趣。 馬遠作品的標準件 研究古畫,除了研究其時代性,還要在畫家自身作品的比較中來研究。只有具體到畫的構(gòu)圖、筆法技法和某個畫面細節(jié),與畫家的標準作品的完美用筆來比較分析,才可能判斷一件作品的真?zhèn)危词惯@樣,有時也未必就能做出鑒定的結(jié)論。 書畫鑒定研究,不是針對哪個機構(gòu)或哪位藏家,而是通過努力,還原歷史本來面目。是一項事業(yè),而不是急功近利地為了某個利益而工作。 能確定為馬遠作品的有《花燈待宴圖》、《山徑春行圖》、《梅石溪鳧圖》、《孔子像》、《月夜賞梅圖》等。此外,《踏歌圖》上有題詞書法似楊皇后的,圖章是皇帝的,也是可作為判定真?zhèn)蔚膶ο蟆?span lang="EN-US"> 一問《踏歌圖》之構(gòu)圖 馬遠山水畫最大的特點石“邊角”造景,但通觀《踏歌圖》,是全景造型。北宋及其前的山水畫構(gòu)圖是所謂“大山堂堂,主山直立”的構(gòu)圖,幾主峰、大川、茂林布局與畫的中央,雖有雄偉壯麗的美感,卻缺乏令人遐想幽思的余地。馬遠的“邊角”造景風格是一種創(chuàng)新和突破,是對中國畫藝術(shù)的大的貢獻。 明代董其昌倡導(dǎo)文人畫,并提出“南北宗”之分,將文人畫歸于南宗,貶低職業(yè)畫家,尤其明示他的學生不可學習南宋“劉、李、馬、夏”。明代以后,此四家因董其昌的言論的影響,很長一段時間被世人忽視。董其昌作為一位亦官亦畫之人,為了自身的利益,抬高自己,貶低他人。今天應(yīng)當重新認識。 二問《踏歌圖》之山石皴染 馬遠的大斧劈皴,在水墨淋漓中能表現(xiàn)出蒼勁渾厚之感,后人稱之為“水墨蒼勁”?!短じ鑸D》皴法雜亂無章。淡淡的遠山,輪廓僵硬,線條與墨色也不融合,顯然是勾好輪廓線后烘染的。這與馬遠的遠山一筆畫成有很大區(qū)別。 再看烘染的方法,左下方兩塊巨石和樹之間的關(guān)系,有一條白線,是作者烘染時心中無數(shù)的表現(xiàn),生怕墨色染到巨石和楊柳的石面和樹干,便會留下骯臟的墨跡。 三問《踏歌圖》之人物 馬遠的人物畫,或者說是山水人物畫,大多描寫“上賢、逸才、高士、隱士”等,這與他宮廷畫師的身份有關(guān)。這些人物背后,常配以松竹題材,以凸顯人物的個性和清高脫俗的品行。馬遠人物畫的一些基本特征,就是無論用線還是造型,其筆下人物的線條均流暢,一氣呵成,構(gòu)圖簡明,無多余的線和不符人物特征的虛線。 通觀《踏歌圖》中的六個人物,首先人物比例不對、形象猥瑣,好似漫畫一般滑稽可笑。人物線條僵硬,特別是手、足畫得極其粗糙,不成比例。人物的服飾特別是褲子(持杖老者),多余的線條比比皆是。 四問《踏歌圖》之松柳樹 馬遠畫樹之“拖枝”藝趣與其“邊角”之造型同樣馳譽于世。對馬遠畫樹的介紹,大多在樹枝方面,其實他對樹根的刻畫也入木三分。常用粗硬的線條和老辣的筆觸,把樹根虬曲盤折的形狀惟妙惟肖地置于畫中,其蒼郁盤旋之勢,增加了樹根雄勁之勢。這種筆法非一般畫家所能企及。在《踏歌圖》中,這種高難度的技法沒有出現(xiàn),兩株比較像樣的柳樹、松樹均無樹根,都是石后突生,或畫外突進。 董其昌一向不喜歡馬遠的作品,但看了馬遠的《松泉圖卷》后“為之贊賞不已”。 和《華燈待宴圖》比較,《踏歌圖》中松樹筆力不夠,特別樹頂端一筆由右上向左的出筆,轉(zhuǎn)折無力,接近樹頂一筆右出枝,隨意且不符合寫生規(guī)律。圖中松枝拖枝過長,一些松樹枝干上無松針表現(xiàn),不符合馬遠的畫法。 與《山徑春行圖》比較,《踏歌圖》中的柳樹枝條柔弱,好像掛在枝上的線,而非柳枝。馬遠畫柳,喜作初春之柳,柳絲飛舞,靈動有別。柳枝上無柳葉,在春風中舞動,不僅灑脫,且有韌性?!短じ鑸D》中的柳樹枝條,好像裝在組裝樹干上似的。 對于植物的描寫,除了擅長松、柳、梅外,對畫竹子也有深厚造詣?!短じ鑸D》右下竹子不符合宋人寫生規(guī)律和創(chuàng)作習慣,本應(yīng)四面出枝,卻是兩面出枝。 五問《踏歌圖》之宮殿 馬遠是位多面手畫家,能夠畫很細致嚴密的宮室,也能畫寥寥幾筆的宮殿屋宇。造型準確,也是畫家的基本功的體現(xiàn)。《踏歌圖》中有多處宮殿屋宇,并有兩處長廊。其致命問題是,這種畫法在宋畫中是沒有的,倒是明清繪畫中常見。 六問《踏歌圖》之水景 馬遠畫水可以用“靈妙”來形容。他有12幅“水圖”。為后代畫水樹立了典范。《踏歌圖》中的水的畫法缺乏“水圖”的神韻,而且橋下之水,畫成左右連貫,使左側(cè)低洼地的溪水向右側(cè)高地流去,顯然不符合水流規(guī)律。 圖中水的畫法,似乎在明清的畫家中常見。大多用粗筆勾勒幾下,隨心所欲,沒有師法自然的寫生用筆。 七問《踏歌圖》之書法印章 要鑒定《踏歌圖》上的書法是否出自宋寧宗,首先應(yīng)確定寧宗書法的標準件。夏圭《山水十二景》上的題字應(yīng)該是寧宗的真跡。若與《踏歌圖》上的書法比較,兩者大相徑庭??梢詳喽?,《踏歌圖》上的書法,連馬遠的“馬”字都是偽造的。《踏歌圖》上有“御書之寶”印,此印太大,且假。 八問兩幅《踏歌圖》之疑 存世《踏歌圖》有兩幅,一幅是所謂“馬遠真跡”,另一幅是明代戴進臨摹的。 明以后的浙派畫家與馬遠本是一路,陶宗儀、高啟、祝允明、文征明等對馬遠推崇有加。也有否定馬遠繪畫的。在明朝畫家中,戴進是學習馬遠藝術(shù)風格比較成功的畫家之一。將戴進的臨摹《踏歌圖》與掛名的《踏歌圖》進行比較,可見戴進臨摹的更好一些。究竟是戴進臨摹了掛在馬遠名下的《踏歌圖》,還是被掛在馬遠名下的《踏歌圖》臨摹了戴進的畫? 第四節(jié)、夏圭《溪山清遠圖》 夏圭,中國南宋畫家,字禹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活動于1180—1230年前后。 宋寧宗時(1195—1224)官至畫院中職等之最高的待詔,并賜金帶。早年工人物畫,后以山水畫著稱,取法李唐,畫山石時用水墨皴染,用禿筆帶水作大斧劈皴,稱為“拖泥帶水皴”。筆簡意足,清曠俏麗,善于提煉剪裁,景色含蓄動人,清幽深遠。所畫山水取景多為“半邊”、“一角”之景,構(gòu)圖別具一格,有“夏半邊”之稱。 夏圭畫法和馬遠也相近,后人把他與馬遠并稱“馬夏”,兩人著名于空間留白構(gòu)圖,“馬一角、夏半邊”實為引導(dǎo)觀賞者之方向。馬、夏二人加上李唐、劉松年,被合稱為“南宋四家”。 夏圭的兒子夏森,也擅長作畫。 馬遠、夏圭分別以“高古蒼勁、韻味悠遠”和“筆精墨妙、意趣紛呈”的獨創(chuàng)風格,把南宋山水畫推向李唐之后的第二高峰,也使南宋山水畫和南宋畫院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占據(jù)了重要地位。 夏圭擅長人物畫,但其人物畫作品一幅預(yù)也沒有流傳下來。他的山水畫,數(shù)量十分可觀,流傳至今的、著名的有《山水十二景》、《溪山清遠圖》、《雪堂客話圖》等九幅;或畫長江沿岸,或取西湖一角,也作江潮、溪雨、漁村、農(nóng)舍、煙巒、云樹等景物。 歷史上,對于夏圭藝術(shù)的評價互相矛盾,甚至大相徑庭。這并不是審美情趣的不同,而是由于看見真跡與看見偽作而“大相徑庭”的。 自古以來的假畫,已是滿天飛。米芾說,他看過李成畫三百件,只有兩件是真跡;看過吳道子三百件,一件真跡也沒有。 夏圭的山水藝術(shù)風格 夏圭的山水,初師李唐,后與馬遠同在畫院供職,很可能受到馬遠的影響。二人在藝術(shù)風格和技法上有許多共同特點:構(gòu)圖簡潔明快,多取“一角”或“半邊”而聞名。用筆也都雄奇簡括,山石皴法取自李唐的斧劈皴,利用遠近景和墨色濃淡的有力對比,突出主題,充滿著詩一般的意境。但二人的墨法不同。 夏圭的藝術(shù)風格,總體是:“墨氣明潤,點染煙嵐,恍若欲雨,樹石濃淡,遐邇分明”。夏圭山水突出之處是淋漓盡致地發(fā)揮了中國畫的水墨技法。 學習夏圭的畫風不那么容易,學不到位,容易出現(xiàn)“粗俗”和“細媚”。 大自然賦予人感性認識,又賦予人理性認識。中國畫經(jīng)過幾千年的感性繪畫創(chuàng)作,過渡到南齊謝赫時的理性繪畫創(chuàng)作。把繪畫創(chuàng)作總結(jié)為六項藝術(shù)標準:氣韻生動,骨法用筆,應(yīng)物象形,隨類賦形,經(jīng)營位置,傳移模寫。 以上六項,第一項是氣韻生動,是總結(jié)下面五項繪畫基本功的。如果完美無缺,則是氣韻生動的藝術(shù)品。這五項基本功的首要是“骨法用筆”,是西方繪畫所沒有的,其余四項與西畫基本相同。中國畫使用毛筆,一支筆可以畫出無數(shù)不同的點、線、面,可完美地聚集點線面于一體。因此在我國繪畫藝術(shù)中,宋元明清各個不同時代都有各自時期自己慣于使用的點子、線條和面塊。以此不同的筆法和不同形體可用來判別真?zhèn)巍?span lang="EN-US"> 《山水十二景》是夏圭的代表作 現(xiàn)存夏圭作品中最具代表性,并被大家公認的就是《山水十二景》殘卷,現(xiàn)收藏在美國納爾遜藝術(shù)博物館。此圖描寫的是城外黃昏時分,富有詩意的江上風光。卷末有“臣夏圭畫”的署款,應(yīng)當是當時進呈內(nèi)廷的作品。 12幅作品描繪12種不同景色,各景可以獨立為一幅畫,銜接起來,成為一幅完整的長卷。此畫全卷已散失大半,僅存卷末四景:“瑤山書雁”、“煙村歸渡”、“漁笛清幽”、“煙堤晚泊”。 《山水十二景》在技法上,用筆蒼勁而簡略,大斧劈皴極其干凈利索,全卷用微禿之筆畫成,坡石大小斧劈皴間用,乃夏圭作品獨有的面目。可以看出,下筆穩(wěn)準,疏落有致。樹干、樹葉、點畫即成,葉分遠近,濃淡適宜,筆法生動,形體準確。人物、樓閣、漁船信手勾畫,形神俱備。 《溪山清遠圖》 現(xiàn)藏臺北故宮博物院,紙本水墨畫,889·1×46·5 CM。長久以來,人們一直把《溪山清遠圖》認作夏圭的長卷巨制。畫面從右到左,巨石遠山,連綿不斷,叢林茂樹,穿插其中,安置景中,整個畫面描寫了煙雨迷蒙的江南景色。 一問《溪山清遠圖》之構(gòu)圖 人們把專門為皇家服務(wù)的宮廷畫家所創(chuàng)立的繪畫式樣成為“院體畫”,以表示它們重法度,形式規(guī)范工整,風格細膩華麗,最具代表性的當推北宋的“宣和體”繪畫。 但是,以馬遠、夏圭為代表的南宋院體山水畫卻是例外,馬、夏構(gòu)圖類似,而夏圭又有自己的特色,馬遠的造景傾向于奇險,夏圭則比較樸素、自然,他生活在江南,畫中更具現(xiàn)實感。 然而,在《溪山清遠圖》中卻看不到這種“粗狂豪放”、樸素自然的造景,而是瑣碎用筆,沒有神韻的隨意造景。構(gòu)圖上也沒有“半邊”的特點,而是全景。 二問《溪山清遠圖》之皴法 除構(gòu)圖之外,主要還是看畫面中畫家的筆法、墨法,以及畫家的繪畫習慣,從總體看來,《溪山清遠圖》無一處筆法和墨法與《山水十二景》相符。 前者用筆零碎,皴筆凌亂,暈染也不見功力。不僅山體構(gòu)圖斷筆,墨色暈染也草率。苔點散亂,不連貫,這小小的苔點,往往反映畫家用筆的習慣不同。 三問《溪山清遠圖》之樹法 《山水十二景》中的樹枝是一筆到位,線條挺拔,造型準確。特別是樹根部,遒勁有力,突兀出地面的樹根有力地扎入泥土,其力度是有功力畫家的專利。其實,樹干深入土地,越到根部,筆形越粗壯有力,且根部是收緊的,這才符合樹的生長規(guī)律, 然而,《溪山清遠圖》的樹,畫家沒有寫生的功力,也沒有掌握樹的生長規(guī)律,因此大多數(shù)的樹石不畫樹根的,或有一兩顆樹畫了根,也不符合客觀形體。圖中樹之造型,大多是斷根的樹干,即使畫了也交代不清。 點葉也是如此,東三點西兩點,亂糟糟都不長在樹枝上。坡面的勾線斷斷續(xù)續(xù),不是一筆連貫的技法。 《溪山清遠圖》上的松針、松葉也不像南宋人的風格和筆法,遠山上的樹瑣碎凌亂,沒有規(guī)律。 四問《溪山清遠圖》之屋宇舟船 夏圭畫樓閣自有一法,“雖工界畫,卻是不用尺界畫,信手畫成”。而在《溪山清遠圖》中,房屋大多有斷筆,特別是畫尾處的房屋,線條不連貫,多處交代不清,濃淡也不協(xié)調(diào)。又比如畫的最后部分,巨大的松樹后,是一處開門的院落,院門兩邊有山墻,但,門的結(jié)構(gòu)讓人看不懂。 《山水十二景》和《溪山清遠圖》中,都有小船,而且都有??堪哆叺拇蟠陀芜牡男≈?。 《山水十二景》中,停靠岸邊的船只,造型基本是筆筆連線,準確生動,收帆的船靜靜停憩;而江中的小船,基本是一條長線造就一條小船,用筆挺括有力。江心中的每條船,四周都有江水波紋環(huán)繞船體。波紋的線條之流場,是欣賞該畫的一種享受。 然而,《溪山清遠圖》中的船,靠在岸邊的船,線條僵硬,且有斷筆,江中小舟線條柔弱,造型欠準,江中船只四周也沒有水的波紋,因為功力不夠,輕易不敢畫,否則不僅線條僵硬,還會有“畫蛇添足”之險。 五問《溪山清遠圖》之水墨 夏圭山水技法突出之處,在于充分探索了水墨的表現(xiàn)形式。是淋漓蒼勁一路,也可說是“墨氣襲人”。 他的水墨技法,大致可歸納為:簡括率真,渾融明潤,意境高致。 墨塊面積大小,在筆上要蘸多少墨和水,是長期時間才能掌握的。所以,《溪山清遠圖》的墨法都是雞零狗碎,全卷無一塊“煙堤晚泊”坡坨上面和側(cè)面的那種墨法和筆法。夏圭的墨法,是坡面大筆揮去,覆蓋整個坡面而無一筆侵犯坡面上的樹干和樹根。坡的側(cè)面則是冰撕斧斷的長短線,排比成暗面和亮面。坡面用的是筆的側(cè)鋒掃成的大塊墨法;而坡的側(cè)面,則用筆的中鋒所畫的冰撕斧斷的皴法。這正是夏圭的獨有筆法。 “簡”是夏圭的繪畫風格,不僅造型,用筆用墨也大體如此。唐至北宋,畫家筆下,多尚細潤。到了馬遠、夏圭,畫法突變,有了“肆意水墨”的特點,也是他們對中國畫技法的貢獻。 中國畫講“墨分五色”,常指以水化墨為“濃、淡、干、濕”不同效果,也可指“焦、濃、重、淡、清”,或“濃、淡、干、濕、黑”。夏圭能將水法、墨法有機結(jié)合,取得了極高的藝術(shù)成就,這也是判斷夏圭作品的重要標準。 畫家用墨,一般先估計用多少塊面,再蘸墨一筆完成,而《溪山清遠圖》的許多皴筆都是由好幾筆畫成,明顯表示畫家功力問題。特別是上部遠山,用淡墨更是敗筆不少。 《山水十二景》的烘染有整體感,而《溪山清遠圖》則斷斷續(xù)續(xù),隨意性很大,甚至可以說沒有得到夏圭的遠山烘染的真?zhèn)?。盡管遠山烘染很淡,再淡,也必須烘染到位。 岸邊的平坡的畫法也有不同,前者水平線一筆鉤成,后者沒有交代。兩者烘染的方法也不同。 和馬遠的畫法比較,夏圭在用墨方面更注重掌握水分。皴法能做到筆墨交融,變化多端。他畫山石,常以側(cè)鋒濕筆迅速一掃而下。其筆墨可以做到自然接合,顯出濕潤、深淺、光線、立體等變化,所以有人評價他的畫是“墨氣淋漓,高低醞釀,遠近濃淡,不繁而意足,更有不窮之趣”。 有關(guān)《溪山清遠圖》的著錄 作為夏圭的代表作,在史料中沒有關(guān)于《溪山清遠圖》的具體記載和評述。 研究馬遠、夏圭畫風的意義 馬遠、夏圭的畫風,在南宋整個歷史時期都有很大的影響。當時,畫院畫家以及眾多院外畫家,基本上都在師法馬、夏。 在蒙古軍隊南下,南宋都城臨安失守后,畫院畫家們一部分散落在臨安一帶,另一部分隨同宋室繼續(xù)南逃,流落到浙江溫州以及福建、廣東沿海一帶,所以馬、夏的畫風也因此主要在浙、閩兩地傳承。盡管元代初年趙孟頫抵制南宋畫風,但馬、夏畫風在上述兩地一直流傳未絕。 到了明代,由于統(tǒng)治者的喜好和提倡,宮廷畫家和風行整個畫壇的浙派皆以師法馬、夏為主。明代宮廷畫家中,有相當多的人是從馬、夏畫風根基深厚的浙、閩兩地征召來的。這些畫家都承襲了馬、夏的山水畫鳳,而不師造化。 馬、夏的山水畫鳳,在南宋末年因僧人的來往,遠傳到日本,到15世紀前后,影響愈來愈大,有專家認為,日本繪畫史上的水墨畫直接淵源于馬、夏。 馬、夏在中國美術(shù)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其貢獻是不可抹殺的。因此當代人要以十分虔誠的心去研究、考察其作品的真?zhèn)?,不能留下一點疑惑在人間。 繪畫鑒定也好,學術(shù)討論也好,是會在不斷地爭鳴中逐步接近藝術(shù)和繪畫的真相。學術(shù)研究、藝術(shù)鑒定,是中國畫藝術(shù)發(fā)揚光大的基礎(chǔ)條件,只有明辨真?zhèn)?、正本清源,藝術(shù)才能在正確的道路上不斷發(fā)展。 【后記】陳佩秋先生以她近90歲高齡,仍孜孜不倦地在中國古代繪畫鑒別領(lǐng)域辛勤耕耘。為了觀摩原件,曾兩次專程飛抵臺北,還專程到日本一些博物館去看古畫。這種對鑒定的執(zhí)著精神,著實讓人感動。陳佩秋先生的研究還在繼續(xù),熱望能讀到更多的《名畫說疑》篇章。 下篇 南北宗和文人畫 陳佩秋先生在《名畫說疑》中,論證了《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夏山圖》不是董源作品之后,提出,中國水墨畫的五代部分,就要重新認識。同時,與此相關(guān)的南北宗問題、元四家的師承等中國畫史的重大問題,也都要重新認識。中國山水畫歷史中有相當部分內(nèi)容應(yīng)當重寫。并疾呼:“南北宗”論可以休矣! 【注】董其昌(1555-1636),明畫家、書法家。字玄宰,號思白、香光居士,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官至南京禮部尚書,謚文敏。擅書畫,其書法對明末清初的書壇很有影響。明代山水畫講究筆致墨韻,不重寫實。董其昌畫論標榜“士氣”,以“畫分南北宗”說劃分古代山水畫家,尊“南宗”,貶“北宗”,對明以后畫壇有很大影響。著有《容臺集》、《畫禪室隨筆》、《畫眼》等。 一、董其昌捏造了“南北宗”論 在中國畫史各項偽史料中,比較流行、影響較大的,山水畫“南北宗”的謬說就是一個。 “南北宗”論,出自晚明時亦官亦畫的董其昌。他硬把自唐以來的山水畫很簡單地分成“南”、“北”兩大支派。不管那些畫家創(chuàng)作上的思想、風格、技法和形式是否有那樣的關(guān)系,統(tǒng)統(tǒng)把他們說成是在這“南”、“北”兩大支派中各有一脈相承的系統(tǒng),并抬出唐代的王維和李思訓(xùn)當上這“兩派”的“祖師爺”,最后結(jié)論是:“南宗”好,“北宗”不好。 董其昌這一沒有根據(jù)的言論,由于他的門徒眾多,在當時起了直接傳播的作用,后世也受到了間接地影響。經(jīng)過300多年,“南宗”、“北宗”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口頭禪”。雖然,早有人對這一謬論提出批判,但是由于它流行時間長、方面廣、進度深,至今還能看到、聽到它在創(chuàng)作和批評方面起著至少是被借作不恰當?shù)姆栕饔?,更不用說仍然受它的蒙蔽而相信其內(nèi)容的了。 二、“南北宗”論的荒謬 董其昌說:“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xùn)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干、趙伯駒、伯骕,以至馬(遠)、夏(圭)輩。南宗則王摩詰(維)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郭忠恕(熙)、米家父子(米芾和米友仁),以至元之四大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馬祖道一)、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壁畫,亦云:‘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 這段話也收在題為莫是龍著的《畫說》中,其實還是董其昌的作品,所以“南北宗”一說的創(chuàng)始人非董其昌莫屬了。 他又說:“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芾)及虎兒(友仁),皆從董(董原)、巨(巨然)得來,直至元四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zhèn)、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當(一作易)學也”。 陳繼儒是董其昌的同鄉(xiāng),、清客,他們互相捧場。(見《清河書畫舫》) 比董、陳稍晚的沈顥,是沈周的族人,稱沈周為“石祖”。和董家也有交誼,稱董其昌為“年伯”。完全附和董其昌的說法。(見《畫塵》中“分宗”條) 歸納他們的說法有如下要點:(1)山水畫和禪宗一樣,在唐代就分了南北二宗;(2)“南宗”用“渲淡”法,以王維為首,“北宗”用著色法,以李思訓(xùn)為首;(3)“南宗”和“北宗”各有一系列的徒子徒孫,都是一脈相傳的;(4)“南宗”是“文人畫”,是好的,董其昌以為他們自己應(yīng)當學;“北宗”是“行家”,是不好的,他們不應(yīng)當學。 1、關(guān)于“宗”和“派”,根據(jù)唐、宋、元所稱的“派別”——偏重師徒傳授和技法風格——來比較分析董其昌的所謂山水畫“南北宗”論之荒謬: (1)明末以前,直到唐代的各縣資料中,絕對沒有見過唐代山水分南北兩宗的說法,更沒有拿禪家的“南北宗”比附畫派的。 (2)晚明以前,沒有見過說王維和李思訓(xùn)對面,各成一派祖師的說法。相反,在唐宋的批評家筆下,王維的地位是不穩(wěn)定的,有褒也有貶,也沒有把它提高到“祖師”的地位。且不看反面的意見,唐朱景玄《唐朝名畫錄》把王維放在吳道子、張璪、李思訓(xùn)之下?!稓v代名畫記》以為“山水之變”始于吳道子,成于李思訓(xùn)、昭道父子,對王維只提“重深”二字的評語。到了宋代,像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以及《宣和畫譜》,都特別推重李成是“古今第一”,不但沒有把王維當作“祖師”,更沒有說李成是他的“嫡子”。王維和李思訓(xùn)在宋代被同時提出的時候,往往是其他的畫家一起談?wù)?,并常認為不如李成。李思訓(xùn)和王維在唐代各有其地位,王維的畫中可能富有詩意,即“畫中有詩”,但他們都不是什么“祖師”,更不是“對臺戲”的主角。 關(guān)于畫風,何謂“渲淡”?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從“一變鉤斫(zhuo)之法”和“著色山水”并提的線索看,好像是指用水墨輕淡渲染的方法,與勾勒輪廓填以重色的畫法不同。唐代可能由此畫法,但是王維是否是唯一使用此法,或創(chuàng)造者以畫法,以及用此法最高明的人呢?都成問題。張彥遠說王維“重深”,米芾說王維的畫:“皆如刻畫不足學”更是董其昌自己引用過的話,都和“渲淡”的概念抵觸。董其昌記載過董羽的《晴巒蕭寺圖》說“大青綠全法王維”。又《山居圖》舊題是李思訓(xùn)作,董其昌把它改題為王維,說:“畫中松針石脈無宋以后人法,定為摩詰(【注】王維)無疑。向傳為大李將軍(【注】李思訓(xùn)),而拈出為輞川者自余始?!庇帧冻鰨{圖》最初有人題簽說是小李將軍,后有人以為是王維,陸深見《宣和畫譜》著錄有李昇的《出峽圖》,因為李昇學李思訓(xùn),也有“小李將軍”的諢號,又定它為李昇畫(見《佩文齋畫譜》引陸深的題跋)。因此,無論如何,至少王、李二人的畫風曾經(jīng)被人認為有共同點而且容易混淆,以致董其昌可以從李思訓(xùn)的名下給王維劃撥過幾件成品。如果兩派畫風截然不同,何以如此? (3)董其昌、陳繼儒、沈顥所列傳授系統(tǒng)中的人物,互有出入,陳繼儒還提出“另具骨相”的一派,說明他們意見有分歧,但在“北宗”問題上意見相同。即是他們提出的“兩派”傳授系統(tǒng)那樣一派相承也不符合實際。再看宋元各項史料,關(guān)仝、李成、范寬是學荊浩,荊浩是學吳道子和項容的,所謂“採二子之長,成一家之體”分明載在《圖畫見聞志》,與王維并無關(guān)系。董、巨、二米又是一個系統(tǒng)。就是一個系統(tǒng)之間也還有各自的風格和不同點。郭若虛又記董源畫風有像王維的,也有像李思訓(xùn)的。《宣和畫譜》更特別提出他學李思訓(xùn)的成功,那么,怎么能算王維的“嫡子”呢?看看他們所列的一派,只有趙伯駒、伯驌學李氏畫法(見《畫鑒》),雖屬異代“私淑”,風格上還可以說接近,至于趙干、張擇端、劉、李、馬、夏,在宋元史料中都沒有見過源于二李的說法。夏文彥《圖畫寶鑒》記宋高宗題李唐的《長夏江寺》雖有過“李唐可比唐李思訓(xùn)”的話,但“可比”與“師承”不可混為一談。相反《圖畫寶鑒》又說夏圭“雪景全學范寬”,說張擇端“別成家數(shù)”。即使用董其昌自己的話來看,他說夏圭畫“若誠若沒,寓二米墨戲于筆端”。陳繼儒也說:“夏圭師李唐、米元暉拖泥帶水皴”(見《畫學心印》),董又說:“米家父子宗董、巨,稍刪其繁復(fù),獨畫云仍用李將軍鉤筆,如伯駒、伯驌輩。”“見晉卿贏山圖,筆法似李営丘。而設(shè)色似李思訓(xùn)?!痹凇逗种赝D》中,董其昌在橫額上大書道:“魏府收藏董源畫天下第一”,再看趙干《江行初雪圖》,樹石筆法,正如那“天下第一”的董源畫極端相近。至此,董其昌所列的傳授系統(tǒng),已不攻自破了。 (4)董其昌曾“學”過或者希望“學”他所謂“北宗”的畫法,不但沒有實踐他自己提出的“不當學”的口號,而且還一再號召。他說:“柳則趙千里,松則馬和之,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還說:“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又說:“趙令穰、伯駒、承旨三家合并,雖妍而不甜;董源、米芾、高克恭三家合并,雖縱而有法。兩家法門,如鳥雙翼,吾將老焉?!彼€說它仿過趙伯駒的《春山讀書圖》。大李將軍、趙伯駒,正是他規(guī)定的“北派”,既然“不當學”,怎么又學了呢? 2、“南北二宗”的借喻關(guān)系 董其昌說:“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亦唐時分也,但人非南北耳。”好像他也知道南北二字容易被人誤解為畫家的籍貫,才加了一句“人非南北”的聲明。 綜合明清以來各家關(guān)于“南北宗”的涵義和界限的解釋,不出兩大類。一是從地域分,另一是從技法上分。且不論第一類,因為那與“人非南北”不合?;蚺c所畫景物的地域為據(jù),也與董其昌等人的原意不符,至少沒見董其昌說過這層關(guān)系。第二類是從技法、風格上看“南北宗”,是從董其昌等人所提出的那些“渲淡”、“鉤斫”、“板細”、“虛和”等概念來推求的。但這些誤信“南北宗”的謬說而拿技法、風格來解釋它的,卻在“兩大支派”的前提下著手,替這個前提“圓謊”,于是矛盾百出。最明顯的馬遠、夏圭和趙伯駒、伯驌的作品,他們的技法無論如何也不能歸為一個“宗派”——“北宗”的。 禪宗的故事是說,菩提達摩來到中國,傳到第五代弘忍,有兩個徒弟:神秀和慧能,他們二人在“修道”的方法上主張不同?;勰苤鲝垺邦D悟”,即重“天才”;神秀主張“漸修”,即重“功力”。神秀傳到北方,后人稱“漸修”派為“北宗”;慧能傳教在南方,后人稱“頓悟”派叫“南宗”。 這里不論禪宗的“教義”,也不論“頓”和“漸”誰是誰非。只是說“南頓”、“北漸”這個禪宗典故流行已久,那么,董其昌借來比喻他所謂的畫派是非??赡艿牧?。 他認為李昭道、趙伯駒、伯驌“一派”用功極苦,那“禪定”來比,需要“漸修”而成;董、巨、二米是可以“一超直人”,即可以“頓悟”的。由此,他用禪宗典故比喻畫派就非常明白。他或者想到若提出“頓派”、“漸派”,恐不被人熟悉,才借用“南北”二字。但禪宗的“南北”是從人的南北而來的,拿來比畫派易生誤解,所以趕緊加上“人非南北耳”的聲明,更可以說明其本意不是想用禪家兩派名稱表面的概念,而是想通過“南北”借用其內(nèi)在涵義——“頓”、“漸”。至于學習方法和創(chuàng)作態(tài)度可否“頓悟”,董其昌所規(guī)定的“南宗”里的人是否果然都會“頓悟”,不值得一辯,這里只是推測董其昌的主觀意圖罷了。 即使承認李、趙是一派,也不能說他們和董、巨、二米有什么絕對的對立關(guān)系。李、趙派需要吃功力,董、巨、二米派也不見得可以毫不用功,如董其昌所說那樣容易模仿、容易立刻撤地理解——“一超直人”。在董的繪畫作品中常見“倣吾家北苑”、“做米家云山”等一類的提識,可見他主觀上曾希望追求董、巨、二米諸家作品的氣氛卻是事實。 3、董其昌為什么提出“南北宋”論? 從董其昌的文章看,他標榜“文人畫”而提出王維,他談到王維的《江山雪霽圖》時說: 趙吳興小腹,頗用金粉……余一見定為學王維……今年秋,聞王維有《江山雪霽》一卷,為馮官庶所收,亟令友人走武林索觀……以余有右丞畫癖,勉應(yīng)余請,清齋三日,展閱一過。宛然吳興小幅筆意也。余用是自喜。且右丞云:“宿世繆詞客,前身應(yīng)畫師?!庇辔磭L得覩其跡,但以想心取之,果得與真肖合,豈前身曾入右丞之室,而親覽其槃礡之致,古結(jié)習不昧乃爾耶? 這樣的自我標榜,是何等可笑!再看他一方面想學“大李將軍之派”另方面又貶斥“大李將軍之派”,為什么?看看其年侄的話:“李思訓(xùn)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為行家建幢。若……馬遠、夏圭,以至戴文進、吳小仙、張平山輩,日就狐禪,衣缽塵土。”原來馬、夏是受了常學他們的戴文進等一些人的連累。戴、吳等在技法上是當時相對的“玩票”畫家——“利家”而稱“行家”。而當時學李、趙一派的仇英也是“行家”。那么緣故便在這里,許多凡被“行家”所學,很吃力而不易模仿的畫派,不管他們畫風是否相同,便在“不可學”、“不當學”的前提下,把他們叫做“北宗”來“并案處理”了。 “行家”、“利家”(或作“戾家”、“隸家”)即是“內(nèi)行”“外行”之意,在元明人關(guān)于藝術(shù)論著中常見。董其昌雖然不能算是“玩票”的,但拿他的“親筆畫”和戴進一派來比,真不免有些“利家”之嫌疑,何況還有身份問題存在呢!那么他抬出“文人”的招牌來為“利家”解嘲,是容易理解的。當然,“行家”們作畫也不一定學董其昌規(guī)定的那一批“南宗”畫家,即那些所謂“南宗”的宋元畫家,在技法上又哪一個不“內(nèi)行”呢?因此并不能單純拿“行”、“利”來解釋或代替“南北宗”的觀念。 從身份上看戴進等人是職業(yè)畫家,在士大夫和工匠階層之間,最高只能到皇帝的畫院里作個待詔等職。文征明確是文人出身,相傳他作翰林待詔時——還不是畫院職務(wù),尚且被些個大官僚譏誚說:“我們的衙門里不要畫匠”,那么真正畫匠出身的畫家們,又該如何被輕視??!因此有人曾想拿“院體”來解釋“北宗”,這自然也是片面的看法,不帶細辯。 董其昌等人提出“南北宗”論還有一層地域觀念的因素。戴進一派的畫上很少看見多的題跋或詩文,這可能是他們學宋代畫格的習慣,或者可能是他們的文學修養(yǎng)原來不高。明刻《顧氏畫譜》有沈朝煥題戴進畫:“吳中以詩字裝點畫品,務(wù)以清麗媚人,而不臻古妙。至姍笑戴文進諸君為浙氣。”這可謂“一針見血”之論。因此,龔賢在他的《畫訣》上說:“大斧劈是北派,戴文進、吳小仙、蔣三松多用之,吳人謂不入賞鑒?!?span lang="EN-US"> 再看董其昌自己的話,他說:昔人評趙大年畫尾得胸中著千卷書更佳……不行萬里路,不讀萬卷書,看不得杜詩,畫道亦爾。馬遠、夏圭輩不及元四大家,觀王叔明、倪云林姑蘇懷古詩可知矣。 應(yīng)該讀書是一回事,拿不會作詩壓馬夏,又是“詩字裝點”的另一證據(jù)。 總之,“南北宗”論是偽造的、動機是自私的。不但“南北宗”論不能成立,即是“文人畫”一詞也不能成立。“行家”問題可以算是促成董其昌創(chuàng)造偽說的動機的一種原因,但絕不能拿它來套“南北宗”的所謂兩個系統(tǒng)。不否認王維或李思訓(xùn)在畫史上有很多貢獻,也不否認董其昌所規(guī)定的那一些所謂“南宗畫家”在繪畫史上很多貢獻。不否認戴進、吳偉一派中有一定的公式化庸俗,也不否認沈周、文征明等,甚至連董其昌在內(nèi),有他們優(yōu)秀的一面。但是,這與董其昌的標榜不是一回事。為了抬高自己,就想法貶低他人,特別是極力貶低南宋畫派。 “南北宗”論和伴隨著的傳授系統(tǒng),既然弄清楚是晚明董其昌等人偽造的,是根本不存在,但三百年來它的影響卻是真實的。研究畫史,不能承認王維、李思訓(xùn)的傳授系統(tǒng),但應(yīng)承認董其昌的謬論傳播事實。更要承認的是這個謬論傳播以后,一些不重功力,借口“一超直人”的庸俗的功利主義的傾向。 的確,“南北宗”論可以休矣! 三、“文人畫”一詞不能成立 山水畫的歷史行程,到唐,是風云譎幻的一代。從細轉(zhuǎn)到粗,從繁瑣貌轉(zhuǎn)到簡括,從著色轉(zhuǎn)到水墨。千門萬戶,百派紛陳。唐以前的畫筆,除了近百年間,從墓葬遺址見到了一些周秦楚漢的畫跡,但都不是山水。只有敦煌石窟還能讓學者得以直接認識到北朝隋唐的畫風。如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所記魏晉以降的名跡:“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边@一敘說與敦煌壁上的魏、隋間畫,面目是一致的。至如“國貌初二閻,擅美匠學,楊、展精意宮觀,漸變所附。尚猶狀石則務(wù)于雕透,如冰澌斧刃,繪樹則刷脈鏤葉,多棲梧菀柳,功倍愈拙,不勝其色。”而稱說:吳道子“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寫貌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李思訓(xùn)、李昭道)。 元代,山水畫的祖師是趙孟頫,他的畫派的主張,如他題自己的《雙松子遠圖》寫道:“仆自幼小學書之余,時時戲弄小筆,然于山水獨不能工,蓋自唐以來,如王右丞(維),大小李將軍(李思訓(xùn),李昭道),鄭廣文(虔)諸公奇絕之跡,不能一二見;至五代荊,關(guān).董、范輩出,皆與近世筆意遼絕,仆所作者,雖未能與古人比,然視近世畫手,則自謂少異耳。”趙孟頫所指的“近世”,正是南宋,他生當南宋末期,正當李唐畫派盛極之際,這可以看出他對這一畫派的不滿。他竭力主張,也是身體力行的是北宋的李(成),與董(源),因而他的學生黃公望在《笢貌寫山水決》中,開宗明義就是:“近代作畫,多宗董源、李成二家。”可見其仰止師門,亦步亦趨了。因此黃公望外,吳鎮(zhèn)、倪瓚.王蒙,號稱元代的四大家,也無不以趙孟頫的藝術(shù)好尚,為自己翱翔的天宇。 盡管可以看出趙孟頫對南宋畫派的不滿,但還只是說“少異”,到董其昌就開始巧立名目,創(chuàng)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論點:“南北宗”論和“文人畫”說,雄辯地炫惑了他的同時和清一代畫壇的趨向 。 董其昌的主要論點有二,(詳見前述“南北宗”論的荒謬一節(jié))實際只是一個論點: 所謂“文人畫”,就是他所發(fā)明的“南北宗”之“南宗”,反過來說,北宗不是“文人畫”。這兩派之首,北宗是李思訓(xùn)父子著色山水,南宗是王維變鉤斫之法,用渲淡。他沒有說李思訓(xùn)父子用鉤斫之法,但既然王維“變”了,那么,就是李思訓(xùn)父子是用的鉤斫之法。董其昌所說的“鉤斫之法”,他沒有解釋,顧名思義,應(yīng)該是指畫山與石的輪廓線。董其昌所說的“渲淡”,他在另一條中說:“自王維始用皴法,用渲染法?!彼麤]有解釋是著色或者是運墨。按理,有皴、有渲染,也可以是著色,也可以是運墨,看來他指的不是著色,而是運墨。因為他指出了李思訓(xùn)父子是著色山水。 在唐代,吳道子“始創(chuàng)山水之體”,“始于吳,成于二李”。歷史記載,學吳道子畫的大有人在,王維正是其中之一,而沒有說到有入畫山水出于王維。唐代從吳道子開始,逐漸的以運墨來表現(xiàn)山水,日漸興起。唐代畫家,或多或少都在運用墨,各種形式都有。甚至到王墨的“潑墨”。一些作家都在摸索,王維的破墨山水,在當時雖較成功,但只是其中的一員,并不是他所領(lǐng)導(dǎo)而起的。張彥遠在《論畫體工用榻寫》中說:“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無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采,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風不待五色而綽。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唐代用墨描繪山水,正是轉(zhuǎn)向這樣的原理而風起云涌起來。 董其昌并不認識唐畫,他屢次談到見過王維的畫,看來都是后來的偽跡,或是后人配上名字的王維畫。米芾《畫史》記“世俗以蜀中畫騾網(wǎng)圖,劍門關(guān)圖為王維甚眾,又多以江南人所畫雪圖命為王維,但見筆清秀者即命之”。董其昌所見到的或者即是此類王維畫,或者還不如這些的。否則,他便不至于振振有辭的認為宋徽宗的《雪江歸棹圖》不是宋徽宗而是王維的畫筆,硬說是宋徽宗弄的鬼。他不能認識到唐代還不是這樣的形體,唐與宋之間的時代風格的分野所在。所謂皴法,是寫石面的質(zhì)紋,王維時期的破墨山水,應(yīng)該還只是以運墨來代替著色,只是墨與色的變換。南唐衛(wèi)賢的《高士圖》上段的山,它的形體,還完全貌似開元稍前的唐人著色畫,只不是著色,是破墨而已。董其昌親見宋徽宗題簽的王維《雪溪圖》,而董其昌自己也有題語,它的形體又何曾有一筆皴呢?董其昌并沒有提出《雪溪圖》不是王維的。 董其昌在他所謂的“文人畫”與“南北宗”的高論中,列舉了流派的分宗,先后的淵源。他引述贊王維畫的詩句,是蘇東坡《鳳翔八觀》詩之一“王維吳道子畫”。詩中寫道“……摩詰本詩老,佩芷襲芳蓀,今觀此壁畫,亦若其詩清且敦,祗園弟子盡鶴骨,心如死灰不復(fù)溫。門前兩叢竹,雪節(jié)貫霜根,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尋其源,吳生雖妙絕,猶以畫工論。摩詰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謝籠樊,吾觀二子皆神俊,又于維也斂衽無間言?!卑础睹麆僦尽罚骸巴跤邑┊嬛駜蓞玻豢聛y葉,飛動若舞,在開元寺東塔。”東坡此詩的開首:“開元有東塔昜,摩詰留手痕。”正與《名勝志》合。東坡贊嘆的王維畫,只是兩叢竹,他沒有提到是著色還是墨筆的?!?/span>交柯亂葉動無數(shù),一一皆可昜其源”??磥硎菍懸獾哪P,在唐開元以前的壁畫,已經(jīng)有純墨貌筆的叢竹,因此引起了東坡的特殊欣賞?!?/span>摩詰得之于象外”,而對吳道子“猶以畫工論”。蘇東坡最佩服的是文同墨竹。他也寫墨竹,自稱“于文拈一瓣香”。米芾記東坡“作墨竹,從地一直起至頂,余問何不逐節(jié)分,”曰:“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分”?“這大概就是“得之象外”,是士人之畫境。蘇東坡還推重王維:“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蓖蹙S曾自詠:“宿世謬詞客,前生應(yīng)畫師?!蓖蹙S是詞客,蘇東坡也是詞客,都是上大夫、文人,所渭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既引為同調(diào),不惜揚王而抑吳,“猶以畫工論”。盡管他曾先前贊揚了“道子實雄放,浩如海波翻貌痔,當其下手風雨快,筆所未到氣已吞”。 詩情畫意,原是聯(lián)袂接壤,這不僅在于繪畫本身的藝術(shù)境界,藝術(shù)關(guān)系也是如此,即在宋以后,盛興在畫上題詩,便覺得有題詩的畫格外吸引人。如倪云林海在自己畫上題詩,覺得他的詩也有異常的情味。而單單從他的詩集里讀時.感到情味要薄一些。 董其昌也是士大夫、文人,對蘇東坡的贊王維,同聲相應(yīng),便作了他確定“文人畫”、“南北宗”之論的護身符。然而在北宋,也不盡是蘇東坡的觀點。郭熙的《林泉高致》中說: “今齊魯之士,惟慕營丘(李成),關(guān)陜之士,惟慕范寬。”郭若虛《圖畫見聞志》中“論三家山水”:“畫山水惟營丘李成,長安關(guān)同、華原范寬,智妙入神,才高出類,前占雖有傳世可見者,如王維、李思訓(xùn)、荊浩之倫,豈能方駕山水畫的發(fā)展又前進了一步”。藝術(shù)的轉(zhuǎn)變,也轉(zhuǎn)變了謳歌者的對象。然而到南唐,王維被推崇起來,江南山水畫的祖師董源,歷史稱說他“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xùn)”??磥矶洳瞥鐬橥蹙S“嫡子”的董源也并沒有把李思訓(xùn)作為非所當學的對象。 董其昌為了顯示他立論的準確,在“文人畫”與“南北宗”的“南宗”這一方,條貫分明地從王維而后一系列流派的歸宗。他說王維而后,“其傳為張苑,荊、關(guān)、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 分別流派的淵源是研究繪畫史所必要,作為不在“文入畫”與“南北宗”的前題之下,董其昌還是不錯的??上麑v代流派的淵源,并沒有認清,因而形成了造謠惑眾。 董其昌反對“北派”,是因為學這一派的“漸修”太苦,壽命又不長。的確,董其昌活到八十二歲,才令人恍然他因為學了董,巨、米。由此看來,他之所以要創(chuàng)立 “文人畫”,“南北宗”之論,是為了少受苦,更或許是為了可以長命。 所謂士大夫畫、士人畫、士氣,都是講的藝術(shù),將大夫畫作為藝術(shù)性高的代表,將藝術(shù)性低的稱之謂工匠畫。張彥遠并不贊成魏晉以降的“衣冠貴胄,逸士高人”的工細之作,所謂“功倍愈拙”。蘇東坡的主張要“得之象外”,“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也仍然是以藝術(shù)的高低分士人畫與畫工畫的。唐末畫派,是從他前代的士大夫畫、士人畫所演變,成為一體,北宋而后,演為新貌。正如唐人之從“冰澌斧刃,刷脈鏤葉”、“工倍愈拙”的前代畫派中演變過來的。歷史的事實是如此。董其昌所提出的“文人畫”,其來歷正是蘇東坡的“士人畫”所從出。把南宋畫派列為非“文入畫”,而加以排斥,那么,南宋畫派是“畫工”,是“工匠畫”嗎? 董其昌為抬高自己,極力貶低南宋畫派,以至凡是宗尚南宋畫派的,無不痛惡。董其昌對“北宗”只說到非所當學,太苦,還算是留有余地的。至戴進,他就不留余地了。他罵道:“元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黃子久衢州人,吳仲圭錢塘人,惟倪云鎮(zhèn)無錫人耳。江山靈秀之氣盛衰故有時,國朝名仕,僅戴進為武林人,已有浙派之目,不知趙吳興(孟俯)亦浙人,若浙派日就澌滅,不當以甜邪俗軟者系之彼中也。”戴進畫出于南宋,但也不全是,竟成了“甜邪俗軟者”,不是有些指桑罵槐嗎?董其昌的威力,一直影響到后來,如吳小仙與戴進走的同一道路,在清初,已不能入士大夫、文人的賞鑒之列,這也正由于董其昌的“始作俑”。因此,與董其昌同時的陳繼儒、趙左、沈士充輩以至清代的四王,四高僧、金陵八家等等,都是反對南宋的。他們的畫派,無不是服膺“文人畫”、“南北宗”之論的成果。 繪畫自唐吳道子、李思訓(xùn)父子始創(chuàng)山水之體,其后開始發(fā)展,畫圖百派,水墨勃興。但也并沒有廢棄著色。而董其昌卻無視這些歷史的事實。繪畫與文學一樣,其源都來自民間,其后士大夫畫派新興,到唐代,所有畫工也都追隨到士大夫畫派的隊伍中來,傳統(tǒng)的民間繪畫形式消沉了,只有土大夫畫派了。自此歷代沿革,不外乎此,淵源有自,而風貌萬變,不論是“文人”、“南北宗”,繪畫有高下,這原是很自然的,而論畫有褒貶,這也是很自然的。然而流派的分宗,卻不是依一己的好惡,而可以憑空附會,任意強加的。 啟功先生說:“平心而論,董其昌在書畫一道中,自有他的特識。以功力言,書深,畫淺。所以他平生的作品中,書之非親筆的,別人偽造為多,董氏的責任較輕;畫之非親筆的,代筆為多,董氏的責任較重?!?其實,他在繪畫史上造假的責任更重。 王維對自己的詩與畫,自言是“不能舍余習,偶被時人知”。如果王維復(fù)生,看來也不會以董其昌的放言為然的 還原了歷史的真相,那么,“南北宗”論及其孿生的“文人畫”一詞,都可以休矣! 2013年4月25日星期四 于樹錦行空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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