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blog.sina.com.cn/shikanxiabanyue 讀詩之劉海星的詩
選自《詩刊》2014年2月號上半月刊“每月詩星”欄目 劉海星 詩人、攝影家。著有詩集《太陽的眼淚》《走過記憶》。詩歌在《人民文學》《詩刊》等刊物發(fā)表,并入選多個詩歌選本。曾獲郭沫若詩歌獎優(yōu)秀獎。曾在中國美術(shù)館等舉辦《大美中國——劉海星風光攝影巡回展》。 《夢想的誕生》 ——觀伊朗奧斯坦·穆罕默德·法爾希奇揚細密畫《夢想的誕生》 “我以為,沒有頭顱的地方 才會產(chǎn)生夢想” 這是你的畫給我的第一印象 曼妙的線條都引向那雙腳 一雙女人的腳 粗大的骨節(jié),豐滿有力 站在地上,穩(wěn)穩(wěn)的 時間之鞋走丟了 一個長嘴饒舌的仆人 到處傳說鞋的滄桑和喜悅 就是不說在早春 溪水濯足的歡快 “哎,有一只松鼠驚嚇了我們 那一雙赤腳,像麋鹿在林中翻跳 連鳥兒都伸出舌頭看著她飛速奔跑” 夢想的空間一定很大 畫面是藍色的 比藍色更豐富 加了赭石色 沉穩(wěn)又夢幻 飄逸,那是神仙微微頷首的風采 你故意不畫女人的頭像 連《蒙娜麗莎的微笑》都不要 只要永恒的夢想 沒有具象的頭顱 以不可言說勝過千言萬語 讓每一個大腦生發(fā)奇想: “我,就是夢想的創(chuàng)造者” 《停留》 ——在伊朗克爾曼美術(shù)館一幅油畫前 看到這幅油畫的時候 我本能地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畫家用咖啡色和焦茶色畫滿深暗的天際 山巒隱約在戈壁上漂浮 在他的記憶深處 饑餓的黎明又冷又黑 黑暗中 那個比羊群略高些的牧羊人 是那樣疼愛他的羊 手中的牧羊鞭輕輕地晃動著 仿佛在說 “瞧,你又走開了 別只顧著低頭吃草” 羊群停在他的身旁 “我和你們一起尋找草和水源” 他對羊說 “那是你們的生命 你們也是我命中的天堂” 他趕著羊上了山坡 山巒被奔走的沙石拉出一道一道白痕 凜冽的寒風吹彎倒立的筆觸 像心中的疼痛擠上眉頭 羊群戰(zhàn)栗地縮成一團 蜷曲的羊毛沾了很多的沙土 畫家一定是絕望了 畫面越來越黑 在這無情的土地上 哪里是可以棲息的芳洲 哪里又是黑暗開啟的天窗 我拒絕看這幅畫,將頭扭向一邊 可是這黑色的畫面太大 只要你不離開這個畫室 就無法忽視它的存在 我又走近畫面,仔細端詳 我訝異,畫面中有一條褐紅色的弱光 那是晨光,是早晨的地平線之光 正一點一點 一層一層漫過牧羊人和羊群 它們被這道光喚醒了 交頭貼耳 咩咩地呼喚著 所有的眼睛都望向了畫面之外 《戰(zhàn)爭的記憶》 你打開影集,讓我翻看照片 一組有關(guān)戰(zhàn)爭的 記憶,沒有廢墟 卻如幻夢 在時間的深處掃描 疊加新的圖像 打開首飾盒 晶瑩的珠鏈 帶出陣亡軍人的名牌 白皙的頸項上血管突突地蹦跳 來到廚房 打開冰箱,拿一瓶牛奶 一只軍用水壺靜靜地立在一旁 于是,轉(zhuǎn)身,回到餐桌 餐盤上印著小花 刀叉整齊,一把匕首血跡鮮亮 真是吃不下去 抽根煙吧,混亂的思緒需要清理 咦,煙盒里怎么會有一顆子彈 尖銳的一端竟對著胸膛 “蒂娜,快起床,你不是想和媽媽做游戲嗎” “媽媽,我昨天玩你的電腦 你的抽屜里還有一把手槍” 你和我講述這些故事很平靜 不奇怪,你是外國人 你接著讓我看照片: 一位少女的眼睛滿帶驚悚向外打量 一雙手按在血色迷蒙的玻璃門上 是你嗎?陌生人 這時,沙塵拍打著風聲 像是提醒我們要關(guān)好門窗 噢,你知道嗎? 現(xiàn)在孩子們的游戲 常常是在大炮上比劃 看看,這幅作品 男孩站在大炮上,他的手臂快和炮管一樣長了 “廣角鏡頭的好處 就是可以適當?shù)乜鋸埱熬?/SPAN> 把背景推得很遠” 你吐了口香煙,笑著說 我們的聊天不就是生活的前景嗎? 《在華沙聽露天肖邦鋼琴演奏會》 烈日,趕著馬車滾滾而來 鳥兒在c調(diào)上鳴啾 風,從方向的邊緣伸出雙手 樹葉側(cè)耳,沙沙的和弦起伏 是我熟悉的家鄉(xiāng)嗎 星星沉思 一座廢墟的城市 禿鷲盤旋,斷木之下 上帝的傷口無法閱讀 蟲鳴隱去了 哪一只鳥最先醒來 哀慟吧,波蘭 你的苦難長成了永恒的哭泣樹 命運的臉朝向曠野與河流 綠色在浮游,光斑跳躍 長發(fā)從肩頭滑落 孩子們嬉水 古老的城市在你的旋律中復蘇 人們自由地散落在你的身邊 聆聽 一個巨大的幸福 一滴垂下的眼淚 在指尖,匯集 《卡夫卡的故居》 卡夫卡穿戴考究地站在鏡前 把黑亮的頭發(fā) 向后攏了攏,拎起牛皮公文包 上班,貼著街道的邊緣 掙錢才是全部的尊嚴 你是猶太人,廣場中心的圓鐘旁 一座恥辱的雕像在搖晃 一切都在搖晃 教堂、波希米亞人、查理橋 碎石路消磨四季 噢,還有城堡,那座高高在上的怪獸 它在變黑,變得血紅 伏爾塔瓦河的風是你的手指 輕柔盈盈,你的長發(fā)被晚霞點燃 羞澀堵住咽喉,我 無法傾訴 把我的手稿燒了吧 人們迷醉金錢 一個變形的時代 痛苦多么奢侈 卡夫卡的預言很好辨認 塑像、招貼和門票 走進你 一頁頁打開的書稿 有些抽屜被關(guān)閉 我一點也不好奇 輕輕地走過房間 不知道,墻上移動的影子 是不是,時間的話語 《黑天堂》 ——看泰瑞辛集中營兒童畫展 裸飛的鳥 扎進空曠的庭院 黑色血跡凝固 眼中干枯的淚斑 媽媽,我冷,你讓那飄飛的雪花 覆蓋我吧 昨晚,我夢見你們了 你戴著白頭巾,系著花圍裙 早餐桌上沒有牛奶和面包 靠在你身邊的人是爸爸嗎 他,怎么沒有頭呢 他們叫我們看殺人 逃跑的人,不聽話的人 吊在那里,鞭打,澆冷水 凍成冰掛 沒有人敢說話,沒有人敢晃動 沒有人…… 在泰瑞辛集中營 我畫了一座天堂 黑黑的房子,厚厚的墻 鐵欄桿是扭曲的,像水中的窗 我可以游出去,摸你的眼瞼 和你凹陷的眼眶 弟弟妹妹們都睡著了 不,他們都穿著白色禮服 在爺爺?shù)脑岫Y上,天使般吟唱 通向這座黑房子的階梯好寬啊 每個字:我;每個詞:我們 都在向下 教堂的階梯向上 鑲嵌八萬個名字 那是猶太教新的銘文 你輕叩石壁吧 那是我們的頭骨 發(fā)出的聲響 松弛的狀態(tài)與詩的魂魄 韓作榮 多年來讀詩的經(jīng)驗,讓我不敢小看任何一位詩人。因為數(shù)年前還名不見經(jīng)傳,作品并不見佳者,不知是哪一天忽然開了竅,如蛹化蝶,從束縛中掙脫出來,以一雙翅膀迅疾地振閃,飛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成為眾所矚目、令人刮目相看的出色詩人。這樣的寫作者自然不會太多,但也時而有之。近讀劉海星的一批新作,又讓我想起早年讀詩的感受,這又是一位悟出詩的真諦,對自然、社會與人生有著深入透徹的理解,從詩中找到了自己的表達方式的創(chuàng)造者,他的一批新作,尤其是詩人行萬里路、周游世界之際所寫的詩章,大都堪稱佳作,別開生面,讀來令人心動,為之欣喜;和他早些時候的作品相較,已不可同日而語,仿佛換了一個人,說這些詩出自詩壇高手的筆下,亦不為過。 自有新詩以來,曾經(jīng)在國外求學以及諸多頻頻出訪的詩人,曾寫下了難以計數(shù)的域外之什,但大都并非詩人的代表作,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詩并不多?;蛟S,這和詩人寫作根基有關(guān),與中外文化的差異和難以融合有關(guān),也與詩人的眼界和對藝術(shù)的不同理解有關(guān)。這樣的詩是一種有難度的寫作,鮮有可借鑒的經(jīng)典予以參照。然而,劉海星的這批新作,都是探討了詩之奧秘,以感覺的敏銳、獨特的感悟,看似隨意卻頗有意味的詩學結(jié)構(gòu),寫出了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與眾不同的詩章,況且,這批詩作的質(zhì)量又如此整齊,仿佛是難以抑制的噴泉的噴發(fā),進入一種創(chuàng)作力強勁的寫作狀態(tài)。 這些詩的主要特點,在于詩人寫作狀態(tài)的松弛和隨心所欲的表達。詩人不被歷史與事物本身所羈束,卻在血腥的抑或形形色色的事物的濃重背景之上,觸動敏感的神經(jīng),于前符號化的詩的構(gòu)想中讓語言與心靈契合,表達的是感覺、情緒,藝術(shù)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不是再現(xiàn)和還原歷史,而是既有歷史感,又有現(xiàn)代人今天的感受與悟察;既注重寫什么,更注重怎么寫,尤其注重寫出了什么,即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性。其實,就寫什么而言,松弛和隨心所欲的寫作狀態(tài)是寫作者的最佳狀態(tài),比寫作本身更為重要,那種打破羈束的心靈自由,與其心靈相應(yīng)的毫不拘謹?shù)恼Z言方式,正如有評論家評論哈金的詩所說:“具有一種不操縱的無意,這種能力對大部分作家來說只能是夢想而已”。而多數(shù)寫得失敗的詩,都在于過于拘謹?shù)牟倏v,目的感過強,總想通過什么去說明什么,結(jié)果是說得越多,說不清楚的東西越多。 與詩人松弛無意的寫作狀態(tài)相合的,自然是語言方式的選擇,即詩的語句是一種會話式的陳述與細部的描述。似乎是有朋友聊天,娓娓道來,語調(diào)是平和的,并不注重話語的旋律感,節(jié)奏亦不緊迫,是非常放松的訴說,然而,于這種不操縱的言說之中,都蘊含著內(nèi)在的韻律,如龐德所言的“一個人的旋律”;是避免散文化而有著散文美的有節(jié)制的詩章。 當然,無論是寫作狀態(tài)還是語言方式,詩之本質(zhì)的體現(xiàn),還在于語言所呈現(xiàn)的詩性意義。理論家稱之為“詩學結(jié)構(gòu)”。詩人則多稱之為詩想或詩的構(gòu)思。有人稱“詩到語言為止”,亦有人稱“詩從語言開始”,自然都有其道理??稍谖铱磥恚姷恼Q生首先是前符號化的,首先是心靈感應(yīng)的激發(fā),詩始于感覺、情趣,而終于智慧。自然,恰切的表達都要借助于語言,而最終則落實在文字上。語言本身并不是詩,只有在詩人心靈的介入之下,讓互不相關(guān)的詞語于詩的構(gòu)想中重新組合,產(chǎn)生化合作用,才能生成有意味的形式。 或許,劉海星既是詩人,又是攝影家的緣故,他對形式的敏感,對光與陰影的敏感,色彩的敏感以及對藝術(shù)的敏感,得天獨厚,因而,他對事物的觀察細微、獨到,常有屬于自己的發(fā)現(xiàn);同時,他又是一位對美學和歷史有深入探究,有豐厚創(chuàng)作準備的創(chuàng)造者,故他的詩之構(gòu)想多新奇和意外,言人所未言,不是見什么寫什么,而是他寫什么人們才看到了什么,是具有審美意味的揭示,給人以啟迪的作品。 詩人的著眼點,常常是一幅畫,或是攝影作品。他寫《夢想的誕生》,一個沒有頭像的女人,表達的重點卻在腳上:一雙赤腳,既有領(lǐng)略溪水濯足的歡快,又能在林中翻跳飛奔,或許描繪著夢想的清純蔥郁,沒有邊際,而夢想的實現(xiàn)則需要腳踏實地的努力和進取吧。“我以為,沒有頭顱的地方∕才會產(chǎn)生夢想”,是引人深思的話語,也許預示著夢想本該打破理性的束縛,是一顆頭顱也裝不下的色彩斑斕的偌大的空間;它引領(lǐng)讀者共同加入創(chuàng)造,讓每個人都成為夢想的創(chuàng)造者。他寫《停留》,整個畫幅似乎都活了起來,于沉重、壓抑、寒冷,近于絕望的色調(diào)里,詩人卻發(fā)現(xiàn)一條褐紅色的弱光,是溫暖的曙光,是希望、警醒,給人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感受。而更為撼人心魄的,則是《戰(zhàn)爭的記憶》:沒有殘酷的場景,沒有廢墟,硝煙和戰(zhàn)火,可一組照片之中,晶瑩的珠鏈上系著陣亡軍人的名牌;一瓶牛奶和軍用水壺立于一起;餐盤上的刀叉旁是一把帶著血痕的匕首;煙盒里排列的香煙中竟有一顆子彈,尖銳的一端對著胸膛;而“男孩站在大炮上,他的手臂快和炮管一樣長了/‘廣角鏡頭的好處/就是可以適當?shù)乜鋸埱熬?/SPAN>/把背景推得很遠’/你吐了口香煙,笑著說/我們的聊天不就是生活的前景嗎?”在看圖片的隨意交談之中,那些日常生活當中的事物,都和武器、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強烈的反差,無言的靜物,卻有著諸多的內(nèi)涵,既回憶了戰(zhàn)爭,有預示著未來,而詩尾的發(fā)問,亦發(fā)人深省,這些清晰意象的本身,透過眼睛直抵心靈,勝過千言萬語。 同樣是對戰(zhàn)爭的回憶,《在克拉克夫》一詩,寫得亦輕松、隨意,是人們忘記了奧斯維辛集中營殘酷的屠殺,還是表達和平時期人們的逍遙自在、若無其事?這首詩的注釋與該詩是有機的整體,如此強烈的對比,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不搭界,卻給人更為深刻的印象。詩不寫納粹的屠殺,亦不寫墓地的悲涼,以輕松襯托沉重,以城市的完整襯托生命的消失,以司空見慣的生活場景,視覺、聽覺和味覺,與再也無知覺的三百萬靈魂的背景疊印在一起,這種旁逸側(cè)出,不拘泥于事件本身的寫作方式,是對詩有深入理解,對心靈更有穿透力的寫作。 不必一一列舉了,詩人的這一批作品表明,劉海星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語言方式,形成了自己的寫作特征,這對于一個詩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是有別于他人獨樹一幟的創(chuàng)造。因為所有詩的創(chuàng)新,都只能是語言上的實驗和變化,但最終,大抵都回到普通、樸素的語言上來。劉海星這些作品,是樸素的、真摯的,或者說是以真實、真誠作為詩的根基,以日常的陳述以及簡要的對話和描述,并將歷史與生活現(xiàn)實自然地聚合于一體,表達的卻是發(fā)現(xiàn)、感悟,是藝術(shù)的本質(zhì)之核心。不是那種人與亦云、故作深沉,囿于事物本身的隨波逐流的寫作,而是那種看似輕描淡寫,卻像呼吸一樣輕松自然,既有歷史感、又有現(xiàn)代性的直接、坦率的寫作,他的詩是形式感明晰,又頗有意味的作品。 面對這樣的詩作。我們有信心對詩人寄予厚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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