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的好，“一只碗不響，兩只碗叮當(dāng)”，吵吵鬧鬧，打打殺殺，都是極具“交互性”的活動。

　　別說打架，就是練習(xí)打架，也要對著沙包打，望天豁空拳，身心都會受到傷害的。兩個人打架，乃是你一拳我一腳，因此是“相互”的。上海人稱打架為“打相打”，“?去好好叫講，勿要搭人家打相打噢！”乃是父子要出門“討個說法”時女主人特地叮囑的話語。

　　“打相打”一定有接觸，上海話中把“親密接觸”也叫“打相打”，天冷，人凍得發(fā)抖，上下牙齒就會“打相打”，而犯睏想打瞌睡卻又不能睡的時候，眼皮也會“打相打”，好玩吧？

　　人們打架，往往總要吵上幾句，吵架無好言，多半還要罵上幾句，上海話相當(dāng)形象，叫做“吵相罵”。上海是個移民地區(qū)，各地來的人吵起相罵來亦帶著本地特色，我曾經(jīng)在蘇州的觀前街上見過一次旅游車撞人之后的相罵，被撞者是如此罵的“耐該個人哪啍實梗開車呃，閘末生頭就朝人撞過來，劃一還好我奴躲得快，真?zhèn)€畀耐撞得界耐哇哇喳喳麼，阿要勿開心？”那個開車的也不“示弱”：“耐自家哪啍走路個吤，一面走路麼一路望野佯眼，我是老老遠(yuǎn)就嘞踏煞車哉，弗然是闖大窮禍哉！”用吳儂軟語這么吵起來，竟一絲不覺得粗俗。

　　還有一次，亦在觀前附近，有個男人拉著女人的手說“耐覅實梗呀，跟我轉(zhuǎn)去”，那女的亦是輕聲細(xì)語“我奴是定其弗轉(zhuǎn)去呃，耐要去麼耐自家去則啘，拖牢仔奴我算啥呀介？”那個男的拉著不放，說“耐弗去么說弗過去呃啘”，那女的看來很是生氣，作勢甩手道“耐放?，耐放?”，男的怕她走掉，拉得更緊“我是弗放呃”。

　　這對男女，知道的知道他們是在“吵相罵”，不知道的，只當(dāng)他們是在“親熱”呢，蘇州人吵架就是如此細(xì)聲細(xì)語。所以上海人說“寧可聽蘇州人相罵，覅聽寧波人講張賬”，上海人亦把“說話”叫做“講張賬”。

　　“相”就是“互相”，男女兩個互相“要好”，就是“相好”，在結(jié)婚前，男女朋友被叫做“相好”。可恨的是，一旦成婚，“相好”就專指婚外的“姘頭”了，所以這個詞，可以理解為“無婚姻關(guān)系的男女兩情相悅”。

　　“相幫”倒不是“互相幫助”的意思，比如“我今朝搬場，伊來相幫相幫”。“相幫”本是一種職業(yè)，徑遠(yuǎn)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的時代，孟嘗君不是有三千“食客”嗎？對了，這“食客”其實就是“相幫”，亦稱“蔑片”，說到底，也不是什么好人。

　　后來，在上海“相幫”成了一種專門的職業(yè)稱呼，也就是妓院中的男仆。《官場現(xiàn)形記》“一句話把陶子堯提醒，立刻寫了一個票頭，差相幫去請”。

　　除了“相好”和“相幫”之外，還有“相公”，我曾特地寫過一篇文章，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

　　“相”還有“樣子”的意思?！跋嗝妗本褪且环N從人的長相預(yù)測人生旅程的特殊才能，解放后一直被歸到“封建迷信”的大類中，近年來，這些“身懷絕技”的人混跡于佛寺道觀的門口，以冀將之“傳承”下去。

　　這些人總是在我去廟里的時候從各個角落里冒出來，說“先生，我送你兩句話”，我總是不理他們，一個勁地往前走，他們有時還要上來拉拉扯扯，要我怒斥方能離開，這就叫做“勿識相”。

　　上海話中“識相”表示“識時務(wù)”。一般人“勿識相”倒也罷了，若看相的尚且“不識相”，那豈不是和醫(yī)生聽信了算命的說“生病人家莫行走”一般，注定了要窮一輩子的?！翱聪唷笔莻€很好玩的詞，只有真正掌握了才能活學(xué)活用。若重音落在“看”字上，表示就是通過面相手相預(yù)測，是“看×××的樣子”。

　　若重音落在“相”字上，表示“×××看上去的樣子”，特別用于菜肴上。有句俗語叫做“好看嘸吃相，好吃嘸看相”，就是說那些看著漂亮的菜，其實不好吃，比如熟食店的鹽水雞，看著晶瑩剔透，可大多數(shù)攤主為了追求賣相，不肯將雞煮酥，煮酥則散沒有樣子，結(jié)果反而弄得老硬而不可食。

　　又有些菜，比如霉干菜燒肉，燒了又燒，弄到最后，就是黑黑的一團(tuán)，肉也找不到整塊的了，可味道卻相當(dāng)?shù)暮?，“入味”得很?/p>

　　又有一個“看相”，基本上沒有重音，而第二個字要拖得長一些，念上聲，表示“喜歡”的意思，嚴(yán)格地說這個詞應(yīng)該寫作“看想”，就是“看到了，想要”。

　　“我老看想伊面塊表呃”，“伊老看想伊呃”都是“喜歡”的意思?！翱聪搿币灿小八阌嫛钡囊馑?，“搿只位子，張副處看想仔長遠(yuǎn)了”，“畀小偷看想得去，總歸麻煩了”。

　　前已提及“吃相”與“賣相”兩詞，“賣相”就是“好吃嘸看相”中的“看相”，也就是東西乃至人的樣子，賣相越好越討人歡喜。而“吃相”卻不是“好看嘸吃相”中的“吃相”，上海話中，“吃相”表示吃東西時的禮節(jié)和規(guī)矩。

　　“吃相”很有講究，從“吃相”就可以看出一個人家庭出身，在上海，一般來說，吃飯的時候，必須左手扶著碗，右手拿筷子，若是飯碗放在桌上，左手垂著，就是沒有“教養(yǎng)”的表現(xiàn)。再禮貌一點的，應(yīng)該端著碗吃飯，端碗有標(biāo)準(zhǔn)的姿勢，拇指倚著碗沿，食指頂住碗邊，中指和無名指托住碗底，要是手心攤開，“捧”著碗吃飯，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因為那是家中連桌都買不起人的吃法，那是“鄉(xiāng)下人”在田間的吃法。倒不是看不起“鄉(xiāng)下人”，然而既然坐到了桌上，就要尊重桌上的禮儀，否則就是“勿上臺面”。在大戶人家，若小輩這樣端碗，會被訓(xùn)斥為“叫化腔”、“敗兆腔”。

（寫于2008年3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