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墨肯定是人類奇跡。一片黑黝黝的流動線條,既實用,又審美,既具體,又抽象,居然把全世界人口最多的族群連結起來了。千百年來,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什么都可以分裂、訣別、遺佚、湮滅,唯一斷不了、掙不脫的,就是這些黑黝黝的流動線條。
中國文化千變萬化,中國文人千奇百怪,卻都有一個共同的載體,那就是筆墨。
筆墨是用來書寫歷史的,但它自己也有歷史。
我曾經(jīng)考察過人類其他重大的古文明的廢墟,特別關注那里的文字遺存。與中國漢字相比,它們有的未脫原始象形,有的未脫簡陋單調,有的未脫狹小神秘。在北非的沙漠邊,在中東的煙塵中,在南亞的泥污間,我明白了那些文明中斷和湮滅的技術原因。
在中國的很多考古現(xiàn)場,我也見到不少原始符號。它們有可能向文字過渡,但更有可能結束過渡。就像地球上大量文化遺址一樣,符號只是符號,沒有找到文明的洞口,終于在黑暗中消失。
由此可知,文字,因刻刻劃劃而刻劃出了一個民族永久的生命線。人類的諸多奇跡中,中國文字,獨占鰲頭。那些黑森森的文字,是中國文化的生命基元。
中國文字在苦風凄雨的近代,曾受到遠方列強的嘲笑。那些由字母拼接的西方語言,與槍炮、毒品和科技一起,包圍住了漢字的大地,漢字一度不知回應。但是,就在大地即將沉淪的時刻,甲骨文突然出土,而且很快被讀懂,告知天下,何謂文明的年輪,何謂歷史的底氣,何謂時間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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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所說的書法,總是有筆有墨。但是,我們首先看到的文字,卻不見筆跡和墨痕,而是以堅硬的方法刻鑄在甲骨上,青銅鐘鼎上,瓦當上,璽印上。更壯觀的,則是刻鑿在山水之間的石崖、石鼓、石碑上。中國書法史的前幾頁,以銅鑄為筆,以爐火為墨,保持著洪荒之雄、太初之質。
漢以前出現(xiàn)在甲骨、鐘鼎、石碑上的文字,基本上都是篆書。那是一個訂立千年規(guī)矩的時代,重要的規(guī)矩由李斯這樣的高官親自書寫,因此那些字,都體型恭敬、不茍言笑、裝束嚴整,而且都一個個站立著,那就是篆書。
李斯為了統(tǒng)一文字,對各地繁縟怪異的象形文字進行簡化。因此他手下的小篆,已經(jīng)薄衣少帶,骨骼精練。
有一種傳說,秦代一個叫程邈的獄隸犯事,在獄中簡化篆書而成隸書。隸書的名字,也由此而來。一到漢代,隸書更符合社會需要了。這是一個開闊的時代,眾多的書寫者席地而坐,在幾案上執(zhí)筆。寬大的衣袖輕輕一甩,手勢橫向舒展,把篆書圓曲筆態(tài)一變?yōu)椤靶Q頭燕尾”的波蕩。
這一來,被李斯簡化了的漢字更簡化了,甚至把篆書中所遺留的象形架構也基本打破,使中國文字向著抽象化又解放了一大步。
事情一到東漢出現(xiàn)了重大變化,在率真、隨意的另一方面,碑刻又成了一種時尚。有的刻在碑版上,有的刻在山崖上,筆墨又一次向自然貼近,并成了自然的一部分。叮叮當當間,文化和山河在相互叩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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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書法的整體流變邏輯著眼,我大體判斷楷書產(chǎn)生于漢末魏初。如果一定要拿一個大家都知道的人做標桿,那么,我可能會選鐘繇。
鐘繇是大動蕩時代的大人物,主要忙于筆墨之外的事功。官渡大戰(zhàn)打得最激烈的時候,他支援曹操一千多匹戰(zhàn)馬,后來又建立一系列戰(zhàn)功,曾被魏文帝曹丕稱為“一代之偉人”??梢韵胂螅@樣一位將軍來面對文字書寫的時候,會產(chǎn)生一種什么樣的心理沙場。
但是,他畢竟不是粗人,而是深諳筆墨之道。他知道經(jīng)過幾百年流行,不少隸書已經(jīng)減省了蠶頭燕尾,改變了方正隊列,并在轉折處出現(xiàn)了頓挫。他有足夠功力把這項改革推進一步,而他的社會地位又增益了這項改革在朝野的效能。于是,楷書,便由他示范,由他主導,堂堂問世。
章草是隸書的直接衍伸。當時的忙人越來越不可能花時間在筆墨上舒袖曼舞,因此都會把隸書寫快。為了快,又必須進一步簡化,那就成了章草。章草的橫筆和捺筆還保持著隸書的波蕩狀態(tài),筆筆之間也常有牽引,但字字之間不相連接。章草的首席大家,是漢代的張芝。后來,文學家陸機的《平復帖》也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等到楷書取代隸書,章草失去了母本,也就順從楷書而轉變成了今草,也稱小草。今草就是我們所熟悉的草書了,一洗章草上保留的波蕩,講究上下牽引,偏旁互借,流轉多姿,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韻律感。再過幾百年到唐代,草書中將出現(xiàn)以張旭、懷素為代表的狂草,那是后話了。
人類,總是在莊嚴和輕松之間交相更替,經(jīng)典和方便之間來回互補。當草書歡樂地延伸的時候,楷書又在北方的堅巖上展示力量。這就像現(xiàn)代音樂,輕柔和重石各擅其長,并相依相融。
草書和楷書相依相融的結果,就是行書。
行書中,草、楷的比例又不同。近草,謂之行草;近楷,謂之行楷。不管什么比例,兩者一旦結合,便產(chǎn)生了奇跡。在流麗明快、游絲引帶的筆墨間,仿佛有一系列自然風景出現(xiàn)了——
那是清泉穿巖,那是流云出岙,那是鶴舞雁鳴,那是竹搖藤飄,那是雨叩江帆,那是風動岸草……
驚人的是,看完了這么多風景,再定睛,眼前還只是一些純黑色的流動線條。
能從行書里看出那么多風景,一定是進入到了中國文化的最深處。然而,行書又是那么通俗,稍有文化的中國人都會隨口說出王羲之和《蘭亭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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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曾經(jīng)長久散落在山野間的魏碑,我常常產(chǎn)生一些遐想。牽著一匹瘦馬,走在山間,古道上,黃昏已近,西風正緊,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方魏碑。先細細看完,再慢慢撫摸,然后決定,就在碑下棲宿。瘦馬蹲下,趴在我的身邊。我看了一下西天,然后借著最后一些余光,再看一遍那碑……
當然,這只是遐想。那些我最喜愛的魏碑,大多已經(jīng)收藏在各地博物館里了。這讓我放心,卻又遺憾沒有了撫摸,沒有了西風,沒有了古道,沒有了屬于我個人的詩意親近。
山野間的魏碑,歷代文人知之不多。開始去關注,是清代的事,阮元、包世臣他們。特別要感謝的是康有為,用巨大的熱誠闡述了魏碑。他的評價,就像他在其他領域一樣,常常因激情而夸大,但總的說來,他宏觀而又精微,凌厲而又剴切,令人難忘。
至此,一南一北,一柔一剛,中國書法的雙向極致已經(jīng)齊備。那么,中國藝術史的這一部分,也就翻越了崇山峻嶺而自我完滿。前面就是開闊的曠野,雖然也會有草澤險道,但那都屬于曠野的風景了,不會再有生成期的斷滅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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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書法,最繞不開的,是顏真卿。
康德說,美是對功利的刪除。但是,刪除功利難免痛苦,因此要尋求美的安慰。美的安慰總是收斂在形式中,讓人一見就不再掙扎。《祭侄稿》的筆墨把顏真卿的哭聲和喊聲收斂成了形式,刪除了,安慰了,收斂了,消解了,也還是美,那就是天下大美。
不知道外國美學家能不能明白,就是那一幅匆忙涂成、紛亂迷離的墨跡,即使不誦文句,也能成為后人的心理興奮圖譜和心理釋放圖譜,居然千年有效,并且仍可后續(xù)。
我曾與一位歐洲藝術家辯論。他說:“中國文化什么都好,就是審美太俗,永遠是大紅大綠,鑲金嵌銀?!?/P>
我說:“錯了。世界上只有一個民族,幾千年僅用黑色,勾劃它的最高美學曲線。其他色彩,只是附庸?!?/P>
唐代還須認真留意的,是草書。沒有草書,會是唐代的重大缺漏。偉大的唐代,首先需要的是法度。因此,楷書必然是唐代的第一書體。皇朝的最高統(tǒng)治者與絕大多數(shù)楷書大師如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等等都建立過密切的關系。這種情形,在其他文學門類中并沒有出現(xiàn)過,而在其他民族中更不可想象。上上下下,都希望在社會各個層面建立一個方正、端莊、儒雅的“楷書時代”。這時“楷書”已成了一個象征。
但是,偉大必遭兇險,兇險的程度與偉大成正比。這顯然出乎朝野意外,于是有了安史之亂的時代大裂谷,有了顏真卿感動天地的行書。顏真卿用自己的血淚之筆,對那個由李淵、李世民、李治他們一心想打造的“楷書時代”作了必要補充。有了這個補充,唐代更真實、更深刻、更厚重了。
這樣,唐代是不是完整了呢?還不。
把方正、悲壯加在一起,還不是人們認知的大唐。至少,缺了奔放,缺了酣暢,缺了飛動,缺了顛狂,缺了醉步如舞,缺了云煙迷茫。這一些,在大唐精神里不僅存在,而且地位重要。于是,必然產(chǎn)生了審美對應體,那就是草書。
想想李白,想想舞劍的公孫大娘,想想敦煌壁畫里那滿天的衣帶,想想灞橋、陽關路邊的那么多酒杯,我們就能肯定,唐代也是一個“草書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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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中國文化中的很多領域一樣,唐代一過,氣象大減。這在書法領域,尤其明顯。
書法家當然還會層出不窮,而且往往是,書運越衰,書家越多。這是因為,文化之衰,首先表現(xiàn)為巨匠寥落,因此也就失去了重心,失去了向往,失去了等級,失去了裁斷。中國書法的靈魂史,在唐代已可終結。以后會有一些余緒,也可能風行一時,但在整體氣象上與唐代之前已經(jīng)不可同日而語了。
宋代書法,習稱“蘇、黃、米、蔡”四家。
蘇東坡,在書法上也留下了《寒食帖》。在行書領域,這是繼《蘭亭序》、《祭侄稿》之后的又一杰作。
黃庭堅曾被人稱“蘇門學士”之一,算是蘇東坡的學生了。 黃庭堅認為《蘭亭》有“寬綽有余之風韻”,所以自己的字也從“寬綽”上發(fā)展,一般以欹側取勢,長筆四展,撇捺拖出。這種風格,可以贊之為“恣逸舒展”,卻未免鋒芒坦露,筆劃見俗,又雷同過多。因此,康有為說他“變化無端”,我卻認為他“變化太少”;康有為說他“神韻絕俗”,我卻認為他“拖筆見俗”。他的這種寫法本也可以,但與《蘭亭》三昧,頗有距離。
在宋代,真正把書法寫好了的是米芾。少有這樣一位書法家,把王羲之、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全都認認真真地學了一遍,而且都學得相當熟練。然后,所有的“古法”全都成了自己的手法,刷、刷、刷地書寫出來。那些筆法都很眼熟,但又無法確定是誰的“古法”,它們被交相取用,又被交相破格,成就了一個全能而又峭拔的他。
宋四家最后一位是蔡襄。但也有人說,他應該排在第一位。蘇東坡本人也這么說過,有自謙之嫌,姑且不論。蔡襄什么都好,就是沒有自己的生命強光??此臅?,可以點頭,卻不會驚嘆。這種現(xiàn)象,在古今中外文化史上所在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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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不到百年,漢人地位低下,本以為不會有什么漢文化了,沒想到例外疊出。不僅出了關漢卿、王實甫、紀君祥,一補中國文化缺少戲劇的兩千年大憾,而且還出了黃公望,以一支閑散畫筆超越宋代皇家畫院的全部畫家。書法的運氣沒這么好,卻也有一個趙孟頫,略可安慰。
趙孟頫的書法,超過了黃庭堅和蔡襄。他的筆下,那么平靜、和順、溫潤、閑雅,實在難能可貴。他的眾多書帖,也很適合做習字范本。趙孟頫的問題,是日子過得太好了,缺少生命力度?;蛘哒f,因社會地位而剝奪了生命力度。他是宋朝宗室,太祖子秦王的后裔。誰知宋元更替后受到新朝統(tǒng)治者的更大重視,成了元代文化界領袖。這種經(jīng)歷,使他只能尊古立范,難于自主創(chuàng)新。他總是高高在上,汲取不了民間大地粗糲進取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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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書法,與文脈俱衰。但因距今較近,遺跡易存,故事頗多,反而產(chǎn)生更高知名度。大凡當時的官員、仕人、酒徒、狂者、畫師,再不濟也有一手筆墨,在今天常被稱為“一代書家”。而真正寫好了的是兩人,一是上海人董其昌,二是河南人王鐸。而王鐸,已經(jīng)活到了清朝。
董其昌的字,蕭散古淡、空靈秀美,等級不低,只是有時寫得過于隨意,失了水準。與董其昌構成南北對照,王鐸創(chuàng)造了一種虎奔熊躍的奇崛風格,讓萎靡的明代精神一振。我認為,明代是全部中國書法史的最后一道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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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道鐵門外面,是一個不大的院落了。那里,還有幾位清代書家?guī)е埬跅?。讓我眼睛稍稍一亮的,是鄧石如的篆隸、伊秉綬的隸書、何紹基的行草、吳昌碩的篆書。
除此之外,清代書法,多走偏路?;虺信_閣之俗,或取市井之怪,即便有技、有奇、有味,也局囿一隅,難成大器。
歷史已入黃昏,文脈已在打盹,筆墨焉能重振?只能這樣了。
(摘自《極端之美》,長江文藝出版社2013年10月版,定價:6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