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墨客寫落葉的詩詞太多了，著名的句子有屈原的“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杜甫的“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賈島的“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唐庚的“山僧不解數(shù)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倘若古詩文里剔除了這類悲秋的內(nèi)容，估摸好詩詞就會減少一半。吳嘉紀的《落葉》算不得一首著名的詩，但是一首很有特點的詩，傅庚生先生在他寫的一本小冊子《中國文學欣賞舉隅》，其中一節(jié)講“聯(lián)想與比擬”，舉了吳嘉紀《落葉》詩：

枝上曾幾日，夜來秋已終。又隨天地意，亂下戶庭中。

不靜月斜處，偏驚白頭翁。何須怨搖落，多事是春風。

傅先生對這首詩作了如是分析——

沈歸愚云：“小小題，傳出天運自然。不怨霜露，而怨春風；見盛之始，已伏衰之機也。小家但工刻畫，粗得形似而已。”此詩之絕勝人處，正在聯(lián)想工夫。初見落葉，已想到葉茁于枝，繁榮滋長，自春徂秋，究曾幾日；又聯(lián)想到落葉亂下戶庭間，春萌生而秋肅殺，事無大小，一隨天地之意，誰能自作主張；又聯(lián)想到落葉如斯矣，人生又奚啻于此，因秋之至，遽警白頭；又聯(lián)想到是否落葉蓄意來驚老髦，何必偏令人見，不靜止于月下斜陰之處耶？又聯(lián)想到或為樹、或為人，均已不必怨葉之搖落，春秋代序，疇日春風吹拂，樹蔭漸茂，已兆此時秋風摧剪，葉落空庭，有生乃有死，與其怨死，何不怨生，與其怨秋風之無情，毋寧怪春風之多事也。此由落葉追溯到葉生，其所以神奇，皆聯(lián)想之工致有以足成之。所謂“小家但工刻畫，粗得形似”云者，其聯(lián)想力弱于此，只能刻畫剪事物耳。

古代文人墨客對這秋季十分敏感，見落葉而流淚，聞流水以傷情。這種季節(jié)意識的敏感鮮明，顯然和文人墨客敏感的時間意識是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秋天是萬物向下變化著的季節(jié)。秋士易悲，尤其是老衰的文人墨客看到秋天草枯葉落的變化，特別容易引發(fā)一種悲哀的情緒。因為人的生命過程也是按照“出生——成長——衰老——死亡”這四季來推移的；而老年在人生的四季中，正處在秋天“衰老”的位置上，秋天來臨正象征老年的來臨，時光的流逝象征著生命的流逝，所以，文人墨客對秋天的來臨都深味出一種濃濃的悲涼之味。

秋天是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季節(jié)，樹葉隨著秋的腳步逐漸衰落，由青轉(zhuǎn)黃，或遲或早都要紛紛墜落。常嘆秋風無情，奈何落葉無語。我想，當面對季節(jié)的變換，物是人非的感慨，哪怕只是一片落葉在眼前墜落，一只孤雁在天空掠過，總有一種普遍的心情和一瞬間的共鳴在不同人的心里彌漫開來。詩不提供定義，不進行說明；它只是顯示鮮活流動的情感狀態(tài)，而詩的意義就在于此。它能夠給予更多的人更多的情感共鳴，情感寄托，情感想象。

吳嘉紀面對落葉或許就產(chǎn)生同樣的共鳴。秋天本來就有兩分涼意，而暮秋又平添了兩分涼意，而暮秋的夜晚就再增加了兩分涼意，暮秋的夜晚更加上清冷的月光就再增加了兩分涼意。這不由得引發(fā)詩人的感慨：“枝上曾幾日”，滿樹繁葉，曾在青青枝頭綠了幾日，就發(fā)黃變脆，隨秋風紛飛飄墜，散落在灑滿月光的庭院之中，發(fā)出蕭蕭瑟瑟的聲音。大有“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的況味。

這悉悉索索的落葉聲，更襯托出夜晚的幽靜冷清；但在白頭老翁聽來，卻是驚心動魄。一驚時間的推移，一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秋風起，誘發(fā)了詩人的悲哀，令人聯(lián)想起那首叫《時間都去哪兒啦》的歌，“時間都去哪兒啦，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二驚生命的流逝，曾幾何時，已經(jīng)是青春不再，兩鬢如霜了“……柴米油鹽半輩子，轉(zhuǎn)眼就只剩下滿臉的皺紋啦”；三驚人生之衰老，葉落明年還會再生，人老則不會返老還童，正所謂“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但這首詩與別的悲秋詩不同的是，它沒有落在“悲”字上。尾聯(lián)“何須怨搖落，多事是春風”，落葉何必要埋怨秋風將它搖落呢？其實它在春風中就隱含了多變故的命運。生命規(guī)律就是有興必有衰?！都t樓夢》第五回中寫道：“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似這般，生關(guān)死劫誰能躲？”所以，人應(yīng)當從容面對死亡，這首詩正表達了詩人達觀從容的人生態(tài)度。達觀不是樂觀，它是介乎悲觀和樂觀之間的第三種態(tài)度，它不表現(xiàn)為春風滿面喜笑顏開，達觀應(yīng)當是眉宇舒展心態(tài)安詳；達觀就是更透徹地理解生命的意義，所以能對不如意的事情看得開，放得下。

達觀的人才能夠做到：生如夏花之燦爛，死如秋葉之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