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會語·君子小人之辨

馬一浮

    經(jīng)藉中多言君子，亦多以君子與小人對舉，蓋所以題別言流、辨其賢否，因有是名。先儒釋君子有二義，一為成德之名，一為在位之稱。其與小人對舉者，依前義則小人為無德，依后義則小人為細(xì)民。然古者必有德而后居位，故在位之稱君子，亦從其德名之，非以其爵。由是言之，則君子者，唯是成德之名也。

    孔子曰：“君子去仁，惡乎成名？”此其顯證矣！仁者，心之本體，德之全稱?！熬訜o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明君子體仁，其所存無間也。又曰：“君子道者三，我無能焉：仁者不憂，智者不惑，勇者不懼?！贝艘娋颖丶媸侨?。又曰：“君子義以為質(zhì)，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此言君子之制事，本于義而成于信，而行之則為禮遜。（遜即是禮。義為禮之質(zhì)，禮又為遜之質(zhì)。所存是義，行出來便是禮。禮之相便是遜，實有是質(zhì)便謂之信，無是質(zhì)便不能有此禮遜，故曰“信以成之”也。）“義以為質(zhì)”，亦猶“仁以為體”，皆性德之符也。

    又曰：“君子不器?！敝熳釉疲骸捌髡?，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笔侵?/span>器者智效一官、行效一能，德則充塞周遍、無有限量。《學(xué)記》亦言：“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器因材異而德唯性成，故不同也。君子所以為君子，觀于此亦可以明矣。然知德者尟，故唯圣人能知圣人，唯君子能知君子。德行者，內(nèi)外之名；行則人皆見之，德則唯是自證。言又比行為顯，故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薄埃ㄎ簦彩肌澄嵊谌艘?，聽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span>如令尹子文之忠、陳文子之清，皆行之美者，而曰“焉得仁”；孟武伯問子路、冉有、公西華，皆曰“不知其仁”；原思問“克伐怨欲不行焉”，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故雖有善行，不以“仁”許之，是有行者未必有德也?！皭亨l(xiāng)原，恐其亂德也?！薄班l(xiāng)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非之無非，刺之無刺，觀其行事，疑若有似乎君子，而孔子惡之，謂其亂德：此見君子之所以為成德者乃在心術(shù)，行事顯而易見，心術(shù)微而難知，若但就行事論人，尟有不失之者矣。

    既知君子所以為君子，然后君子、小人之辨乃可得而言。經(jīng)傳中言此者不可勝舉，今唯據(jù)《論語》以孔子之言為準(zhǔn)。

    如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君子既無終食之間違仁，何以有時而不仁？此明性德之存不容有須臾之間（禪家之言曰“暫時不在，如同死人”，此語甚精），一或有間則唯恐失之，非謂君子果有不仁也。“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則是決定之詞。小人唯知徇物，不知有性，通體是欲，安望其能仁哉！故知君子是仁，小人是不仁。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庇髁x故無適無莫、義之與比，喻利故見害必避、見利必趨：故知君子是義，小人是不義。

    君子上達(dá)，循理，故日進(jìn)于高明；小人下達(dá)，從欲，故日究乎污下：故知君子是智，小人是不智。

    “君子泰而不驕”，由禮故安舒；“小人驕而不泰”，逞欲故矜肆：故知君子無非禮，而小人則無禮。

    夫不仁、不智、無禮、無義，則天下之惡皆歸之矣。然君子、小人之分途，其根本在心術(shù)隱微之地，只是仁與不仁而已矣。必己私已盡，渾然天理，然后可以為仁；但有一毫有我之私，便是不仁，便不免為小人。（參看《論語首末二章義》）

    仁者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yīng)，反之，自私而用智，必流于不仁（“用智”之“智”，只是一種計較利害之心，全從私意出發(fā)，其深者為權(quán)謀術(shù)數(shù)。世俗以此為智，實則是惑而非智也）。

    常人亦知有公私之辨，然公亦殊不易言。伊川曰：“公只是仁之理，不可將公便喚做仁，公而以人體之方是仁?！保ㄖ熳釉唬骸笆篱g有以公為心而慘刻不恤者，須公而有惻隱之心。此工夫卻在人字上，惟公則能體之?！保?/span>只為公，則物我兼照，故仁，所以能恕、所以能愛，恕則仁之施，愛則仁之用也。恕之反面是忮，愛之反面是忍。君子之用心，公以體人，故常恕人、常愛人。小人之用心，私以便己，流于忮，流于忍。

    其與人也：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公而比私，故一則普遍，一則偏黨。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故無乖戾，同則是偏黨也。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一則與人為善，一則同惡相濟(jì)也。

    “君子易事而難說：說之不以其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及其使人也，求備焉”，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也。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唯務(wù)自反，而小人唯知責(zé)人也。

    “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廓爾無私故寬舒，動不以正故憂吝也。

    綜是以觀，君子、小人之用心其不同如此，充類以言之，只是仁與不仁、公與私之辨而已。

    人茍非甚不肖，必不肯甘于為小人。然念慮之間、毫忽之際，一有不存，則徇物而忘己、見利而忘義者，有之矣。心術(shù)隱微之地，人所不及知，蔽之久者，習(xí)熟而不自知其非也。世間只有此二途，不入于此則入于彼，其間更無中立之地。學(xué)者果能有志于六藝之學(xué)，當(dāng)知此學(xué)即圣人之道、即君子之道，亟須在日用間，自家嚴(yán)密勘驗、反復(fù)省察，一念為君子，一念亦即為小人，二者吾將何擇？其或發(fā)見自己舉心動念有屬于私者，便當(dāng)用力克去。但此心義理若有未明，則昏而無覺，故必讀書窮理、涵養(yǎng)用敬、進(jìn)學(xué)致知。學(xué)進(jìn)則理明，理明則私自克，久久私意自然不起，然后可以為君子而免于為小人。此事合下便須用力，切不可只當(dāng)一場話說?？鬃釉唬骸埃ㄆ垼灿小衬芤蝗沼闷淞τ谌室雍?？吾未見力不足者?！贝苏Z決不相瞞，望猛著精采，切勿泛泛聽過。

    書生謹(jǐn)按：電子文本來自網(wǎng)絡(luò)，某位網(wǎng)友據(jù)《馬一浮集》第一冊錄入，因此有些細(xì)節(jié)保留《馬一浮集》痕跡（如引文與原版有出入時，會用兩種括號標(biāo)示，我也維持原貌）。昨晚我據(jù)廣文書局《泰和宜山會語》校對此文，完成一校文本，期間糾正不少錯字（大概是輸入法使然），又有標(biāo)點細(xì)節(jié)改動。那位朋友還有一條按語：“敬錄者按：本文出自大師馬一浮《泰和會語》。因目前在網(wǎng)上搜不到可下載并轉(zhuǎn)為文檔的全文，特在此全文錄出，供有緣網(wǎng)友下載?！蔽宜碇R先生文章也是如此，希望與有緣之朋友共享。“君子小人之辨”一文出自《泰和會語》，在《論語首末二章義》之后，兩篇可以并參。馬先生在《楷定國學(xué)名義》中說：“現(xiàn)在要講國學(xué)，第一須楷定國學(xué)名義，第二須先讀基本書籍，第三須講求簡要方法……識得門徑不差，知道用力方法不錯，將來可以自己研究，各有成就?！本臀覀€人體會而言，《泰和會語》“楷定國學(xué)名義”以至“舉六藝明統(tǒng)類是始條理之事”五篇，主要闡明六藝論之要義，皆屬于楷定國學(xué)名義之范疇（當(dāng)然這些講稿之中也已標(biāo)明學(xué)問宗旨、蘊(yùn)涵為學(xué)法門）?！罢撜Z首末二章義”與“君子小人之辨”兩篇則可與《宜山會語》之“釋學(xué)問”及《復(fù)性書院講錄》之“讀書法”并參，“釋學(xué)問”“讀書法”可謂提綱挈領(lǐng)之讀書法，“論語首末二章義”與“君子小人之辨”則是具體示范（《復(fù)性書院講錄》卷二以后各篇皆是具體示范）。

    馬一浮：泰和會語·論語首末二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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