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亂的發(fā)生,改變的不僅僅是局勢,不僅僅是那些普通和不普通的人的命運,還有曾經(jīng)的那些好友之間的關系。
追隨永王的李白和追隨唐肅宗的高適,在政治上已經(jīng)分屬兩個陣營,高適要全力剿滅的就是永王。就是在唐肅宗的朝廷里,心向玄宗的杜甫和效忠新帝的高適之間,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 李白、高適、杜甫曾一起游山玩水,暢談詩文?;叵氘斈?,盛世風華,人當盛年,指點江山,人物風流,何等快意!日后卻因為世事變化而疏淡起來。這番變故,豈不正是老杜所感嘆的“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 高適鎮(zhèn)蜀時,杜甫在流落梓州,寧可忍饑挨餓,也不愿去成都找他。在杜子美這樣執(zhí)拗的人看來,大約是道不同不相為謀罷,風骨氣節(jié),是他死也不曾放低的。 后來吐蕃攻陷隴右,直逼長安。蜀郡西北的松州、維州、保州被包圍,相繼陷落,杜甫寫過《警急》《王命》等幾首詩表達過自己的看法,認為高適打仗不行。 雖然政見不合,高適還是接濟過杜甫的,經(jīng)年之后,杜甫想起來,還很是感激。 與其他幾位在安史之亂中的潦倒失意不同,高適屬于中年發(fā)跡,大氣晚成型,安史之亂是他人生的重大轉(zhuǎn)機。因討伐永王李璘有功,高適受到重用,先后就任淮南節(jié)度使、彭州刺史,劍南節(jié)度使等重職,最后封渤??h侯,是盛唐詩人中官位最高的。 即使軍事能力一般,高適仍不失為盛唐詩人中能文能武、有勇有謀的人,大多數(shù)詩人只能紙上談兵,比如我們親愛的詩仙大人——李白白同學。李白白同學是典型的天才白癡型,眼高手低,高談闊論可以,實際出手肯定是一塌糊涂——看他追隨永王李璘的經(jīng)歷就知道了。 杜甫也不行,子美同學只能做戰(zhàn)地記者,以詩歌號召大家努力抗敵,或是揭露一下戰(zhàn)爭給民眾所帶來痛苦和殘酷,批判政府的不作為,以他的文筆和深刻,獲個唐代的“普利策新聞獎 ”那是實至名歸的。 岑參最適合的,還是他熟悉的工作,隨軍做文書工作,做個參謀勉強可以,指揮戰(zhàn)局是肯定不行。 不必因曾經(jīng)的好友分道揚鑣而唏噓,影響了我們對詩的品讀,此乃時勢所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并不妨礙我們欣賞詩文,公正的評價一個人——就像司馬光、蘇東坡和王安石政見不同,卻依然能夠互相欣賞。 上陣迎敵,下馬賦詩,古代士人所期許的文武雙全,高適是當之無愧的。他有游俠之氣,為人豪邁狂狷,自有豪氣千鈞,詩的神韻和氣概并不輸于李白。 那首最著名的《別董大》,作于他未發(fā)跡時,卻已能見出他環(huán)視宇內(nèi),磊落不俗的心胸: 十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諸如其他寫贈友人,自抒情懷的詩,高適也寫得很好,如:“圣代即今多雨露,暫時分手莫躊躇”,又如:“不知天下士,猶作布衣看”、“大笑向文士,一經(jīng)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等語,足見他胸中自有丘壑,絕非池中物,即使不發(fā)跡,此人亦不可小覷。 高適以邊塞詩知名,與岑參并稱“高岑”,又與王昌齡、王之渙、岑參并稱“邊塞四詩人”。人贊“雄渾悲壯”。傳說他是中年才開始學詩,日夕之間,已成名家,可見天才就是天才。 若以為高適僅僅是邊塞詩寫得好,那真是小瞧他了,他有一些樂府歌行和七絕寫得相當出彩,如《聽張立本女吟》:“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情致深婉,情思清絕,實不輸于王昌齡的七絕。 作詩不為詩法所拘,習慣直抒胸臆,少用比興的手法,用詞簡凈古直,沒有過多的雕飾,雖乏小巧,終有大才,高適相當難得的。 高適曾數(shù)度深入軍中塞外,和岑參一樣,是有軍旅生活經(jīng)驗的詩人。親眼目睹戰(zhàn)爭的慘烈,親眼見過千里黃云,朔風卷雪的塞外奇景——也因此他們的詩,是如此生動詳實,如高適所言“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岑參之“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等句,不同于那些避實就虛側(cè)重寫情的詩作。 高適是有見地的人,他的名作《燕歌行》不單寫出戰(zhàn)爭的殘酷,更揭露軍中的不公?!靶N居饡w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固然令人身臨其境,是傳頌已久的名句,“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又如何不是讓人擊節(jié)稱賞,過目不忘的句子? 如果說,李白的詩是俊逸,高適的詩則因氣骨高壯而令人印象深刻。我特別喜歡的兩首詩,很見他的心性和氣骨——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秦城太白東。 離魂英惆悵,看取寶刀雄。 絕域眇難躋,悠然信馬蹄。 風塵經(jīng)跋涉,搖落怨暌攜。 地出流沙外,天長甲子酉。 少年無不可,行矣莫凄凄。 “功名萬里外,心事一杯中”、“離魂英惆悵,看取寶刀雄”、“少年無不可,行矣莫凄凄”,這些詩,道破了大多數(shù)唐朝詩人的心意和追求,在我的理解中,為人當如此,丈夫當如此。 雖然有強烈的汲取功名,施展抱負之心,也曾在詩中屢次感概男子不該困守書齋,皓首窮經(jīng),要謀取功名,然而高適不是心性俗氣之人,他只是認為男兒大丈夫應該積極入世,有所作為。不扭扭捏捏,也不自怨自艾——這正是盛唐的風骨。 最后錄一首他的《封丘縣》來做結(jié)吧,這個人連發(fā)牢騷都發(fā)得很有氣度,我實在很欣賞他。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只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官長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歸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付與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且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zhuǎn)憶陶潛歸去來。 我在高適的詩中,看到一種游刃有余、不被束縛的自在。 功名富貴不是壞的東西,它們的本質(zhì)是中性的,無善無惡。是視為糞土,必須要掩鼻繞道而行,還是視作衣服,必須要穿上才能見人,都悉聽尊便。 唯一要警醒的,是對分寸的把握,一旦陷入執(zhí)著,迷失本性,那就不美了。就像佛陀所說的,我們不需要放棄任何東西,我們需要舍棄的,只是對事物的執(zhí)著。不執(zhí)著,并不是不用心,不投入。 一件事,一份感情,所有的事情都一樣,如果你不過分執(zhí)著,你就可以駕馭它,享受它,如果陷入執(zhí)迷,為它所困,患得患失,那所帶來的,必定是痛苦和束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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