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圖說

　　■鮑鵬山

　　教育的目的，是要讓本民族的文化得到傳承，這就要把本民族的文化經(jīng)典作為最重要的、最寶貴的教育資源?！耙粋€人或一個民族想成為高雅的人或者文明的民族，不與經(jīng)典結(jié)緣，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作者認為，我們亟需用能夠為精神打底色的、有高貴血統(tǒng)的經(jīng)典，來指引孩子們、指引民族的未來。這關(guān)乎一個人的格調(diào)和品位，也關(guān)乎一個民族的格調(diào)和品位。

　　如果說西方國民教育是兩堂：學堂和教堂；那么，中國古代的國民教育則是三堂：學堂、祠堂和中堂。每個村落都有學堂，每個家族都有祠堂，每個家庭都有中堂。學堂里有圣賢，祠堂里有祖宗，中堂里敬奉天地親師。

　　我們亟需用能夠打精神底色的、有高貴血統(tǒng)的書來指引孩子們。我們必須懂得，這關(guān)乎一個人的格調(diào)、品位，也關(guān)乎一個民族的格調(diào)、品位。

　　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德仁義禮智信』，每一個概念的背后，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這些思想，是對整個人類文明和人類道德使命的思考。這些思考，變成人類文明的成果積淀下來這些積淀，最后成了人類生存的價值觀。

　　“西瓜大，芝麻小”這還用教嗎

　　我雖然在大學里教書，可是對中學教育還是比較熟悉的。

　　原先我在青海師范大學當老師，就是培養(yǎng)中小學語文老師的。我又曾給高考復讀輔導班上過課，也給小學二三年級以上的學生上過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課程。給學生講《論語》，一本《論語》從頭講到尾，一輪下來，花一年半時間，到目前為止，我已經(jīng)講了三輪。

　　為什么我作為一個從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古典文學研究的大學老師，要花這么多的時間、精力去做給中小學生講課的事？因為我感覺，現(xiàn)在我們中小學的語文教育，確實存在不少問題。

　　我一直在思考，基礎(chǔ)教育和文化經(jīng)典之間是種什么關(guān)系。

　　從小學一年級到高中畢業(yè)，我們的語文教材里有多少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舉一個簡單的例子，中國文化中有儒釋道三家，教材里有沒有一篇完整介紹中國儒家的？有沒有一篇完整介紹中國佛家的？有沒有一篇完整介紹中國道家的？沒有。甚至像孔子這樣代表中國文化的人物，在中小學教材里，都沒有稍微像樣的介紹。而進入大學后，大家都學各自的專業(yè)去了，就更不能指望了。

　　教育的目的，是要讓本民族的文化得到傳承，這就要把本民族的文化經(jīng)典作為教育的一個最重要、最寶貴的資源。每一個民族、每一個國家的教育都這么做，讓學生對本民族文化有一個基本的認知和認同。認知，就是了解；認同，就是從感情上、理性上認可?？墒俏覀儸F(xiàn)在做得并不好，這就是今天我們教育的現(xiàn)實。

　　一次，我在山西給中小學老師講座，翻看小學語文教材時，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篇課文，講的是“猴子尾巴長，兔子尾巴短，松鼠的尾巴像把傘”，課文后面還要求背誦并默寫。我問老師，學生背誦它有什么意義嗎？這能夠成為知識的積累嗎？

　　我再翻開第二篇課文，里頭說，“西瓜大，芝麻小”，我笑了，這還用拿到教材里教嗎？這是給普通孩子編的教材，還是給特殊學校的孩子編的？

　　深圳有一個教育論壇，每年都會安排一些語文老師去講公開課。有一次，他們邀請了一位老師在上面講課，上的什么課呢？小學二年級的一篇課文，唐朝詩人駱賓王7歲時的作品《詠鵝》?！谤Z，鵝，鵝，曲項向天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本褪沁@4句詩，這位老師講了整整50分鐘。

　　課上得怎么樣呢？客觀地講，這位老師是非常優(yōu)秀的老師，課是非常精彩的課，但是，我聽完之后的感受是，這樣一首唐朝7歲小孩寫的詩，讓兩千多年以后的孩子花50分鐘來聽，有必要嗎？這是兒歌啊，這樣的詩不需要進入小學課本，即使進入小學課本，講5分鐘就足夠了，因為里面并沒有多少值得積累的價值。

　　這還好，多少還算是唐朝一個大師級詩人童年時的作品。今天，在我們的小學教材里，還有一些不知從哪里來的莫名其妙的東西。比如，“小明要上學了，在路上看到一只蝴蝶，他就抓蝴蝶去了，小剛告訴小明別抓蝴蝶了，上學去吧，于是小明和小剛高高興興上學去了”，后面還要求背誦并默寫課文。這種內(nèi)容，背它干什么呢？

　　不會做題沒關(guān)系　不會做人不行

　　中國的傳統(tǒng)教育，基本形式是私塾，基本內(nèi)容是讀經(jīng)。讀什么經(jīng)？四書五經(jīng)。

　　中國古代鄉(xiāng)村教育的成本非常低，幾乎不需要國家的資助，國家只管考試就行了。中國歷代大學者、大文學家，幾乎都是從鄉(xiāng)村教育中、私塾里培養(yǎng)出來的。近代如魯迅、梁漱溟、陳寅恪、胡適、錢穆等人，都是從鄉(xiāng)村低成本的私塾里開始接受教育的。

　　魯迅那篇著名的文章《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里，三味書屋就是魯迅在家鄉(xiāng)紹興12歲到17歲求學的地方。一間三十幾平方米的屋子，老秀才壽鏡吾在那里坐館教書，一教就教了60年。

　　那不是國家辦的學校，孩子們一開始讀的可能就是一本線裝的《論語》，老先生也沒有那么多的教學方法，什么愉快教育、激勵教育，他都不懂，但他懂得兩個字：教書。教書者，教人讀書也。讀書者，讀經(jīng)典也。教書，他只做一件事情，斷句。以前的《論語》沒有標點，他給斷句，斷完句讓孩子讀，讀完了背，背完一段再斷句，再讀，再背。這樣教書，教出來了什么？三味書屋教出來了魯迅。

　　中國人不像西方家庭那樣，外面有教堂，家里有《圣經(jīng)》，但是，我們有《論語》。儒家經(jīng)典，可謂我們公共道德信仰的基石所在。

　　從這個意義來說，在私塾教育里，對儒家經(jīng)典的閱讀、背誦，相當于西方孩子讀《圣經(jīng)》。

　　除了儒家經(jīng)典教育以外，中國傳統(tǒng)社會生活里，還特別強調(diào)各種各樣的禮儀，婚喪嫁娶、節(jié)氣時令、種種民間禮儀的背后，也都承載著文化的價值。

　　如果說西方國民教育是兩堂：學堂和教堂；那么，中國古代的國民教育則是三堂：學堂、祠堂和中堂。每個村落都有學堂，每個家族都有祠堂，每個家庭都有中堂。學堂里有圣賢，祠堂里有祖宗，中堂里敬奉天地親師。

　　今天，我們的教育里有數(shù)學、物理、化學、地理、自然等現(xiàn)代科學技術(shù)的內(nèi)容，這是跟古代傳統(tǒng)教育相比進步的地方。但是，我們不能因此而把古代傳統(tǒng)教育的優(yōu)勢丟了，因為那是教育的根本所在。一個人，不會做一道數(shù)學題，沒有關(guān)系；一個人，不會做人，不行。

　　沒有道，沒有德，沒有仁，沒有義，那還叫人嗎？假如你說不要傳統(tǒng)教育，我說要堅持傳統(tǒng)教育，好，我們可以做個實驗：我罵你一句不仁不義，你會怎么樣？你馬上會跟我翻臉，我怎么不仁不義了？看起來，我們兩人是在針鋒相對，其實，里面有一個基本的共同點，那就是兩人都認可仁、義。沒有這共同點，連爭吵都不存在。

　　有一次我在廣州結(jié)束講座后，一下子圍過來五六個小孩，要和我討論問題。我問了他們?nèi)齻€問題。第一個問題：你們知道孔子嗎？回答：知道。第二個問題：你們讀過《論語》嗎？回答：沒讀過。我有點失望。但是問到第三個問題時，他們的回答讓我感到特別欣慰。我問：“你們長大了想做君子還是想做小人？”所有的孩子沒有一點猶豫，都說：“我們要做君子，才不做小人呢！”當聽到孩子們都這樣回答的時候，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希望。

　　傳統(tǒng)文化中的“道德仁義禮智信”，每一個概念的背后，都蘊含著深刻的思想。這些思想，是對整個人類文明和人類道德使命的思考。這些思考，變成人類文明的成果積淀下來；這些積淀，最后成了人類生存的價值觀。教育，就是要把這樣的價值觀賦予我們的后代，讓全社會在這樣的一個價值基礎(chǔ)上文明地運作。

　　中國有幾千年的文明，曾經(jīng)教化出了全世界最有文明素質(zhì)的民族。

　　舉個例子，胡適14歲從老家安徽績溪去上海，那時交通不發(fā)達，他沿著徽杭古道，走了七天七夜。那是1904年，當時中國的經(jīng)濟很落后吧，可胡適回憶說，那七天七夜，一路上他沒有看到一個警察，沒有受到任何侵擾，他覺得非常安全?？鬃又v過一句話，“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只要社會有一個文明的秩序在，哪怕國家亂了，人還是有規(guī)矩的，社會重建也不難。

　　老秀才們的功勞

　　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幅員這么遼闊，人口這么眾多，幾千年文明沒有斷，為什么？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們有過“分久”，但是最終必合。為什么又必合呢？原因就在于有文化的認同感。維護中國幾千年的統(tǒng)一，最重要的力量，也許不是朝廷，不是體制，不是軍隊，我覺得更多是來自過去遍布中國鄉(xiāng)村的那些老秀才們。

　　這些老秀才，也就是中國古代的老師，他們或在云南，或在新疆，或在青海，或在東北，手里拿著一本《論語》，在私塾里教弟子，教著、教著，就把弟子們的心教成了中國心了。因為，《論語》里有一顆中國心。當人人都有一顆中國心的時候，分再久，也分不掉了，所以我說，維護中華民族統(tǒng)一的最大力量，是中國歷代那些遍布鄉(xiāng)村的、看起來寒酸的、可能衣衫都不整的老秀才們，因為他們世世代代傳授著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

　　現(xiàn)在，老秀才們把這個任務(wù)交給我們教育工作者了。我認為，今天的教育工作者應(yīng)該具備一個基本的認識，那就是，培養(yǎng)人的素質(zhì)教育與民族文化認同感的必經(jīng)之路，在于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文化經(jīng)典中。

　　《論語》到底講的是什么

　　常有人問我，《論語》到底講的是什么？我說，一部《論語》，只有500多則，不到16000字，卻包含三個體系：知識體系、價值體系、文化體系。

　　舉《論語》第一篇為例。第一篇只有16則，多少字？去掉標點符號，500多個字。500多個字，一個二年級或者三年級的孩子背下來要花多長時間？五節(jié)課。一節(jié)課40分鐘，五節(jié)課200分鐘，就能背下來，再回家復習一下，早上起來再讀一讀，就全背下來了。只要這么一點時間。這不是我掐指一算得出來的，而是我親自做過的。我創(chuàng)辦的公益國學教育機構(gòu)浦江學堂，帶二年級以上的孩子讀《論語》，孩子們學起來特別有興趣。

　　那么，孩子們用五節(jié)課的時間來背這500多字，會得到什么？

　　先說知識體系。孩子們能從中學到很多歷史知識：夏商周三朝文化史；　還有歷史人物，曾子、子貢、子夏……這些人，中國古代讀書人都對他們耳熟能詳，像自己朋友一樣熟悉。孩子們還能了解很多歷史名稱的含義：什么叫邦，什么叫國，什么叫君。還有禮儀知識：古人名與字的區(qū)別在哪里，比如，長輩和老師稱呼學生和晚輩，才能直呼其名，而平輩之間，都稱字。除此之外，孩子們還能學到很多語言知識，比如成語，現(xiàn)在很多孩子只知道成語來自《成語詞典》，而事實上，犯上作亂、巧言令色、言而有信、和為貴……這些成語的源頭都來自這里?！墩撜Z》不僅詞匯豐富，還有很多經(jīng)典之句，比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這些話是一輩子都用得著的。

　　再說價值體系。這500多個字里，涉及到如何做一個好人，比如，應(yīng)該有心胸、有氣質(zhì)、有道德、有修養(yǎng)、有價值判斷力……還涉及到什么是好的政治、好的社會。另外，還包括很多做人和處事的原則。這樣孩子們在學到很多知識之外，也涵養(yǎng)了價值觀。

　　還有文化體系。通過《論語》獲得價值觀，孩子們會認同中國文化。一個人有沒有文化認同，直接關(guān)系到他有沒有精神的歸屬。而對一個民族來說，關(guān)系到它有沒有凝聚力，有沒有區(qū)別于其他民族的識別性的文明符號。

　　人們常說，日本人謙恭；韓國人強悍；美國人大度、開放、天真；英國人紳士；法國人浪漫；德國人嚴謹，這都是由各自的傳統(tǒng)文化養(yǎng)成的。

　　那么，我們中國人的基本氣質(zhì)是什么？原來我們的特征很明顯，文質(zhì)彬彬，謙恭有禮。今天中國人的氣質(zhì)呢？似乎有點模糊了。為什么？沒文化，怎么有氣質(zhì)呢？可以想一想，諸如“西瓜大，芝麻小”這樣的教材，老師們很辛苦地教了，孩子們很辛苦地背了，可是最終留下了什么呢？

　　書是有等級的　也是有血統(tǒng)的

　　那么，什么才是好的語文教材？

　　以我一己之見來看，好的語文教材，首先應(yīng)該體現(xiàn)本民族的核心價值觀，以此培養(yǎng)民族精神、民族氣質(zhì)，傳承民族文化，建立道德信仰。

　　好的語文教材，還必須是最經(jīng)典的漢語文字，培養(yǎng)人們純正、良好的語感，培養(yǎng)語言藝術(shù)的鑒別力和創(chuàng)造力。

　　現(xiàn)在，很多人對文字和文學的美丑、好壞的鑒別力降低了，所以到處流行酸溜溜的小資文字，打開微博是，打開微信也是。我們的漢語其實非常典雅，非常高貴，非常美，可是不少人不知道什么是典雅、什么是高貴，也缺乏鑒賞漢語美的能力。因為當下的語文教材，對文字美感的訓練可能還是不足的。

　　另外，總量要適中，不能太多了。

　　其實，傳統(tǒng)的“四書”正好符合以上三個條件：《大學》1700多個字，《中庸》3500多個字，《論語》16000多個字，《孟子》34000多個字，合計下來50000多個字。

　　我現(xiàn)在創(chuàng)辦浦江學堂，用的是業(yè)余時間，每周的雙休日開半天課，暑假上兩周，從小學二年級到小學四年級，三年時間，就可以讓孩子們背完“四書”。我不做選讀、選背，一個字都不少，要求他們?nèi)勘痴b，并且必須是全本。你可以想象，當一個小學四年級的孩子能背誦全本“四書”，他的認知能力，他的心智發(fā)育，會達到一個什么水準。

　　可是，現(xiàn)在有不少人，包括老師、家長，動不動拿孩子的興趣來拒絕改變。

　　我曾經(jīng)去一所學校講座，負責組織的一位老師說，鮑老師您講經(jīng)典挺好，可是孩子們不感興趣。我說，第一，你怎么知道孩子不感興趣？你真的嘗試過嗎？第二，孩子如果不感興趣，老師是干什么的呢？老師的一個義務(wù)，就是培養(yǎng)孩子的正當興趣，而不是一味順從孩子的興趣。否則，孩子們最感興趣的可能就是校門口的游戲機房。當老師的能這么想問題嗎？孩子不感興趣，你就不教嗎？假如孩子對數(shù)學不感興趣呢，你教不教？

　　“因為他們喜歡，所以就好，所以就優(yōu)秀”這個邏輯關(guān)系可以成立嗎？

　　寫《夏洛的網(wǎng)》的美國作家E·B·懷特說，“任何專門蹲下來為孩子寫作的人都是在浪費時間”，“如果他們正處在一個能夠抓住他們注意力的語境中，他們會喜歡那些讓他們費勁的文字的”。蹲下，沒有必要；孩子可能更喜歡仰視比他們高大的大人的面孔，就像大家都知道的，孩子喜歡穿大人的鞋。

　　北大教授曹文軒先生說：“兒童確實具有兒童的天性，但經(jīng)驗同時也告訴我們，他們的天性之一，就是他們是可培養(yǎng)、可塑造的。無需懷疑，應(yīng)該有一種叫兒童文學的文學，但是這種叫兒童文學的文學，應(yīng)該是一種培養(yǎng)他們高雅趣味、高貴品質(zhì)的文學，而不是一味順從他們天性的文學。”

　　“西瓜大，芝麻小”，“猴子尾巴長，兔子尾巴短”，這樣的課文能提升兒童的靈魂、點亮孩子們的精神之光嗎？這些所謂順應(yīng)兒童天性的文字，也許無害，但書一旦合上，就像熄滅的火，一切歸于黯然。

　　書是有等級的。書也是有血統(tǒng)的。不論有人喜歡也好，有人不喜歡也好，中國文化經(jīng)典如“四書”、如《紅樓夢》、如魯迅的很多作品，都是具有高貴血統(tǒng)的書，是給人打精神底色的。我的本意，不是說那些淺層次的東西不可以讀，有了那個精神的底色，你隨便讀，什么都可以讀一讀。

　　但現(xiàn)在的問題是，本末倒置了。這就是今天我們的誤區(qū)。

　　我們亟需用能夠打精神底色的、有高貴血統(tǒng)的書來指引孩子們。我們必須懂得，這關(guān)乎一個人的格調(diào)、品位，也關(guān)乎一個民族的格調(diào)、品位。如果一個人或一個民族想成為高雅的人或者文明的民族，不與經(jīng)典結(jié)緣，是不可想象的。

　　（本文為鮑鵬山教授演講內(nèi)容，有刪節(jié)，本報記者劉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