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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 兩情若是長久時
西夏國王李元昊生前狂傲，死得卻很搞笑。他在大敗宋、遼之后，向唐玄宗李隆基和梁太祖朱溫學(xué)習(xí)，把兒子寧令哥的妃子據(jù)為己有。公元1048年元宵，忍無可忍的寧令哥揮刀追斬李元昊，將為老不尊的李元昊鼻子削去。元昊痛得滿地打滾，血流不止而死。
李元昊去世的同一年，宋神宗趙頊出生。第二年，蘇門四學(xué)士之一的秦觀出生。宋神宗是北宋比較勤奮的一個皇帝，在享樂風(fēng)氣盛行的北宋，他能做到“不治宮室，不事游幸”。蘇門四學(xué)士基本上是他的同齡人。王安石變法和蘇東坡通判杭州、謫居黃州都發(fā)生在宋神宗時期。
宋神宗一生做的兩件大事都以失敗告終，首先是力挺王安石變法，其次是派遣五路大軍和西夏決戰(zhàn)永樂城。后一次失敗對他刺激很大，戰(zhàn)后三年他就去世了，死時年僅三十八歲。宋太宗趙匡義和宋神宗趙頊都被驍勇善戰(zhàn)的西夏人氣死，而西夏在兩宋的強敵中位列蒙古、金、遼之后僅僅排名第四。宋朝的敵人越來越強大，到了南宋后期，宋朝軍民已經(jīng)喪失斗志。他們認(rèn)為這是天意，反抗徒勞無益。
秦觀是江蘇高郵人?，F(xiàn)代作家汪曾祺是他同鄉(xiāng)，他那些回憶故鄉(xiāng)風(fēng)物的文章很受歡迎，在他筆下高郵咸鴨蛋、楊花蘿卜別有風(fēng)情。不過汪曾祺雖然號稱語言大師，但他宣傳故鄉(xiāng)風(fēng)景的能力還是不如秦觀。秦觀眼里的故鄉(xiāng)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泗州東城晚望
渺渺孤城白水環(huán)，舳艫人語夕霏間。
林梢一抹青如畫，應(yīng)是淮流轉(zhuǎn)處山。
秋日
霜落邗溝積水清，寒星無數(shù)傍船明。
菰蒲深處疑無地，忽有人家笑語聲。
秦觀比蘇東坡小十二歲，他出生的時候遼國已經(jīng)開始衰落，但是西夏方興未艾。中原王朝自古有自欺欺人的傳統(tǒng)，皇帝逃離京城叫御駕親征，丟盔棄甲叫輕裝前進(jìn)。宋軍在宋夏戰(zhàn)爭中的慘敗很可能被描述成了輝煌勝利，但是那些傷殘士兵帶回來的消息卻讓人將信將疑。秦觀從小看著村里的民兵訓(xùn)練，自己也經(jīng)常舞刀弄劍。即使十五歲的時候父親去世，秦觀也沒有專心致志考試求官，而是練習(xí)騎射準(zhǔn)備北上從軍。
有些北方朋友看到這里肯定會不以為然，認(rèn)為秦觀可笑不自量，江蘇人讀書做生意還行，當(dāng)兵打仗非其所長。但是秦觀不這么想，他只知道自己是項羽、韓信的同鄉(xiāng)，戰(zhàn)國四大刺客中專諸、要離的故居也和他家隔河相望。當(dāng)然他不可能預(yù)見到五百年后他的家鄉(xiāng)會出另外一員名將，此人“痛哭六軍俱縞素，沖冠一怒為紅顏”，為了一個美女竟把金人后裔放進(jìn)山海關(guān)。這件事因為太丟人，高郵人至今諱莫如深，你和他們聊吳三桂，他們和你說秦觀；你和他們聊陳圓圓，他們和你說咸鴨蛋。
秦觀二十四歲的時候?qū)懥恕豆觾x單騎見虜賦》，依然希望自己可以橫行沙場而不是考場。他去參加過幾次進(jìn)士考試，都因紙上談兵而落榜。他在考場不順，在情場卻春風(fēng)得意。他的《鵲橋仙》天下流傳。人們把柳三變、晏小山、秦觀看作三代情歌王子。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是最常見的詞牌之一。可是自從秦觀這首詞問世之后，提起《鵲橋仙》就會讓人想起“纖云弄巧，飛星傳恨”?！皟汕槿羰蔷瞄L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鼓勵了無數(shù)相隔兩地的男女，不過奇怪的是，隨著交通和通訊的日新月異，兩地分居的情侶反而越來越難相守，這句詞似乎應(yīng)該改為“兩情若要久長時，最好是朝朝暮暮”。
秦觀的《江城子》寫的也是少年情事。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為系歸舟。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為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我喜歡那句“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碧綠的原野，朱紅的橋欄，當(dāng)年相約的情景在記憶中總是這么鮮明，因為那是我們的青春。
熙寧十年，蘇東坡調(diào)任徐州太守，秦觀前往拜見。據(jù)說秦觀為了引起蘇東坡注意，故意在蘇東坡必經(jīng)之路的一座寺廟墻上模仿大蘇題字。蘇東坡看見之后竟然懷疑是自己親筆所寫。隨后孫莘老介紹他們相識。蘇軾一見傾心，稱贊秦觀有屈原、宋玉的才情。秦少游正式成為蘇門弟子?！疤K門四學(xué)士”中，東坡偏愛少游，所以民間流傳“蘇小妹三難新郎”的故事，把少游說成東坡的妹夫。
元豐二年，秦觀前往越州省親，適逢蘇軾從徐州太守轉(zhuǎn)任湖州太守，于是搭乘蘇軾官船一同南下，途經(jīng)無錫時與蘇軾同游惠山。端午過后辭別蘇軾來到杭州，中秋夜與參寥子、辯才法師同游龍井，寫下散文名篇《龍井題名記》。
秦觀隨后來到紹興，郡守程辟親自為他做導(dǎo)游，陪他燒香禹廟泛舟鑒湖。在程辟為他舉行的宴會上，秦觀看上了一個歌妓，于是賦《滿庭芳》致意。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 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dāng)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出自隋煬帝楊廣的 “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晁補之稱贊這兩句，“雖不識字之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也”。
蘇東坡特別欣賞“山抹微云，天連衰草”，戲封少游為“山抹微云君”。他開玩笑說：“沒想到幾天不見，你竟學(xué)柳七作詞。”柳永當(dāng)時雖然名聲很大，但是人們認(rèn)為他不夠風(fēng)雅，甚至“詞語塵下”。秦觀急忙為自己辯護(hù)：“某雖無學(xué)，尚不至如此?！睎|坡笑問，“銷魂當(dāng)此際”不似柳詞？秦觀無語。
東坡得理不饒人，送給秦觀一副對聯(lián) “山抹微云秦學(xué)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出自柳永的《破陣子》。秦觀從此和柳永結(jié)下不解之緣。
秦觀這首《滿庭芳》名噪一時，據(jù)《鐵圍山叢談》記載，秦觀女婿范溫某次赴宴，坐在角落里無人搭理。這時歌妓唱起少游的這首詞，有人和范溫寒暄：“閣下仙鄉(xiāng)何處，現(xiàn)在哪里高就？”范溫很自豪地說“在下籍籍無名，不過我老婆她爹是山抹微云君”。滿座賓客頓時對他刮目相看。
東坡詞和秦觀詞風(fēng)格截然不同，不過蘇東坡知道秦觀的詞更時尚，所以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詞拿給張耒、晁補之看，問是不是和少游詞很像。兩人異口同聲：“一點都不像?！?/FONT>
蘇東坡把秦觀和柳永相提并論，因為他們的詞風(fēng)確實非常相似。后人用秦觀自己的詩來形容他的詩風(fēng)，“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他的詞風(fēng)也比較清綺。
浣溪沙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寶簾閑掛小銀鉤。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xì)如愁”可以用來概括秦觀的詞風(fēng)。秦觀總體風(fēng)格偏于婉約，不過受蘇東坡影響，他也偶爾豪放。秦觀寫過“汗血來西極，摶風(fēng)出北溟”這樣雄渾的詩句?！锻３薄犯菤鈩萑绾?。
星分斗牛，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òl(fā)路香，鶯啼人起，珠簾十里東風(fēng)。豪俊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追思故國繁雄。有迷樓掛斗，月觀橫空。紋錦制帆，明珠濺雨，寧論爵馬魚龍。往事逐孤鴻。但亂云流水，縈帶離宮。最好揮毫萬字，一飲拚千鐘。
“曳照春金紫”意謂華麗飄曳的服飾映照春光。杜甫《奉寄章十侍御》：“淮海維揚一俊人，金章紫綬照青春?！?/FONT>
秦觀不甘心以文人終老。元豐四年西夏皇室內(nèi)亂，宋神宗以為有機可乘，出動五路大軍圍困靈州城。三十三歲的秦觀自備弓馬北上，希望有機會為國捍邊。但是宋軍因為深入敵境糧草不濟(jì)，在大批士兵餓死凍傷后無功而返。元豐五年神宗又被給事中徐禧忽悠，筑永樂城謀奪橫山，進(jìn)逼西夏都城興慶府。西夏出動三十萬大軍圍攻永樂城，城破后徐禧死于巷戰(zhàn)。北宋兩戰(zhàn)一共損失軍民和助戰(zhàn)羌兵數(shù)十萬，消息傳到汴京，神宗君臣相對慟哭。這次戰(zhàn)敗使宋軍一蹶不振，秦觀的從軍夢也徹底蘇醒。
失望的秦觀在洛陽廝混了一段時間，游覽金谷園和龍門石窟。他象歐陽修一樣被洛陽美女迷得神魂顛倒。后來在他貶往西南之前，曾經(jīng)故地重游，填了一首《望海潮》感嘆舊歡如夢。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fēng)暗換年華。金谷俊游，銅駝巷陌，新晴細(xì)履平沙。長憶誤隨車，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亂分春色到人家。 西園夜飲鳴笳。有華燈礙月，飛蓋妨花。蘭苑未空，行人漸老，重來是事堪嗟，煙暝酒旗斜。但倚樓極目，時見棲鴉。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
元豐七年蘇軾在江寧向王安石推薦秦觀，他生怕王安石不在意，隨即又給王安石寄信，“愿公少借齒牙，使增重于世?！痹谔瞥婆e考試中舉足輕重的行卷在宋朝已不流行，但王安石和蘇東坡這兩大文豪的交相推薦還是很靈驗。元豐八年也就是宋神宗去世那年，秦觀終于考中進(jìn)士。此后秦觀做了定海主簿和蔡州教授?！端堃鳌肪蛯懹诓讨荨?/FONT>
小樓連遠(yuǎn)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朱簾半卷，單衣初試，清明時候。破暖輕風(fēng)，弄晴微雨，欲無還有。賣花聲過盡，斜陽院落，紅成陣、飛鴛甃。 玉佩丁東別后，悵佳期、參差難又。名韁利鎖，天還知道，和天也瘦?；ㄏ轮亻T，柳邊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當(dāng)時皓月，向人依舊。
據(jù)說當(dāng)時蔡州有個歌妓姓婁名婉字東玉，秦觀這首《水龍吟》就是為她量身定制，“小樓連苑橫空”、“玉佩丁東別后”暗藏樓東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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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觀和柳永同樣愛寫慢詞長調(diào)。慢詞長調(diào)最常見的缺點是堆砌繁復(fù)。據(jù)說蘇軾看到這首《水龍吟》后批評道，（小樓連遠(yuǎn)橫空，下窺繡轂雕鞍驟）“十三個字總共只說得一人從樓下經(jīng)過”。
秦觀處處留情，很少有人拒收他的情詩，不過也有例外，汝南一個姓暢的美女道姑就對他愛理不理。他因此酸溜溜地寫了一首《南鄉(xiāng)子》。
妙手寫徽真，水翦雙眸點絳唇。疑是昔年窺宋玉，東鄰，只露墻頭一半身。 往事已酸辛，誰記當(dāng)年翠黛顰。盡道有些堪恨處，無情，任是無情也動人。
秦觀的《一叢花》甚至提到過大名鼎鼎的李師師，所以有人認(rèn)為他是宋徽宗、周邦彥之外，李師師的第三個情人。不過較早前還有個陳師師，那是柳永的紅顏知己。師師可能是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藝名，我怎么想起李冰冰和范冰冰？
年時今夜見師師，雙頰酒紅滋。疏簾半卷微燈外，露華上、煙裊涼飔。簪髻亂拋，偎人不起，彈淚唱新詞。
佳期，誰料久參差。愁緒暗縈絲，想應(yīng)妙舞清歌罷，又還對、秋色嗟咨。惟有畫樓，當(dāng)時明月，兩處照相思。
元祐五年經(jīng)范引純推薦，秦觀得以回京任秘書省正字。元祐六年被人彈劾罷官。元祐七年，蘇軾進(jìn)封端明殿學(xué)士、翰林侍讀學(xué)士、禮部尚書。秦觀也遷國史院編修，參修《神宗實錄》。蘇門四學(xué)士這段時間整天廝混在一起，吃酒論詩，坐在汴河游船上看美女，過得非常愜意。
大家輪流做東。秦觀是個愛面子的人，所以到他請客的時候即使借錢也要讓師友盡興。他和戶部尚書錢勰錢穆父是鄰居，都住在東華門堆垛場。錢勰是吳越王錢镠六世孫，因為歐陽修受過他先輩錢惟演恩惠卻在編寫《五代史》時對吳越王頗有微詞，所以對歐陽修非常反感。他彈劾過歐陽修，但和蘇東坡及四學(xué)士關(guān)系不錯。秦觀窮得饑寒交迫，每天盼著春暖花開。他不好意思開口求助，所以寫了首詩獻(xiàn)給錢穆父婉轉(zhuǎn)借貸。
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fā)故枝。
日典春衣非為酒，家貧食粥已多時。
錢穆父趕緊讓人給秦家送去兩石大米。他把秦觀的窘境告訴蘇東坡等人。從此以后蘇門師徒一起聚會的時候，大家盡量不讓秦觀掏錢。
蘇東坡是個樂天派，時刻不忘搞笑。錢穆父也不甘落后，當(dāng)他做江蘇如皋令的時候，正好江南發(fā)生蝗災(zāi)。鄰縣泰興縣令向上級報告說，本縣無蝗。沒想到話音未落，蝗蟲鋪天蓋地飛來。面對上級責(zé)問，泰興縣令只好狡辯說蝗蟲是從如皋過來的，他甚至煞有介事地給錢穆父發(fā)公文，要求如皋縣加強滅蝗工作，別讓蝗蟲侵?jǐn)_鄰縣。錢穆父接到公文后回復(fù)道：“蝗蟲本是天災(zāi)，即非縣令不才。既自敝邑飛去，卻請貴縣押來?！?/FONT>
元祐九年太皇太后高氏歸天，哲宗親政。新黨卷土重來，秦觀首先被貶為杭州通判。御史劉拯告他重修《神宗實錄》時詆毀先帝。秦觀在前往杭州途中接到調(diào)令改監(jiān)處州酒稅。處州即今浙江麗水。他預(yù)感到興盡悲來，歡會難再。
千秋歲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ㄓ皝y，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云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里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在處州期間，秦觀常與僧人談佛說禪，并為寺廟抄寫經(jīng)文。他寫了一首《題法海平阇黎》詩，其中提到“因循移病依香火，寫得彌陀七萬言”。政敵因此告他私撰佛書。秦觀又被貶往湖南郴州。簡陋的驛館寂靜寒冷，有只老鼠覺得清瘦的秦觀不像官員，整個晚上都在觀察判斷秦觀的身份。輾轉(zhuǎn)難眠的秦觀躲在被窩里吟成《如夢令》。
遙夜沉沉如水，風(fēng)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他的名作《踏莎行》也寫于這個時候。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蘇軾最愛“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王國維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認(rèn)為氣象接近《詩經(jīng)》“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
當(dāng)然，南下并非事事堪悲，秦觀也并非只有愁懷。
行香子
樹繞村莊，水滿陂塘。倚東風(fēng)，豪興徜徉。小園幾許，收盡春光，有桃花紅，李花白，菜花黃。 遠(yuǎn)遠(yuǎn)圍墻，隱隱茅堂。飏青旗、流水橋旁。偶然乘興，步過東岡，正鶯兒啼，燕兒舞，蝶兒忙。
元符三年宋哲宗駕崩，徽宗趙佶即位，向太后垂簾聽政。流放的官員紛紛內(nèi)遷。秦觀奉命編管橫州，當(dāng)年五月到達(dá)藤州，在游覽當(dāng)?shù)孛麆俟馊A亭的時候覺得口渴，趕緊叫隨從幫他找水。水送到后，他卻已經(jīng)喝不下去，望著葫蘆里的水含笑去世。
天才詩人往往能預(yù)知自己回到天上的時間地點，秦觀曾經(jīng)寫過一首《好事近》。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云當(dāng)面化龍蛇，夭驕轉(zhuǎn)空碧。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直到他在藤州逝世，人們才想起這句“醉臥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另有深意。
秦觀去世后傳說很多。據(jù)說當(dāng)時長沙有個歌妓愛慕少游，聽說秦觀經(jīng)過，向母親請求準(zhǔn)許她嫁給秦觀。秦觀和歌妓拜堂成親，可是他覺得前途艱難風(fēng)險太大，于是把歌妓留在長沙。他在藤州去世的消息還未傳開，歌妓已經(jīng)預(yù)先夢到。她等在路邊隆重祭奠，痛哭失聲，回家之后自盡殉情。
與此同時，長沙太守正在合江亭大宴賓朋，席間有個歌姬獨唱了兩句歌詞“微波渾不動，冷浸一天星?！痹谧娜搜攀坑X得很美，要求她把整首詞唱出來。那歌姬說“我就會這兩句?！痹瓉碜蛱焱砩纤弦凰疑檀コ?，聽到旁邊船上有個男子倚著桅檣在唱新詞，她就記住了這幾句。在座有個叫趙瓊的文人說“這詞好像出自秦少游之手?！遍L沙太守派人沿江追尋，果然看到少游靈舟。
蘇東坡聽到秦觀病逝的消息后，特意把“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書于扇上，每日流淚欣賞，越看越難過。他說“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
靖康之難發(fā)生后，有個女子被金兵帶走。她自稱是秦觀的女兒，在道上題詩一首：“眼前雖有還鄉(xiāng)路，馬上曾無放我情?！甭?wù)咂嗳?。后來《艇齋詩話》的作者曾季貍特意寫了一首樂府詩《秦女行》。
秦觀的詞得到人們高度稱贊，有人認(rèn)為他青出于藍(lán)。孫兢在《竹坡老人詞序》說：“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勝者，唯秦少游而已。”馮煦《蒿庵論詞》說：“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詞人，實罕其匹?！庇终f“少游詞寄慨身世，閑雅有情思，酒邊花下，一往而深，而怨悱不亂，悄乎得小雅之遺。后主而后，一人而已?！?/FONT>
王士禎聲稱“風(fēng)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李調(diào)元《雨村詞話》也認(rèn)為秦觀的詞“首首珠璣，為宋一代詞人之冠?！标愅㈧獭对~壇叢話》也說：“秦寫山川之景，柳寫羈旅之情，俱臻絕頂，有不可以言語形容者。”
在秦觀逝世二十多年后，浙江紹興一位官員的妻子懷孕時竟然夢見秦少游。那官員又驚又喜，“秦觀來送夢，難道我的孩子能像他一樣才華橫溢？”于是就給即將出生的孩子取名為“游”，字“務(wù)觀”。這孩子后來成為南宋詩壇旗手，并以憂國憂民和一往情深名垂千古。
在金庸武俠小說中，黃裳是《九陰真經(jīng)》的作者。他是福建南平人，可是卻葬在江西宜黃，后來又遷葬江西崇仁。最近他的墓葬被學(xué)者發(fā)現(xiàn)。
黃裳是北宋神宗元豐五年狀元，累官至端明殿學(xué)士，著有《演山先生文集》和《演山詞》。黃裳的詞以《減字木蘭花》最為人所知。
紅旗高舉，飛出深深楊柳渚。鼓擊春雷，直破煙波遠(yuǎn)遠(yuǎn)回。 歡聲震地，驚退萬人爭戰(zhàn)氣。金碧樓西，銜得錦標(biāo)第一歸。
孫浩然的《離亭燕》和明代狀元楊慎寫的《三國演義》開篇詞《臨江仙》非常相似。楊慎很可能從《離亭燕》得到啟迪。
一帶江山如畫，風(fēng)物向秋瀟灑。水浸碧天何處斷？霽色冷光相射。蓼岸荻花洲，掩映竹籬茅舍。 天際客帆高掛，煙外酒旗低亞。多少六朝興廢事，盡入漁樵閑話。悵望倚層樓，寒日無言西下。
畫家王詵曾根據(jù)《離亭燕》詞意作《江山秋晚圖》，可見孫浩然應(yīng)該和王詵同時或稍前。王詵是蘇東坡好友，他娶了宋英宗的女兒蜀國大長公主。王夫人性格隨和，毫無公主架子。王詵和他的侍妾越來越放肆，根本不把公主放在眼里。公主去世后她的乳母回宮告狀。她弟弟宋神宗下令徹查此事。王詵和侍妾差點被處死。
畫家之外，王詵也是個不錯的詞人。黃庭堅說“晉卿樂府，清麗幽遠(yuǎn)?！彼摹稇浌嗜恕凤L(fēng)靡一時。
燭影搖紅，向夜闌，乍酒醒、心情懶。尊前誰為唱《陽關(guān)》，離恨天涯遠(yuǎn)。 無奈云沉雨散。憑闌干、東風(fēng)淚眼。海棠開后，燕子來時，黃昏庭院。
據(jù)吳曾《能改齋漫錄》記載，宋徽宗讓周邦彥把這首詞改編為《燭影搖紅》。
芳臉輕勻，黛眉巧畫宮妝淺。風(fēng)流天付與精神，全在嬌波轉(zhuǎn)。早是縈心可慣，向尊前、頻頻顧盼。幾回相見，見了還休，爭如不見。 燭影搖紅，夜闌飲散春宵短。當(dāng)時誰會唱陽關(guān)？離恨天涯遠(yuǎn)。爭奈云收雨散。憑闌干、東風(fēng)淚眼。海棠開后，燕子來時，黃昏庭院。
第九回 李之儀家住長江頭 賀梅子驚艷橫塘路
唐詩主要寫男人之間的交游離別，“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宋詞主要寫男女之間的悲歡離合，“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唐詩和科舉行卷有關(guān)，所以難免一本正經(jīng)，宋詞多為遣懷助興，所以往往流露真情。唐詩老于世故，宋詞一往情深。因此宋詞比唐詩更容易打動人心，尤其是年輕人的心。
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這首詞的作者是李之儀。因為這首詞，我一直覺得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身份可疑，我認(rèn)為李之儀更適合養(yǎng)育李清照這樣的才女。
李之儀字端叔。宋人喜歡用“叔”做名字。晏殊字同叔，歐陽修字永叔，晏幾道字叔原，李廌字方叔，李格非字文叔，蘇東坡兒子蘇過字叔黨。李之儀的名號實在太容易混淆了，最好把他和《卜算子》捆綁在一起記憶。
李之儀是滄州無棣人，晚年卜居安徽當(dāng)涂。當(dāng)涂境內(nèi)有姑溪，所以他自號姑溪居士。他本來師從范仲淹之子范純?nèi)?，后來轉(zhuǎn)投蘇東坡門下，曾因受東坡連累丟官。李之儀無悔無怨，反而到處為東坡鳴不平。早年的李之儀不是蘇門六君子，當(dāng)然更不是蘇門四學(xué)士，但后來他和蘇東坡的情誼已經(jīng)超越其他蘇門弟子。蘇東坡在遇赦北歸直到逝世的一年時間里，有多達(dá)七封書信寫給李之儀。
李之儀是天才詞人，在蘇門弟子中僅次于秦觀。
菩薩蠻
五云深處蓬山杳，寒輕霧重銀蟾小。枕上挹余香，春風(fēng)歸路長。 雁來書不到，人靜重門悄。一陣落花風(fēng)，云山千萬重。
踏莎行
還是歸來，依前問渡。好風(fēng)引到經(jīng)行處。幾聲啼鳥又催耕，草長柳暗春將暮。 潦倒無成，疏慵有素，且陪野老酬天數(shù)。多情惟有面前山，不隨潮水來還去。
嚴(yán)羽《滄浪詩話》說:“詩有別才,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這句話同樣適用于詞。李之儀在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不如黃庭堅，但他卻比黃庭堅更有填詞的別才，也能寫出黃庭堅詞所不具備的別趣。
浣溪沙
依舊瑯玕不染塵，霜風(fēng)吹斷笑時春，一簪華發(fā)為誰新。白雪幽蘭猶有韻，鵲橋星渚可無人，金蓮移處任塵昏。
浣溪沙（為楊姝作）
玉室金堂不動塵，林梢綠遍已無春。清和佳思一番新。道骨仙風(fēng)云外侶，煙鬟霧鬢月邊人。何妨沉醉到黃昏。
李之儀的詞有仙風(fēng)道骨。欣賞這種詩詞可以不求甚解，就像欣賞外文歌曲或民謠，雖然有些歌詞不太明白，但無礙我們體會旋律聲腔之美。
李之儀和賀鑄是好朋友，填詞時多次“用賀方回韻”。
賀鑄有兩個舉世聞名的綽號，一是賀鬼頭，因為他長得很象梁山好漢中的青面獸楊志，身材高大，面色鐵青，丑得可以做門神；二是賀梅子，因為他寫過“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在十七歲那年離開家鄉(xiāng)河南輝縣來到汴京加入禁軍，擔(dān)任右班殿直，負(fù)責(zé)監(jiān)管國家武庫。他人雖然長得丑，但是性格豪爽口才很好，所以結(jié)交了很多黑白兩道的英豪。
六州歌頭
少年俠氣，交結(jié)五都雄。肝膽洞，毛發(fā)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lián)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閑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鹖弁如云眾，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fēng)。恨登山臨水，手寄七弦桐，目送歸鴻。
賀鬼頭很快就在汴京聲名鵲起，不過不是因為他的相貌和武藝才氣，而是因為他的毒舌。他博學(xué)多聞，所以罵起人來花樣翻新，仿佛說單口相聲。當(dāng)時很多年輕人的生日愿望竟然是“聽賀鑄罵人”。
北宋后期內(nèi)憂外患，四大奸臣及其黨羽卻忙于權(quán)力斗爭。賀鑄身為低級武官，人微言輕，只能拔劍四顧使酒罵座，“雖貴要權(quán)傾一時，小不中意，極口詆之無遺辭”。那些權(quán)貴被他罵得狗血淋頭，找借口讓他遠(yuǎn)離京師。
賀鑄曾經(jīng)監(jiān)軍太原。監(jiān)軍相當(dāng)于后世的憲兵，軍服裝備精良，遠(yuǎn)比其他軍人威風(fēng)，所以賀鑄的同僚都是一些權(quán)貴后人。賀鑄不屑與他們?yōu)槲?，他們也不搭理賀鑄。這些權(quán)貴子弟見賀鑄五大三粗其貌不揚，以為他是憑軍功爬上來的農(nóng)家子弟，經(jīng)常對他出言不遜，當(dāng)著他的面克扣軍餉毆打士兵。有一天賀鑄把他們騙到荒山野嶺，二話不說痛打一頓。
這些少爺兵回去商量半天，想報復(fù)又怕不是賀鑄對手，他們決定向?qū)④姼姘l(fā)賀鑄的暴行。沒想到將軍卻含糊其辭，不肯把賀鑄逮捕法辦。他們懷疑將軍收了賀鑄的錢，揚言要告上朝廷。
被逼急了的將軍坐下來和他們談判。
“賀鑄希望息事寧人，你們不告他動武傷人，他也不告你們毆打士兵?！?/FONT>
“不行。我們要讓他發(fā)配邊關(guān)?！?/FONT>
“你們看起來穩(wěn)操勝券。那我請教各位，打官司最重要的條件是什么？證據(jù)還是后臺？”
“當(dāng)然是后臺。現(xiàn)在又不是法治社會?！?/FONT>
將軍挨個問這些少爺兵。
“你爸現(xiàn)在是什么官？”
“刑部侍郎。”
“你爸呢？”
“建康留守?！?/FONT>
“馬步軍都指揮使?！钡谌齻€少爺兵不待將軍問起，驕傲地自報家門。
將軍問：“那你們知道賀鑄的出身嗎？”
“這丑八怪還有出身？他不是河南農(nóng)民就是山西煤礦工人?！?/FONT>
“他是太祖賀皇后親兄弟的孫子。算起來應(yīng)該是當(dāng)今皇帝的表弟?！?/FONT>
“不可能吧？這土行孫還是皇親國戚？”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將軍說，“賀鬼頭十七歲就成為禁軍，他不但武藝高強，而且寫得一手好文章，連蘇大胡子都非常欣賞。”
“他如果真有你說的這么邪門，肯定會有人提醒我們?！?/FONT>
“他一到軍中就要求我?guī)退[瞞，所以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很少。就算有人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因為大家都想看熱鬧，巴不得你們?nèi)フ腥琴R鬼頭?！?/FONT>
“假如他是皇親國戚又文武雙全，怎么可能一把年紀(jì)還在做小小監(jiān)軍。將軍一定在忽悠我們?！?/FONT>
“你們要是不相信，可以繼續(xù)向他挑釁。”
紹圣二年，賀鑄轉(zhuǎn)為江夏寶泉監(jiān)。元符元年因母喪辭官，趁機南下漫游。在訪問金陵古城的時候，他寫了一首《水調(diào)歌頭》。
南國本瀟灑，六代浸豪奢。臺城游冶，襞箋能賦屬宮娃。云觀登臨清夏，璧月流連長夜，吟醉送年華。回首飛鴛瓦，卻羨井中蛙。 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蓬窗罅，猶唱《后庭花》。
另一首名篇《踏莎行》應(yīng)該也是寫于這次江南之行。
楊柳回塘，鴛鴦別浦，綠萍漲斷蓮舟路。斷無蜂蝶慕幽香，紅衣脫盡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帶雨，依依似與騷人語。當(dāng)年不肯嫁春風(fēng)，無端卻被秋風(fēng)誤。
“綠萍漲斷蓮舟路”和“紅衣脫盡芳心苦”新警秀美，“當(dāng)年不肯嫁春風(fēng)，無端卻被秋風(fēng)誤”更是別出心裁。
賀鑄在江南漫游了大半年，去過紹興慶湖拜訪賀知章故居。慶湖就是鏡湖、鑒湖，后來賀鑄自號“慶湖遺老”?？催^賀知章的畫像后，賀鑄更加相信自己是“四明狂客”的后人，因為無論外貌還是懶散疏狂，他都和這位杰出的祖先很象。
賀鑄和蘇州一見如故，他在蘇州盤門外十里的橫塘買下一座小樓，讓他名揚天下的《青玉案》就寫于此時此處。
那天他想去蘇州城里游玩，在村前遇到一位明媚少女。這一帶的女孩他都認(rèn)識，所以他估計這是誰家的親戚。反正沒什么急事，他站在路邊觀察女孩何去何從?？匆娔桥⒃谇懊媛房谵D(zhuǎn)向，不是要去他所住的橫塘，賀鑄大失所望。
青玉案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雨。
賀鑄估計這個小美女就住在附近，所以家里才放心讓她獨自出門。他很想跟在后面弄清美少女的來歷去向，可是又怕那女孩把相貌兇惡的他當(dāng)作流氓，只好眼睜睜看著小美女消失在遠(yuǎn)方。
黃庭堅從四川流放歸來看到這首詞后，大為傾倒，“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賀鑄回京任太府寺主簿。剛進(jìn)家門就遭到夫人及其姐妹伏擊，被按在地上抓撓得體無完膚。原來大家看到《青玉案》之后，一致認(rèn)為賀鑄在江南沾花惹草。賀夫人比他出身更高貴，她父親是趙宋親王。賀鑄指天發(fā)誓自己沒有出軌，直到他把蘇州那座小樓的房產(chǎn)證交出來才得到原諒。
此后賀鑄做過宣議郎、宣德郎、奉議郎、承議郎之類的小官，開會只能鼓掌吃飯不能簽單。他做太平州通判的時候?qū)懥恕秹艚稀罚耐凶约簩系乃寄詈蛯賵龅膮捑?。在他的江南夢里，肯定有那位凌波卻過橫塘路的小美女。
九曲池頭三月三，柳毿毿。香塵撲馬噴金銜，涴春衫?？喙S鰣魚鄉(xiāng)味美，夢江南。閶門煙水晚風(fēng)恬，落歸帆。
賀鑄一生仕途坎坷，雖然先后得到執(zhí)政大臣李清臣、文壇領(lǐng)袖蘇東坡推薦，但是始終沉淪。大觀三年他下定決心離開官場，要求妻子跟他一起去南方。賀夫人想起往事，認(rèn)定他去南方是因為舊情難忘，堅決不同意。為了防止賀鑄逃走，夫人和他寸步不離。賀鑄假裝送朋友上船，在船離岸的最后一刻跳上船去。夫人無奈只好回家收拾細(xì)軟上馬追趕。夫妻倆從此在蘇州定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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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李曉潤 時間：2014-01-03 09:43:25
這段時間著名書法家米芾也在江淮漫游，兩人一見如故。他們都長得人高馬大，而且同樣豪俠尚武，學(xué)問淵博能說會道。兩人每次見面都要比武斗酒吹牛。他們之間的較量猶如金庸筆下的華山論劍，好事者奔走相告。
除了年輕時有過一些風(fēng)花雪月，賀鑄和夫人伉儷情深。當(dāng)妻子因病去世之后，他寫了一首《鷓鴣天》悼念夫人。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沾才P聽南窗雨，誰復(fù)挑燈夜補衣。
這首詞和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俘R名，都是悼念妻子的名篇，寫作的時間也非常接近。
人到中年之后，很難再結(jié)識知心朋友，賀鑄年輕時的朋友都在北方，所以到了蘇州之后最難受的就是孤獨，尤其是在妻子去世之后。
浪淘沙
一葉忽驚秋，分會東流。殷勤為過白蘋洲。洲上小樓簾半卷，應(yīng)認(rèn)歸舟。 回首戀朋游，跡去心留。歌塵蕭散夢云收。惟有尊前曾見月，相伴人愁。
臨江仙
午醉厭厭醒自晚，鴛鴦春夢初驚。閑花深院聽啼鶯。斜陽如有意，偏傍小窗明。 莫倚雕闌懷往事，吳山楚水縱橫。多情人奈物無情。閑愁朝復(fù)暮，相應(yīng)兩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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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李曉潤 時間：2014-01-03 09:43:53
賀鑄年輕時非常自負(fù)，聲稱“吾筆端驅(qū)使李商隱、溫庭筠常奔命不暇”?！端问?賀鑄傳》說他“尤長于度曲，掇拾人所棄遺，少加隱括，皆為新奇”。他把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改寫成《晚云高》。黃庭堅提倡的點鐵成金、脫胎換骨也影響到了賀鑄。
秋盡江南葉未凋，晚云高。青山隱隱水迢迢，接亭皋。
二十四橋明月夜，弭蘭橈。玉人何處教吹簫，可憐宵。
賀鑄是兩宋詞人中的江湖好漢。他和宋江等人大致同時，若非他的貴族子弟身份，以他的個性很可能主動投奔梁山。陳廷焯說“方回詞，兒女、英雄兼而有之”，意思是賀鑄既能寫兒女情長，也可以金戈鐵馬瀟灑豪放。這兩種看似完全不同的風(fēng)格，賀鑄轉(zhuǎn)換得非常自然。
有時他還能把兩種風(fēng)格融合在同一首詞里，以凌云健筆寫閑情逸致。
浣溪沙
夢想西池輦路邊，玉鞍驕馬小輜軿，春風(fēng)十里斗嬋娟。
臨水登山漂泊地，落花中酒寂寞天，個般情味已三年。
石州引
薄雨收寒，斜照弄晴，春意空闊。長亭柳蓓才黃，倚馬何人先折？煙橫水漫，映帶幾點歸鴻，平沙銷盡龍荒雪。猶記出關(guān)來，恰如今時節(jié)。 將發(fā)，畫樓芳酒，紅淚清歌，便成輕別?；厥捉?jīng)年，杳杳音塵都絕。欲知方寸，共有幾許新愁？芭蕉不展丁香結(jié)。憔悴一天涯，兩厭厭風(fēng)月。
賀鬼頭是個鬼才。晚唐五代詞有一種亂世佳人的凄迷之美，這種“還與韶光共憔悴”的凄美在北宋以后逐漸式微。渲染這種凄迷美的技法似乎已經(jīng)失傳，連古今第一才人蘇東坡和集詞學(xué)大成的周邦彥都敬謝不敏。從北宋詞人留傳下來的作品看，賀鑄竟成為這種技法的唯一傳人。黃庭堅說“解道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應(yīng)該也有這方面的意思。
賀鑄的一組《浣溪沙》可以證明。
鼓動城頭啼暮鴉，過云時送雨些些，嫩涼如水透窗紗。
弄影西廂侵月戶，分香東畔拂墻花，此時相望抵天涯。
煙柳春梢蘸暈黃，并闌風(fēng)綽小桃香，幾時簾幕又斜陽。
望處定無千里眼，斷來能有幾回腸？少年禁取恁凄涼。
落日逢迎朱雀街，共乘青舫度秦淮，笑拈飛絮罥金釵。
洞戶華燈歸別館，碧梧紅葉掩蕭齋，愿隨明月入君懷。
陳廷焯說“自子野后一千年來，溫韋之風(fēng)不作矣?！蔽矣X得至少賀鑄是個例外。
賀鑄晚年主要精力用來整理家藏的萬卷圖書，宣和七年死于常州寺廟，留下《應(yīng)湖遺老集》，存詞將近三百首。
他和蘇東坡一樣喜歡陽羨也就是現(xiàn)在的江蘇宜興，生前想去那里定居未果，死后子孫遵照他的遺愿把他葬在宜興筱嶺 。
賀鑄去世后不到兩年，“靖康之難”發(fā)生。
晁補之的名字比較好記，他字無咎，號歸來子。他的姓名字號可以串在一起記憶，犯了錯誤之后將功補過，這樣就可以無咎，浪子歸來金不換。晁補之是山東巨野人，出身山東巨族，曾祖晁宗愨官至參知政事。宋神宗元豐二年，晁補之試開封及禮部別院皆第一，也就是說他差點連中三元。他在試卷中展示的經(jīng)學(xué)造詣得到宋神宗稱贊。
晁補之的父親晁端友、叔叔晁端禮和堂弟晁沖之都是知名文人。晁端友做杭州新城令的時候，晁補之跟在身邊。他寫了散文《七述》記述錢塘風(fēng)物，得到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贊許。晁端友趁機讓兒子拜蘇軾為師。不過在看過晁補之的《新城游北山記》后，我懷疑史籍記載有誤，這篇游記才是蘇軾決定收徒的真正緣故。
蘇門四學(xué)士仕途都不順利，晁補之同樣如此。他只做過澶州司戶參軍、著作佐郎、揚州通判、齊州知州之類的小官，失意之下想學(xué)陶淵明歸隱田園
臨江仙（信州作）
謫宦江城無屋買，殘僧野寺相依。松間藥臼竹間衣。水窮行到處，云起坐看時。 一個幽禽緣底事，苦來醉耳邊啼？月斜西院愈聲悲。青山無限好，猶道不如歸。
他的名作《摸魚兒》（東皋寓居）說的也是歸隱。
買陂塘，旋載楊柳，依稀淮岸湘浦。東皋嘉雨新痕漲，沙嘴鷺來鷗聚?？皭厶?，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zhí)?，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綾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覷，滿青鏡、星星鬢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里，歸計恐遲暮。
晁補之在念叨歸隱多年之后回到山東老家修了一座莊園，取名歸來園，自號歸來子。不過他歸隱的志向似乎不太堅定。宋徽宗大觀四年朝廷想讓他重新做官，讓地方官上門看看他尚能飯否。晁補之一頓吃掉二十個饅頭。此后他做過達(dá)州和泗州知州。
晁補之去世之后他堂弟晁謙之把他的詩文編為《雞肋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除非這是晁補之臨終時自己擬定的名字，否則晁謙之就是在變相挖苦自己的兄弟。
第十回 看朱成碧心迷亂 十分斟酒斂芳顏
蘇門四學(xué)士中，秦觀多愁善感，他的“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枝”甚至被元好問視為女郎詩。張耒和他正好相反，心寬體胖人稱“肥仙”。陳師道說“張侯便然腹如鼓，雷為饑聲汗為雨”。胖子最難過的是夏天，所以黃庭堅形容他“六月火云蒸肉山”。據(jù)說他生下來就有“耒”字掌紋，所以取名張耒。
張耒年少時游學(xué)陳州，當(dāng)時蘇轍恰好是陳州學(xué)官。熙寧四年蘇軾出任杭州通判時途經(jīng)陳州看望弟弟，張耒因此得以拜師蘇軾。受到蘇軾指點的張耒突飛猛進(jìn)，年僅二十歲就考中進(jìn)士。熙寧八年蘇軾在密州修筑“超然臺”，張耒應(yīng)邀寫了《超然臺賦》。蘇軾稱贊他“超逸絕塵”，有秀杰之氣，“其文汪洋淡泊，有一唱三嘆之聲”。
元祐二年春，蘇軾主持禮部貢舉，張耒被聘為讀卷官。蘇門四學(xué)士齊聚京城，他們經(jīng)常攜手同游，賦詩斗酒，“一文一詩出，人爭傳誦之，紙價為貴”。西漢才子賈誼寫過《過秦論》，總結(jié)秦王朝的功過得失，碰巧秦觀也被一個姓賈的御史彈劾。張耒調(diào)侃道，千年前賈生“過秦”，現(xiàn)在又來，你們真是冤家路窄。
新黨整人別出心裁，蘇子瞻被貶往儋州，蘇子由被貶往雷州。張耒不幸也成為他們戲弄的對象，他曾三次被貶往黃州。幕后操縱者顯然在偷笑，你既然愿意追隨蘇東坡，那就讓你在黃州待到天荒地老。當(dāng)時蘇軾的另一位弟子潘大臨也在黃州，兩人在柯山腳下比鄰而居，互相勉勵。
張耒詞以《少年游》最著名。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愁何。
“看朱成碧”有兩種解釋，一指傷心痛哭淚眼模糊，一指春去秋來花落葉留。
張耒一生以聞道蘇軾自負(fù)，他在蘇門四學(xué)士中年齡最小，去世的時間也在最后。他的三個兒子都考中進(jìn)士，其中兩個在靖康之難中戰(zhàn)死。小兒子張和趕回去為兩個哥哥營葬，不幸被強盜殺害在路上。三個兒子在一年之內(nèi)同時遇難，慘絕人寰。
黃庭堅晚年寫過一組《病起荊江亭即事》，其中一首詩說到兩個同門陳師道和秦少游。
閉門覓句陳無己，對客揮毫秦少游。
正字不知溫飽未？西風(fēng)吹淚古藤州。
閉門覓句的陳無己就是陳師道。陳師道是蘇門六君子之一，他做過秘書省正字，一生饑寒交迫，所以黃庭堅最關(guān)心他有沒有解決溫飽。陳師道很像唐朝詩人孟郊，他們在文學(xué)史上最出名的不是詩文而是窮困潦倒，
陳師道出身書香門第，做過徐州教授、太學(xué)博士、穎州教授。太學(xué)博士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北大、清華教授。現(xiàn)在的知名大學(xué)教授名利雙收，風(fēng)光勝過很多官僚卻不用擔(dān)心在政治斗爭中被打倒，可是陳師道卻餓得人比黃花瘦。陳師道最窮困的時候，不得不借口兒女想念外公外婆，讓老婆帶著孩子賴在岳父郭概家不走。
陳師道本是曾鞏的學(xué)生，后來又投到蘇軾門下。不過據(jù)說他認(rèn)為曾鞏是自己唯一導(dǎo)師，“向來一瓣香，敬為曾南豐”，拒絕正式成為蘇門弟子。蘇軾不以為忤，仍然盡力指導(dǎo)推薦他。朝野也把他當(dāng)作蘇軾黨羽，蘇軾被貶后他也落職回家
陳師道的文學(xué)成就主要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跺伤琛肪幷叻交匕讯鸥忘S庭堅、陳師道、陳與義列為江西詩派“一祖三宗”，甚至認(rèn)為杜詩為唐詩之冠，黃庭堅和陳師道的詩為宋詩之冠。方回是宋末元初學(xué)者，大概因為仰慕賀鑄，所以取名方回。
陳師道最為人知的詩是《絕句》。
書當(dāng)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
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時開？
傳說陳師道每次登山臨水有了靈感，立刻回家上床躺下，以棉被蒙頭不能打擾。家人知道他這個習(xí)慣，立刻驅(qū)趕家里的雞鴨貓狗，同時把孩子抱到鄰居家，直到他把詩寫好。
晁補之貶官經(jīng)過徐州的時候，又冷又餓的陳師道正躺在床上發(fā)抖。晁補之請他喝酒，同時讓自己的歌姬為他跳梁州舞。陳師道酒足飯飽，詞興大發(fā)，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
娉娉裊裊，芍藥梢頭紅樣小。舞袖低徊，心到郎邊客已知。 金尊玉酒，勸我花間千萬壽。莫莫休休，白發(fā)簪花我自羞。
晁補之感嘆道：“人疑宋開府梅花賦清艷不類其為人。無已此詞，過于梅花賦遠(yuǎn)矣?！彼伍_府是指盛唐名相宋璟，他被封為開府儀同三司，進(jìn)爵廣平郡開國公。
陳師道和趙挺之都是郭概的女婿。趙挺之是李清照丈夫趙明誠之父，他是王安石變法的擁戴者，在做監(jiān)察御史時多次彈劾蘇軾。蘇軾及其追隨者極其反感趙挺之。在陳師道做秘書省正字的時候，適逢皇室喪禮，陳師道必須和其他朝臣一起連夜去郊外皇陵舉行儀式。陳夫人怕他凍著，所以去趙家向妹妹借了一件皮衣。陳師道聽說這是趙挺之家的東西，堅決拒絕，竟因此感染風(fēng)寒去世。
晁補之的堂弟晁沖之早年曾受過陳師道指導(dǎo)，而陳師道是蘇門六君子之一，因此晁沖之也算是蘇東坡的再傳弟子。
晁沖之專學(xué)杜甫，他的一部分詩筆力雄健，風(fēng)格高古，不過我更喜歡他簡潔清新的小詩《春日》。
陰陰溪曲綠交加，小雨翻萍上淺沙。
鵝鴨不知春去盡，爭隨流水趁桃花。
晁沖之不慕功名，但和秦觀一樣放浪風(fēng)流。據(jù)說李師師就是在他的教導(dǎo)下脫穎而出，成為開封風(fēng)月場所的上廳行首。宋哲宗紹圣初年，因為反對新法，晁沖之家族多人遭到貶謫放逐。他為了逃避政治斗爭，結(jié)廬河南陽翟具茨山。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也曾在這里歸隱。
晁沖之最有名的詞是《玉蝴蝶》。
目斷江南千里，灞橋一望，煙水微茫。盡鎖重門，人去暗度流光。雨輕輕，梨花院落；風(fēng)淡淡，楊柳池塘。恨偏長，佩沉湘浦，云散高唐。 清狂，重來一夢，手搓梅子，煮酒初嘗。寂寞經(jīng)春，小橋依舊燕飛忙。玉勾欄，憑多見暖；金縷枕，別久猶香。最難忘，看花南陌，待月西廂。
蘇門弟子在東坡氣場籠罩之下，多少有些名家子弟的拘束，只有黃庭堅、秦觀、李之儀和晁沖之能夠收放自如。
晁沖之的《臨江仙》有花間詞的自在隨意。
憶昔西池池上飲，年年多少歡娛。別來不寄一行書。尋常相見了，猶道不如初。 安穩(wěn)錦屏今夜夢，月明好渡江湖。相思休問定何如。情知春去后，管得落花無。
晁沖之在山中住了十年之后回到汴京，有個高官希望他加入自己的陣營，被他婉言謝絕。他的不慕榮利使他和晁補之形成鮮明對比。他兒子晁公武是目錄學(xué)名著《郡齋讀書志》的作者。
晁沖之和詩人呂本中情同手足。呂本中認(rèn)為他和陳師道等人的詩風(fēng)深受黃庭堅的影響，黃庭堅來自江西，故戲稱他們?yōu)椤敖髟娕伞?。江西詩派在北宋末年和南宋影響深遠(yuǎn)。晁沖之是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所列的二十六位江西詩派大將之一。
呂本中是安徽壽州人，他的曾祖呂夷簡、祖父呂公著都曾經(jīng)做過宰相。而呂夷簡的叔叔更有名，他是宋太宗太平興國二年狀元呂蒙正。呂蒙正曾經(jīng)三度拜相。
呂本中寫詩提倡活法，但他和多數(shù)江西詩派詩人一樣，理論頭頭是道，詩歌實際成就并不高，倒是寫過一些清新可喜的小詞。
踏莎行
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絕。惱人風(fēng)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舊時，探梅時節(jié)。老來舊事無人說。為誰沉醉為誰醒，到今猶恨輕離別。
減字木蘭花
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樹下。此夜江邊，月暗長堤柳暗船。 故人何處，帶我離愁江外去。來歲花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呂本中的詞喜歡用疊句疊字，一唱三嘆。南宋末年的著名詞人蔣捷和呂本中一脈相承，他們的詞同為元曲先聲。
長相思
要相忘，不相忘，玉樹郎君月艷娘，幾回曾斷腸。 欲下床，卻上床，上得床來思舊鄉(xiāng)，北風(fēng)吹夢長。
采桑子
恨君不似江樓月，南北東西。南北東西，只有相隨無別離。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tuán)圓是幾時。
南渡之前的呂本中只是個吟風(fēng)弄月的翩翩公子，經(jīng)過靖康之難后，他明顯改變了自己的風(fēng)格。
南歌子
驛路侵斜月，溪橋度曉霜。短籬殘菊一枝黃，正是亂山深處、過重陽。 旅枕元無夢，寒更每自長。只言江左好風(fēng)光，不道中原歸思、轉(zhuǎn)凄涼。
呂本中還是個著名學(xué)者, 世稱東萊先生，著有《春秋集解》。
毛滂字澤民，衢州江山人，他很可能是毛澤東的祖先。
毛滂也是出身書香門第，他父親三兄弟皆為進(jìn)士。蘇東坡做杭州太守時，毛滂是杭州法曹。據(jù)黃昇《花庵詞選》記載，毛滂做杭州法曹的時候表現(xiàn)并不突出，所以任期到了之后蘇東坡也沒有挽留。就在他辭行的當(dāng)晚，東坡應(yīng)朋友之邀參加宴會，席間有歌妓演唱《惜分飛》。
淚濕闌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無言語空相覷。 斷雨殘云無意緒，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處，斷魂分付潮回去。
東坡問此歌作者是誰。歌妓說就是剛剛離任的毛法曹。東坡立刻讓信使快馬加鞭把毛滂追回。
崇寧元年毛滂由曾鞏之弟曾布推薦進(jìn)京做了刪定官，曾布罷相后受牽連下獄。政和元年罷官歸里，寄住仙居寺。他不甘心就此沉淪，借錢回到汴京尋找機會，大觀初年填詞討好蔡京。毛滂家鄉(xiāng)衢州以及做官的武康、杭州、秀州都在今天的浙江境內(nèi)，沒有去過窮鄉(xiāng)僻壤。
毛澤東詩詞風(fēng)格豪邁，毛滂也寫過“攜酒上高臺，與君開壯懷”。他的《臨江仙》深受近代詞曲大家吳梅青睞。
聞道長安燈夜好，雕輪寶馬如云。蓬萊清淺對觚棱。玉皇開碧落，銀界失黃昏。 誰見江南憔悴客，端憂懶步芳塵。小屏風(fēng)畔冷香凝。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
觚棱是指宮闕轉(zhuǎn)角處的方瓦脊，此處代指宮殿。吳梅認(rèn)為“酒濃春入夢，窗破月尋人”不在張先“云破月來花弄影”之下。
我喜歡他寫閑適生活的那些小詞，就象我故鄉(xiāng)的馬蘭瓜，雖不是什么名種，但是清甜足以消夏。
浣溪沙
銀字笙簫小小童，梁洲吹過柳橋風(fēng)，阿誰勸我玉杯空。
小醉徑須眠錦瑟，夜歸不用照紗籠，畫船簾卷月明中。
浣溪沙
小雨初收蝶做團(tuán)，和風(fēng)輕拂燕泥干。秋千院落落花寒。
莫對清尊追往事，更催新火續(xù)余歡。一春心緒倚闌干。
浣溪沙（武康社日）
碧戶朱窗小洞房，玉醅新壓嫩鵝黃，半青橙子可憐香。
風(fēng)露滿簾清似水，笙簫一片醉為鄉(xiāng)。芙蓉繡冷夜初長。
蘇軾門生多數(shù)都是進(jìn)士出身，名列蘇門六君子的李廌（zhì）成為少數(shù)例外。他生長華山腳下，所以自號太華逸民。發(fā)奮讀書的李廌很早就引起蘇東坡注意，東坡稱贊他為“萬人敵”。據(jù)說他六歲即成孤兒，科舉考試多次失利之后覺得自己肯定得罪了老天爺，心灰意冷隱居河南長葛。
他寫過一本《師友談記》，記述蘇軾、黃庭堅、秦觀等人關(guān)于治學(xué)為文的言論，是研究宋代文學(xué)史的重要文獻(xiàn)。他的詞值得一提的只有《虞美人》。
玉闌干外清江浦，渺渺天涯雨。好風(fēng)如扇雨如簾，時見岸花汀草漲痕添。 青林枕上關(guān)山路，臥想乘鸞處。碧蕪千里思悠悠，惟有霎時涼夢到南州。
謝逸字無逸號溪堂，他是晏殊和王安石的老鄉(xiāng)，江西臨川人。謝逸安貧樂道，一生過著“家貧惟飯豆，肉貴但羹藜”的清苦生活。他寫過三百首詠蝶詩，人稱“謝蝴蝶”。詩歌風(fēng)格與南朝山水詩人謝靈運相似，清新幽折，時人稱他為“江西謝康樂”。他最有名的詞是《千秋歲》（詠夏夜）。
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xì)。梅雨過，萍風(fēng)起。情隨湘水遠(yuǎn)，夢繞吳峰翠。琴書倦，鷓鴣喚起南窗睡。 密意無人寄。幽恨憑誰洗？修竹畔，疏簾里。歌余塵拂扇，舞罷風(fēng)掀袂。人散后，一鉤淡月天如水。
“人散后，一鉤淡月天如水”寫景如畫，后來豐子愷也確實根據(jù)詩意畫出一幅著名漫畫。
元祐中，謝逸在黃州關(guān)山杏花村驛館和幾位湖北、江蘇的秀才相逢。他們聽說謝逸來自才子之鄉(xiāng)臨川，于是提議大家效仿曹植七步成詩比試填詞。謝逸僅僅走了五步就寫成下面這首《江城子》，一舉成名天下知。
杏花村館酒旗風(fēng)，水溶溶，飏殘紅。野渡舟橫，楊柳綠蔭濃。望斷江南山色遠(yuǎn)，人不見，草連空。 夕陽樓上晚煙籠，粉香融，淡眉峰。記得年時，相見畫圖中。只有關(guān)山今夜月，千里外，素光同。
自從謝逸在驛館墻上題了這首詞后，過往官民經(jīng)常向驛館差役索要紙筆抄錄。差役苦不堪言，一氣之下用泥灰把墨跡遮住。
謝逸名列呂本中《江西詩社宗派圖》，寫詩宗法黃庭堅，但他的詞藝已經(jīng)青出于藍(lán)。
菩薩蠻
暄風(fēng)遲日春光鬧，葡萄水綠搖輕棹。兩岸草煙低，青山子規(guī)啼。 歸來愁未寢，黛淺眉痕沁?；ㄓ稗D(zhuǎn)廊腰，紅添酒面潮。
望江南
臨川好，柳岸轉(zhuǎn)平沙。門外澄江丞相宅，壇前喬木列仙家。春到滿城花。 行樂處，舞袖卷輕紗。謾摘青梅嘗煮酒，旋煎白雪試新茶。明月上檐牙。
《望江南》本是小令，但是宋人喜歡把兩首同名小令重疊在一起，喚作“重頭小令”。
王觀是江蘇如皋人。他歷任大理寺丞、江都知縣，在做江都知縣時寫了《揚州賦》，文采飛揚，宋神宗見到后大加褒賞。王觀官至翰林學(xué)士，期間奉詔寫過一首描寫宮廷生活的《清平樂》詞。王觀和王安石比較親近，高太后對王安石變法不滿，就以《清平樂》褻瀆了宋神宗為名將王觀罷免。王觀于是自號“逐客”，從此流落江湖。
王觀的詞集取名《冠柳集》，自信可以超越柳永。王灼《碧雞漫志》說“王逐客才豪，其新麗處與輕狂處，皆足驚人”。他最著名的詞是《卜算子》（送鮑浩然之浙東）。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 才始送春歸，又送君歸去。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
這首詞送別的是同性友人，可是看起來卻像是送別異性愛人。“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和“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還寫過《生查子》，同樣楚楚動人。
關(guān)山魂夢長，塞雁音書少。兩鬢可憐青，一夜相思老。
歸傍碧紗窗，說與人人道。真?zhèn)€別離難，不似相逢好。
張舜民是陳師道的姊夫，英宗治平二年進(jìn)士。武烈王高瓊之孫高遵裕是防御西夏的主將之一，他聘請張舜民掌機密文字。宋神宗元豐四年，輕敵冒進(jìn)的高遵裕在靈州戰(zhàn)役中先勝后敗，麾下五萬宋軍幾乎片甲不回，張舜民作詩嘲諷，“白骨似沙沙似雪，將軍休上望鄉(xiāng)臺”，因此被轉(zhuǎn)運判官李察彈劾，貶監(jiān)郴州酒稅。哲宗元祐初年經(jīng)司馬光推薦成為監(jiān)察御史，元祐九年以秘書少監(jiān)出使遼國。張舜民后來官越做越大,但依然議論豪邁,氣不少衰。
蘇東坡貶官黃州之后，很多朋友都和他劃清界限。張舜民恰在此時貶官郴州，特意繞道黃州去看望東坡。王安石變法失敗含恨離世之后，門生故吏避之唯恐不及，張舜民特意前去吊唁，并寫詩諷刺安石弟子趨炎附勢。
張舜民是蘇東坡好友，詞風(fēng)也和東坡極為相似，他的名作《賣花聲》（題岳陽樓）一度被人認(rèn)為出自東坡之手。
木葉下君山，空水漫漫。十分斟酒斂芳顏。不是渭城西去客，休唱陽關(guān)。 醉袖撫危欄，天淡云閑，何人此路得生還?；厥紫﹃柤t盡處，應(yīng)是長安。
“十分斟酒斂芳顏”是那種天生好言語，卻并無太多深意。詞中女子知道情郎此去萬水千山，不知何時才能相見，醉不成歡慘將別，所以臉上沒有笑顏，只顧把酒杯斟滿。她可能也有把自己灌醉的意思，“不如飲待奴先醉，圖得不知郎去時”。
第十一回 周邦彥色膽包天 李師師傾國傾城
唐朝山東、江蘇、浙江和江西都沒有出現(xiàn)過偉大詩人，到了五代兩宋，上天似乎想要彌補這個遺憾，于是山東出現(xiàn)“濟(jì)南二安”辛棄疾和李清照，江蘇出現(xiàn)馮延巳、李后主和秦觀，浙江出現(xiàn)周邦彥和陸游，江西出現(xiàn)晏殊父子以及王安石、姜夔、歐陽修。
周邦彥字美成，集詞學(xué)藝術(shù)之大成。推崇者把他和詩圣杜甫相提并論，有道是“詩中杜陵，詞中美成”。過去因為受教科書的影響，我對周邦彥的印象不是很好，雖然他來自我最喜歡的中國城市杭州。周邦彥這種詞人是大陸當(dāng)代文史學(xué)家的批判對象，他們認(rèn)為他沒有表現(xiàn)百姓的絕望和反抗，他應(yīng)該像杜甫一樣，一邊參加豪門夜宴一邊痛罵權(quán)貴鋪張。
當(dāng)周邦彥還是太學(xué)生的時候，他寫過一篇贊揚新法的《汴都賦》。宋神宗一高興，把他提拔為太學(xué)正。太學(xué)正相當(dāng)于教導(dǎo)主任。周邦彥從一個學(xué)生搖身一變成為教導(dǎo)主任，要是用現(xiàn)代人的夸張說法，他就是史上最牛太學(xué)生。不過我認(rèn)為科舉時代獻(xiàn)賦求官的人，多半是象杜甫那樣，對自己的考試能力缺乏信心。
周邦彥除了做過太學(xué)正，還做過大晟府提舉也就是中央歌舞團(tuán)團(tuán)長，所以很容易讓人以為他又紅又專一本正經(jīng)。事實正好相反，周邦彥年輕的時候“性落魄不羈”，“疏雋少檢，不為州里推重”。
據(jù)王灼《碧雞漫志》記載，周邦彥年輕時在蘇州和營妓岳楚云一見鐘情，可是他沒有能力為楚云贖身，只好獨自進(jìn)京追求功名。在太學(xué)得到宋神宗賞識并有了官職之后，周邦彥興沖沖地回到蘇州尋找楚云，不料楚云已經(jīng)從良嫁人。無巧不成書，不久之后他在蘇州太守的酒宴上見到了楚云的妹妹。周邦彥想起往事前塵，寫了一首《點絳唇》懷念楚云。
遼鶴西歸，故鄉(xiāng)多少傷心事。短書不寄，魚浪空千里。
憑仗桃根，說與相思意。愁何際，舊時衣袂，猶有東風(fēng)淚。
如果說看上歌妓還不算離譜，那么盯上自己下屬的姬妾就可謂驚世駭俗。周邦彥做過江蘇溧水縣令，在這里他寫下名作《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
風(fēng)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欄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 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樽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
他屬下主簿設(shè)家宴請客，席間讓自己的姬妾歌舞助興。其中有位歌姬不但能歌善舞，而且一顰一笑很象楚云。周邦彥心血來潮，象所有好色的領(lǐng)導(dǎo)一樣旁若無人，拉住歌姬的手致以最親切的問候。滿堂賓客目瞪口呆。從那天開始，溧水政府工作會議全部改在主簿家舉行。主簿先是無可奈何，后來靈機一動，干脆自己投資開了一座酒樓。
這件事本來做得很隱秘，主簿悶聲發(fā)財，其他同僚也不敢隨便議論，可是周邦彥不打自招。他的《風(fēng)流子》詳細(xì)描述他和情人幽會的經(jīng)過。
新綠小池塘，風(fēng)簾動，碎影舞斜陽。羨金屋去來，舊時巢燕；土花繚繞，前度莓墻。繡閣里，鳳幃深幾許？聽得理絲簧。欲說又休，慮乖芳信，未歌先噎，愁轉(zhuǎn)清商。 遙知新妝了，開朱戶，應(yīng)自待月西廂。最苦夢魂，今宵不到伊行。問甚時說與，佳音密耗，寄將秦鏡，偷換韓香。天便教人，霎時廝見何妨？
“愁轉(zhuǎn)清商”一作“愁近清觴”?！按挛鲙眮碜栽 耳L鶯傳》。秦鏡韓香是古代典故中著名的愛情信物，也和男女幽會有關(guān)。
“今宵不到伊行”中的“行”是名詞而不是動詞，是銀行的行而不是行動的行，類似的用法還有晏幾道“覺來何處放思量。如今不是夢，真?zhèn)€到伊行”。
這些風(fēng)流韻事雖然有人議論，但并沒有影響周邦彥的前程，他依然是吏部重點培養(yǎng)的官員?；氐骄┏侵笏矝]有收斂，經(jīng)常在勾欄瓦舍流連。這一次他色膽包天，因為他盯上了名妓李師師，坊間傳聞李師師是皇帝宋徽宗的女人。
李師師早就聽說了周邦彥的才名，所以當(dāng)侍女通報周邦彥求見的時候，她欣然答應(yīng)。
周邦彥進(jìn)門之后，行禮如儀。侍女備好茶點即躬身退下去。
李師師說：“周大人，你膽子不小?！?/FONT>
“此話怎講？”
“自從外面有了那個和官家有關(guān)的傳聞之后，其他客人都不敢再來找我?！?/FONT>
“這件事明顯是捕風(fēng)捉影，官家怎么可能隨意上街閑逛。就算是微服私訪，也決不可能來到花街柳巷?！?/FONT>
“如果我跟你說這件事是真的，你還敢來找我嗎？”
周邦彥想了想說：“只要你愿意見我，我就敢來找你?！?/FONT>
“你不怕官家找你麻煩？”
“你和官家的事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而在我眼前的是百分之百的美人?！?/FONT>
這時外面有人高聲喧嘩。李師師正想起身看看怎么回事，侍女已經(jīng)進(jìn)來了。
“姐姐，外面有個叫宋江的山東人求見。他說姐姐如果不見他，他就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FONT>
“你有沒有暗示他我認(rèn)識皇帝？”
“說了。他好像不當(dāng)回事?！?/FONT>
“那他肯定是個瘋子，叫人把他趕出去。”
不久之后宋江在梁山舉旗造反。
自從周邦彥和李師師相好，做了皇帝情敵之后，無論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點點，要求簽名留念。
朋友聚會時經(jīng)常有人鼓噪。
有人問：“誰是大宋第一牛人？”
眾人答：“周邦彥。”
周邦彥的《一落索》就是寫的李師師。
眉共春山爭秀，可憐長皺，莫將清淚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 清潤玉簫閑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欄愁，但問取、亭前柳。
不過李師師更喜歡他的《蝶戀花》。
月皎驚烏棲不定，更漏將殘，轆轤牽金井。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 執(zhí)手霜風(fēng)吹鬢影。去意徊徨，別語愁難聽。樓上闌干橫斗柄，露寒人遠(yuǎn)雞相應(yīng)。
這天周邦彥正在和李師師卿卿我我，宋徽宗突然駕到。周邦彥來不及逃跑，只好躲到床下角落。
宋徽宗趙佶隨身帶了一籃冰橙，他對李師師說：“這是剛到的貢品，我特意拿來給你嘗鮮。”
李師師接過籃子，挑了一個冰橙洗凈切開。
兩人軟語溫存，互相喂食，恩愛纏綿。周邦彥大氣不敢出。宋徽宗離開之后，又驚又累的周邦彥已經(jīng)神情恍惚。
回到家后，周邦彥填了一首《少年游》記述這天的見聞。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diào)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意思是這么晚了還能去哪兒住呢，婉轉(zhuǎn)勸對方不要走?！罢l行”和“伊行”都是名詞，相當(dāng)于現(xiàn)代漢語的“誰哪里”、“他那里”。
李師師看過后一笑置之，隨手把詞箋放在書案上忘了收起。改天宋徽宗再次光臨時看見了這首詞，立刻猜到上次幽會有人目擊。他知道這件事傳出去會影響自己的聲譽，所以追問李師師偷窺者的底細(xì)。在他再三保證不會懲罰偷窺者之后，李師師說出了周邦彥的名字。趙佶回到皇宮立刻召見宰相蔡京，責(zé)問道：“聽說開封府有個監(jiān)稅周邦彥，經(jīng)常幫助商家偷稅漏稅，這種官員為什么不趕出京城？”
蔡京不明就里，反而為周邦彥說話：“陛下，這件事傳聞可能有偏差。據(jù)微臣所知，這個周邦彥文章寫得還不錯，曾經(jīng)因此得到先皇賞識。他雖然有些輕浮，但立身還算清白，應(yīng)該不至貪污腐敗?！?/FONT>
“他貪腐的名聲已經(jīng)傳到朕這里，你還為他開脫？莫非你也得了他的好處？”
蔡京回到宰相府，把門生清客招來一打聽，很快就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立刻下令把周邦彥趕出開封。
李師師聽說周邦彥被革職，也算有情有義，堅持要為他送行。在離別的宴會上，周邦彥填了那首著名的《蘭陵王》，交給李師師演唱。
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倦客。長亭路，年來歲去，應(yīng)折柔條過千尺。 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fēng)快，半篙波暖?；仡^迢遞便數(shù)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沈思前事，似夢里，淚暗滴。
這件事和這首詞很快傳到宮里。宋徽宗本想放棄李師師，可沒過多久又找上門去。相對宮中那些在他面前千依百順的妃嬪，快人快語有些野性的李師師讓他欲罷不能。
兩人再次見面后，李師師不但不道歉，反而對宋徽宗愛理不理。她說自己和周邦彥只是普通朋友，現(xiàn)在卻連累他漂泊江湖，這一切全都是因為皇帝嫉妒。如果徽宗想要找從一而終的烈女，何必冒險來這煙花之地。趙佶只好赦免周邦彥，“復(fù)召為大晟樂正”。
這段故事出自宋人張端義的《貴耳集》，應(yīng)該不是空穴來風(fēng)。后來宋江抵擋不住李師師的風(fēng)情，愿意接受朝廷招安。李師師周旋于皇帝、強盜和才子之間。
周邦彥是皇帝情敵的消息終于傳到吏部那些負(fù)責(zé)官員銓選的老官僚那里。本來吏部評定官員有三個圖章，分別是“笨蛋”、“平?！?、“忠良”，周邦彥都不符合，吏部官員只好上街找人刻了第四枚圖章“色狼”。他們認(rèn)為周邦彥連皇帝的女人都敢上，這才是膽大包天的真正色狼。
周邦彥名字取自《詩經(jīng)》的《國風(fēng)·鄭風(fēng)·羔裘》“邦之彥兮”，意思是邦國俊彥，國家才俊。周邦彥和蘇東坡、辛棄疾和姜夔并稱“宋詞四大家”，歷代詞論家對周邦彥評價很高，唐圭璋說“北宋婉約作家，周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時賢，集其大成”。有的詞論家直接稱他為“詞家之冠”。
杜甫是集大成的詩圣，周邦彥是集大成的詞圣。所謂集大成就是十項全能，沒有明顯短板。和詩相比，小令相當(dāng)于絕句，長調(diào)相當(dāng)于律詩。律詩長調(diào)最難駕馭，也最能看出作者功力。杜甫律詩空前絕后，周邦彥長調(diào)同樣無與倫比。北宋詞人包括蘇東坡的長調(diào)都像幾首小令疊加在一起，只有周邦彥詞堪稱無縫天衣。
周邦彥相信自己是三國名將周瑜之后，周瑜精通音樂，“曲有誤，周郎顧”。周邦彥也把自己的書房題名“顧曲堂”，還在詞中當(dāng)仁不讓自稱“周郎”。他自創(chuàng)了不少新詞牌，如《拜新月慢》、《荔支香近》、《玲瓏四犯》、《六丑》等。宋徽宗趙佶曾詢問《六丑》詞牌名的來歷。周邦彥解釋說：“上古顓頊高陽氏有六個兒子，品行高尚卻外貌奇丑。這首詞一共犯了六種宮調(diào)，旋律優(yōu)美但演奏難度很高，所以取名六丑?！?/FONT>
六丑
正單衣試酒，悵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為問花何在？夜來風(fēng)雨，葬楚宮傾國。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敧側(cè)。漂流處、莫趁潮汐，恐?jǐn)嗉t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
周邦彥是大晟詞人的代表，大晟詞人就是宮廷詞人。宮廷詞人和宮廷詩人一向名聲不太好，他們的作品往往空洞枯燥。周邦彥為宮廷詩人正名，他精通格律并維護(hù)婉約正宗，開南宋姜夔、張炎一派詞風(fēng)，對后世影響深遠(yuǎn)。王國維《人間詞話》認(rèn)為周美成美中不足，“美成深遠(yuǎn)之致，不及歐、秦，唯言情體物，窮極工巧，故不失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創(chuàng)調(diào)之才多，創(chuàng)意之才少耳”，但是依然把他比作在古代文人中地位崇高的杜甫，“故以宋詞比唐詩，則東坡似太白，歐、秦似摩詰,耆卿似樂天,方回、叔原則大歷十子之流。南宋唯一稼軒可比昌黎，而詞中老杜，則非先生不可?！?/FONT>
周邦彥的故鄉(xiāng)是人間天堂杭州，自從白居易、蘇東坡相繼做過杭州太守后，本來就秀壓江南的杭州更加蘊藉風(fēng)流。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王觀的詞說的似乎就是西湖和杭州。
生長在這片秀水靈山的才人，自然對故鄉(xiāng)魂牽夢縈。
蘇幕遮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 故鄉(xiāng)遙，何日去？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其中 “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是神來之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感嘆“真能得荷花之神理?！?/FONT>
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周邦彥的家鄉(xiāng)是連蘇東坡都心動的人間天堂?？墒侵馨顝╇m然思念故鄉(xiāng)，但最后卻客死他鄉(xiāng)。他說過“故鄉(xiāng)多少傷心事”，難道年輕的時候他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往？“故鄉(xiāng)多少傷心事”過于哀痛，就像唐朝詩人高蟾的《金陵晚望》“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肯定不是為賦新詞無病呻吟。我懷疑這里說的不是楚云，而是他年輕時一段更加刻骨銘心的情緣。這段感情如此傷人，周邦彥至死不愿回到故園。
證明周邦彥可能另有情人的還有《玉樓春》。
桃溪不作從容住，秋藕絕來無續(xù)處。當(dāng)時相候赤闌橋，今日獨尋黃葉路。 煙中列岫青無數(shù)，雁背夕陽紅欲暮。人如風(fēng)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周邦彥年少落魄的時候愛上楚云完全有可能，但是后來楚云負(fù)約在先而周邦彥早已不是情竇初開的少年，所以我認(rèn)為和他相候赤欄橋很可能另有其人?！爱?dāng)時相候赤闌橋”和秦觀“碧野朱橋當(dāng)日事”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高蟾曾經(jīng)傷心的金陵，周邦彥也留下了自己的足跡。他的《西河》巧妙地化用劉禹錫的曠世名篇《金陵五題》，雖然說不上點鐵成金，但確實做到了渾融無跡。
佳麗地，南朝盛事誰記？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怒濤寂寞打孤城，風(fēng)檣遙度天際。 斷崖樹，猶倒倚，莫愁艇子曾系?？沼嗯f跡郁蒼蒼，霧沉半壘。夜深月過女墻來，傷心東望淮水。 酒旗戲鼓甚處市？想依稀、王謝鄰里。燕子不知何世，入尋常、巷陌人家，相對如說興亡，斜陽里。
周邦彥和姜夔都是性情中人，一生大部分時間在和女人周旋，為愛而生為情所困，所以他們都能把女子寫得別有風(fēng)神。同樣是寫即將分手的情人，周邦彥記得“喚起兩眸清炯炯，淚花落枕紅綿冷”，姜夔則擔(dān)心“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周邦彥晚年做過順昌府和處州知州，最后提舉南京鴻慶宮，六十六歲時死在北宋南京商丘。在他去世六年之后北宋滅亡。
李師師是個真實存在的名妓，而且她和宋徽宗的故事很可能也是真的。因為南宋詩人劉子翚把她寫進(jìn)他的著名組詩《汴京紀(jì)事》。
輦轂繁華事可傷，師師垂老過湖湘。
縷衣檀板無顏色，一曲當(dāng)時動帝王。
劉子翚是個出身名門的著名學(xué)者，人稱屏山先生。他不太可能信口胡編。從詩意來看，李師師后來流落瀟湘，紅顏薄命。
宋江也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不過當(dāng)時和他一起造反的只有三十六條好漢。梁山好漢使本來就風(fēng)雨飄搖的朝廷雪上加霜，間接促成了北宋的滅亡。李師師和皇帝、強盜都有關(guān)聯(lián)，但沒人把她看作禍國紅顏，因為北宋本有機會繼續(xù)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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