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王碩仁 整理 本報記者 龔丹韻
前天，“雪龍?zhí)枴笨瓶即僖淮螐纳虾３霭l(fā)，前往南極。
極地科學考察，關系著全球變化和人類未來，同時也是一個國家綜合國力、科技水平在國際舞臺的展現(xiàn)。“雪龍?zhí)枴闭醮T仁，1997年從大連海事大學畢業(yè)后，一直在“雪龍?zhí)枴鄙瞎ぷ?，親歷了15次南極考察，5次北極考察。
坐在上海圖書館里，他用平實的語言，講述極地考察的見聞和經(jīng)歷，讓人對極地科考有了一次嶄新的認識。
南極有三“極”
先介紹一下南極，這個地方很特殊，是一片被海洋包圍的大陸，大概有1400多萬平方公里，比中國還大，常年被冰雪覆蓋。冰雪的平均厚度為2500米，最厚有5000多米，相當于陸地上戴了一頂冰帽子。它也是現(xiàn)在唯一一個沒有主權歸屬的領土，無人類居住。
南極有三“極”。
一是“寒極”，它是地球上最冷的大陸。
二是“風極”，最大風速可達每秒100米，是12級臺風風速的3倍多。南極有一種天氣現(xiàn)象，叫地吹雪，就是大風把冰面的浮雪吹起，形成漫天飛雪，整個天空白茫茫一片。如果外出隊員遇到這種情況，就會迷失方向，一旦迷路，不能及時回到營地，很容易被凍死。即使在站區(qū)內(nèi)，遇到暴風雪，也可能發(fā)生危險。外國考察站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事件，一個人外出，遇到風雪，走了反方向，等到暴風雪停下，再去找，人沒了。暴風雪多發(fā)的時節(jié)，我們會在各棟建筑物之間拉一根繩子，人可以扶著繩子走。
三是“旱極”。南極空氣中的水分直接凝結成冰，所以比撒哈拉沙漠還要干?？疾煺旧希馂氖亲钗ｋU的災難之一。一旦著火，根本沒法撲滅。很多考察站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火災。比如我國中山站旁邊的俄羅斯進步站，曾有一棟房子因火災燒毀，一名考察隊員被燒死。
南極海域周邊，見到最多的是冰山?！把?zhí)枴痹?jīng)遇到過200多公里長的巨大冰山，只能繞行。一座看上去不大的冰山，可能有上萬噸重。冰山的水下部分逐漸融化，重心改變到一定程度就會翻身，產(chǎn)生巨大海浪，類似于海嘯。如果我們的船此時在附近作業(yè)，是非常危險的。
南極有著豐富資源，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淡水庫，被三個大洋圍繞，有很多魚蝦。比如磷蝦的總量在7億噸-10億噸，是地球上最大的蛋白庫。加工后的磷蝦不但味道鮮美，而且營養(yǎng)價值非常高。目前，外國已經(jīng)捕撈磷蝦上餐桌了，還做成了蝦醬和蝦油，價格不菲。隨著我國加工水平提高，未來，中國的餐桌上也能吃到磷蝦。
南極還有豐富的礦藏和油氣資源。從前年起，國家開始實施極地環(huán)境資源專項調(diào)查，這是在為我們的子孫后代做事。
極光極晝和企鵝
南極幾乎沒有細菌和病毒，所以人很少感冒。在沒有污染的地方呆長了，回國以后，人的免疫力變差，容易生病，比如嗓子干，鼻子癢，第一個星期一般會感冒一次。如果在南極越冬，回來后，人一般先要保護隔離一段時間。
南極是一片晶瑩的世界，只有白和藍兩色。置身其中，能感到心靈被凈化。
極光很漂亮，和尋常的光不同，它像曼妙紗一樣，在整個天空流動，瞬間變化出各種形狀，有一種詭異的美。極晝有一個多月。而極夜時，天上的銀河在發(fā)光。由于沒有大氣干擾，星星一眨也不眨，月亮明麗如鏡。
南極的主人是企鵝。它和人一樣，有靈性。企鵝是一夫一妻制。母企鵝生蛋后，把蛋交給公企鵝孵。企鵝沒手，需要靠默契的配合，母企鵝才能把蛋轉移到公企鵝的腳掌上。所以兩只企鵝求偶時會花很長時間跳舞，舞步保持協(xié)調(diào)，才會結合。
企鵝吃磷蝦，在冬季冰封的海面上，母企鵝往往需要走出幾百公里的冰面，到海洋捕食，回來后接替孵蛋的公企鵝，公企鵝再去覓食。冬天天寒地凍，為了御寒，上萬只企鵝圍在一起，里面的往外轉，外面的往里轉，一起轉動，共同取暖。
在南極，企鵝聚集的地方，一般都是非常好的場所。因為它們是這里的主人，知道哪里適合避風御寒?，F(xiàn)在條約規(guī)定，人類不能驚擾和占據(jù)企鵝聚集地，所以站點不會直接建在企鵝島上。企鵝一家三口關系緊密，不離不棄。人類如果抓一只公企鵝研究，母企鵝就會跟著船，在船邊哇哇叫，一直徘徊不去。
還有一種小企鵝，不怕人。我們踢足球，這種小企鵝就過來搶球。我們要拍照，它們就給我們擺出各種姿勢。
零下30C°光手擰螺絲
大學畢業(yè)后，我就在“雪龍?zhí)枴惫ぷ髦两?，見證了中國極地事業(yè)從小到大，從弱到強的發(fā)展歷程。
極地考察從1984年開始，至今已經(jīng)30年。當時國家很窮，竟然能支持到南極那么遙遠的地方考察。先輩們是懷著很強的責任感，呼吁中國必須去南極，占有一席之地。當時開往南極的還不是破冰船，非常危險，只能停在南極圈之外，在喬治王島建立了長城站。通過30多年發(fā)展，現(xiàn)在中國在南極已有4個站，除了長城站外，還有中山站、昆侖站、泰山站。
中山站是我們內(nèi)陸考察大本營。每年，“雪龍?zhí)枴倍及盐镔Y運到中山站，中山站再通過雪地車，把物資運往內(nèi)陸站。
南極一般夏季才2個月，其余都是冬季。我們必須抓住夏季有限的2個月，在零下30C°的環(huán)境里把站建起來。內(nèi)陸站點建在冰面上，其實是不牢的，需要在冰面做一個結實堅固的地基，再進行鋼結構和模塊搭建。有時戴著手套不好干活，螺絲沒法對眼，大家就脫掉手套，光手拿螺栓對眼。天太冷，螺栓往往黏在手上不下來，最后得和皮一起扯下來。
現(xiàn)在，中國的設計能力、建造水平都在提升，下次建站會更便捷。我們可以用在月球建站的方法，在南極建站了。
穿越“魔鬼西風帶”
1984年，中國首次開展南極考察使用的是“向陽紅10號”，它并無破冰能力。我們靠它建立了長城站。
1986年，使用“極地”號，這艘船原來是芬蘭的抗冰貨船，購進后改裝成科考船，中山站就是靠它建立的。
1994年，購買了“雪龍?zhí)枴?，它也是從運輸船改造成科考船的。2006年對它進行大改，內(nèi)部煥然一新，外殼油漆刷成了中國紅。2013年，主機和動力系統(tǒng)全部進行更換。形象地說，這是一次換心臟的工程。
“雪龍?zhí)枴笔亲罡呒墑e的抗冰船，它離真正的破冰船還有一定差距。其破冰能力局限在處理1.2米的冰層+20厘米的浮雪。超過1米的冰層，需要來回開，以此撞冰。氣溫零下20℃時，如果遇到大風浪，水打到夾板直接成冰，整條船覆蓋著一層冰雪，晶瑩剔透。它可抗12級風，續(xù)航能力1萬9千海里，裝滿人開45天沒問題。最長的一次，我們從出航到回來，100多人3個月內(nèi)完全沒有外界補給，也完成了任務。
再說說在“雪龍?zhí)枴鄙系纳睢！把執(zhí)枴鄙先忸惡椭魇车谋４鏇]問題，蔬菜保存起來比較困難。青菜1個月就沒有了，后面只能做做豆腐、發(fā)發(fā)豆芽。東北大白菜、土豆、洋蔥，還能堅持得久一點。
在南極考察的6個月，經(jīng)過春節(jié)，這是中國人最看中的節(jié)日，隊員們非常想家。極地條件艱苦、生活枯燥，吃飯也沒味道，這時候思想政治工作顯得特別重要。我們一般會組織活動，自編自導節(jié)目，調(diào)動氣氛。船上各方面人才都有，自辦的春晚很精彩。
中國離南半球很遠，上海開到南極需1個月，船只必須經(jīng)過西風帶。西風帶的風浪特別大，很恐怖。一個大浪能把船完全蓋住，人直接被掀翻到地板上?！把?zhí)枴崩锏臇|西都是固定住的，但仍然沒用，桌子依然會動，人可能摔傷。這時候，駕駛員必須握緊操舵儀，頂著浪開。人感覺非常難受，一個大浪掀起幾米高，人像失重一樣，被甩上去再掉下來。最長的一次，我們頂浪開了6天。
所以，這一片被稱為“魔鬼西風帶”，一般船只過不去。現(xiàn)在氣象分析先進了，對避開風浪有點益處。一般4米以下的風浪還行，6米以上就比較恐怖。我記得有一回，“雪龍?zhí)枴遍_了一天一夜，沒有前進，反而后退。這時候，尤其不能全速前進，容易造成主機飛車停機而失去動力。大風浪里，最怕就是動力失靈。
到了南極，瞬間風平浪靜。但是南極冰層很厚，有時遇到4米厚的冰，也必須往前沖，因為作業(yè)時間只有夏季的兩個月。有時沖撞一次只能前進1米，反復做仍成效不大，再加上南極的強紫外線和雪光反射，人的內(nèi)心幾乎崩潰。此時開船，是對意志力的極大考驗。
抓住機會就有生機
對去年的一場救援，我仍然印象深刻。一艘俄羅斯籍小型科考船，載著幾名澳大利亞科學家和40多位旅客，前往南極參觀考察。船開進去時沒冰，沒想到進去后，大風把外圍的浮冰往里趕，船被封在里面。同時有一座大的冰山向它移動，船很容易被壓碎，非常危險，于是它發(fā)出了最高級別的求救信號。
當時“雪龍?zhí)枴闭迷谌チ_斯海執(zhí)行任務的途中。收到信號后，考察隊認為人命關天，連忙趕去。法國也有一艘船，已經(jīng)開到西風帶，收到求救信號后返回。澳大利亞也有一艘船收到了信號。3艘船同時往那里趕?！把?zhí)枴弊钤绲竭_被困船只的外圍冰區(qū)，毫不猶豫地開進了冰區(qū)。法國船到達外圍冰區(qū)后，報告說一臺主機發(fā)生故障，退出救援。
“雪龍?zhí)枴崩^續(xù)往里前進，冰層越來越密，越來越厚，已經(jīng)超越了“雪龍?zhí)枴钡钠票芰?。最終，我們無法靠近遇險船，但已經(jīng)離得很近。通過望遠鏡看到，遇險船上有人已下船，在冰面上搭起帳篷。“雪龍?zhí)枴迸沙隽恕昂ｚ棥敝鄙龣C先了解情況。遇險人員看到我們的直升機在上方盤旋，頓時興奮起來。
當時氣象條件不好，“雪龍?zhí)枴敝荒芘惆樵谟鲭U船旁邊，等待最佳救援時機。2天后，澳大利亞破冰考察船也到達附近，但因冰情嚴重無法接近。最后商量，通過直升機把遇險人員送到澳大利亞船上。直升機停在冰面上很危險，我們先用木板在冰上搭了一個臨時機場。通過6個架次的飛行，遇險人員順利被送上澳大利亞考察船。
施救完成后，“雪龍?zhí)枴弊约簠s被冰困住了。當時我們判斷南極正值夏季，總有機會突圍，船上的人心里還比較鎮(zhèn)定。媒體大量曝光后，引起國人高度關注，盼著我們早點出來，這時候壓力就比較大了。
此后幾天，我們國家調(diào)用最高級別的衛(wèi)星來判斷。冰層、氣候變化等圖像信息傳來，國內(nèi)很多專家?guī)椭黄鸾馕觥＝K于抓住一個時機，我們按照指示，經(jīng)過幾小時的破冰努力，順利突圍。
在極地，人和天斗很難，但是如果準備好，用全部努力抓住機會，就有生機。
極地考察是拿命在搏
中國離北極相對近，上海開船前往北極，10天左右就到。北冰洋沒有陸地，常年冰封。很多國家就在北極圈里。原本北極考察比較難，環(huán)北極國家都在主張他們的領土歸屬，輕易不讓別國進入。現(xiàn)在為了科研目的，美國允許別國進入，但需要提前申請。
為了更好地考察北極，我國在冰島購買了3000多畝陸地并建立了極光觀測站。北極布滿原始森林，以及非常多的動植物。由于北極的冰在融化，陸地越來越少，北極熊雖然會游泳，但是海里沒有它的食物。我曾見到一只北極熊，餓得只剩一張皮?，F(xiàn)在出現(xiàn)北極熊襲人事件，也是因為它們的生存空間不斷被擠壓，只能慢慢向人類靠近。
對考察隊來說，北極熊是巨大的威脅，它一掌就能把人打飛。人類扎營，北極熊聞到味道便會靠近，因此需要專門的防熊人員，在雪地里拿著望遠鏡觀望。但熊是白的，很難辨認。
有一次，“雪龍?zhí)枴彪x考察站只有幾公里，在船上我們發(fā)現(xiàn)3只北極熊正大搖大擺地靠近考察站。所有人嚇了一跳，拿槍空打。但北極熊不怕槍聲。最后緊急組裝了直升機，直升機升空的氣流，終于嚇跑了北極熊。
極地探險十分危險。幾千米厚的冰蓋上，隱藏著無數(shù)看不見的縫隙，很多國家的探險隊員都曾掉入冰縫。比如烏拉圭曾有一輛車掉下冰縫，死了4個人。類似的事情很多。
有一次，我們一位隊友開著雪地車，從冰縫掉進海里，好在他比較機靈，海中逃生，然而在零下20C°的環(huán)境下，仍然凍僵了。幸好他離船只有100米，我們把他救起來，用人體的熱量捂暖，終于得救。最近也出現(xiàn)一次險情，考察隊在南極冰蓋上執(zhí)行考察項目時，一個小伙子在前面走，他個子小，體重輕，走過去沒事。后面一位東北大漢也跟著走，沒想到“叭”一聲，掉下冰縫。幸好他命大，下面是一個平面，他的腳卡在縫隙間，離上方只有十來米，我們還能把他及時救上來。
可以說，極地考察是拿命在搏。在極地冰蓋，人類邁出的每一步，都在文明史上留下一個足跡，但也有可能就是人生的最后一步。
為了未來發(fā)言有資格
有人問我，既然極地考察那么危險，為什么我們?nèi)匀灰獔猿郑?br style="FONT-SIZE: 12px; FONT-FAMILY: "> 首先，極地有著豐富的資源，除了礦藏、油氣，南極還是隕石的聚集地。我們曾經(jīng)在南極撿到上萬塊隕石，我國頓時成為世界第三大隕石國。這些資源是為了我們的子孫后代。
其次，極地是很好的天然實驗室。南北極的氣候變化，覆蓋冰的面積，對地球的氣候產(chǎn)生巨大影響。中國極端氣候頻發(fā)，比如南澇北旱、鄱陽湖變干等，有人認為與北冰洋的融化有關。兩極那么多冰，一旦全部融化，地球海平面將會上升52米，到時上海沒了，中國沿海城市都沒了。當然，也有科學家提出不同意見。
極地還是很好的天文觀測點。我們在南極建造了天文光學望遠鏡。因為那里沒有光污染，空氣純凈，光學望遠鏡可以充分發(fā)揮作用。天文關乎人類對宇宙的探索。
極地幾千米厚的冰層是成千上萬年積累而成。那個時代的空氣也封在冰里。如果把冰芯氣泡中的空氣抽出來，對應冰芯的深度，我們就能還原古時候空氣的成分，說不定還能知道某一年地球發(fā)生過什么大事。南極冰蓋深處還有一條冰下河，河流里可能生存著古老的生物。極地未知的東西很多，它與人類歷史、地球起源等都息息相關。
此外，北極航道具有很大經(jīng)濟效益。比如從中國到北歐，現(xiàn)在是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兜一大圈，如果北極航道開辟，經(jīng)白令海峽直接可達，航運業(yè)對北極航道一直很感興趣?！把?zhí)枴弊叩木褪潜睒O航道。
現(xiàn)在，南北極都是各國必爭的戰(zhàn)略之地。南極領土紛爭非常有挑戰(zhàn)性。澳大利亞、新西蘭、智利等，都曾對南極領土進行過劃分。后來美國提出，50年內(nèi)誰都不許在南極提主權歸屬?？茖W考察可以，但不能劃地。然而這一條約即將到期，屆時怎么辦？
中國的極地事業(yè)，用30年時間走完了西方100年的發(fā)展。這30年中，中國在南極的重要性與日俱增，現(xiàn)在南極有關的會議，中國都是重要一員。未來，這就是我們發(fā)言的資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