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七月半。鬼節(jié)剛過,沏了龍井茶和阿里山高山茶,給殘荷洗塵,又洗了綠蘿,窗外蟬鳴叫,但熱烈減了很多,有了遠意,陽光有了秋意,泛金屬光澤。
我隱居于故鄉(xiāng)小城。黃庭堅說得多好,心情其實過中年。我已是,中年后。人到中年,節(jié)奏慢下來,朋友在樓頂種花。梁姐花錢包了一分地,自己種園子,她每天早晨去種園子,中午回來時,采摘了黃瓜、西紅柿、豆角、南瓜、玉米……還有月季花。她曬得黝黑,那些蔬菜沒有農(nóng)藥,她自種自采,復(fù)返得自然。
蘇東坡最慕陶淵明,其實也許本沒有桃花源。桃花源在心里,歸去來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心靈的歸來更重要。
閑時,我與韓姐聊天??此鍪掷C,有時我們包餃子,她包的餃子真好看,像小鴿子一樣,也好吃——把木耳、韭菜、粉條、雞蛋、茴香籽拌在一起,聊著天,說些家長里短,她說霸州比陽泉熱太多了,又說陽泉的面好吃……她笑起來像個孩子。
我偶爾與父母一起坐坐。父親依然不閑著,或者如木匠一樣做一些小物件,或掛在淘寶上買東西,他仍然研究宇宙,對世事不關(guān)心。母親打麻將,熱心幫助別人。院子里的晚飯花和馬齒莧開得正旺。母親說這里就要拆遷了,要賠兩套樓房。她難過得很,住了一輩子這個院落,實在不想搬到樓房去住,何況還有貓。
貓更肥了,是侄女的最愛。她把貓養(yǎng)大,給它喂食、洗澡,和它聊天。侄女已經(jīng)從蘭州大學(xué)畢業(yè),備戰(zhàn)研究生,仍然樸素得像個未諳世事的孩子,倔強、直率、純粹,簡直像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女子,保持難得的干凈和天真。仍然是如我一樣個子瘦高,173厘米,談了兩次戀愛,未果。她倒不急,只催著爺爺奶奶去辦護照,她要帶他們?nèi)ビ伪槿澜纭S幸惶焖龢O鄭重地和我說:有一天貓死了,她便不活了。
侄女偷了我媽買的蝦給貓吃,貓吃得極肥。我的母親便責怪侄女,侄女便嘿嘿地笑——每次回家,父親、母親、侄女、貓,相依為命地活著,恬淡知足,只是粗茶淡飯,卻有驚天動地的滿足。侄女生日,父親給她發(fā)短信:爺爺奶奶及貓祝賀。有一天侄女和我說:“ 姑姑,我可怕爺爺奶奶死了……”我沒有說話,給她梳著長發(fā),她的長發(fā)到腰際了,又黑又密又長。她說要養(yǎng)得和嬌嬌一樣長,嬌嬌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快結(jié)婚了。
侄女說要離開霸州,越遠越好,她的朋友全在北上廣。我想告訴她,我年輕時也是這么想的,但年紀越長越想回到家鄉(xiāng),守著故土和爹娘,無論走得再遠。
但我沒說,因為我知道,小鳥兒要先飛出去再飛回來,那是她的生命歷程,不可或缺的歡喜和疼痛。
《圣經(jīng)·傳道書》中說:凡事都是虛空,都是捕風(fēng)。在虛空之前,我們要捕風(fēng),要追風(fēng)。及至倦了,及至中年后,歸去來,辭了那些光陰,然后頷首,向命運臣服,繁華、富貴、寂寥……該去的總會去。
這是每個人的歸去來兮辭。
隱于小城而終老,這是我的歸去來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