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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論紅樓《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

 wunianyi 2016-01-25


《紅樓夢》是中國許多人所知道,至少,是知道這名目的書。


誰是作者和續(xù)者姑且勿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在我的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惟憎人者,幸災樂禍,于一生中,得小歡喜,少有罣礙。


但在作《紅樓夢》時的思想,大約也止能如此;即使出于續(xù)作,想來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


《集外集拾遺補編·〈絳洞花主〉小引》,《魯迅全集》第八卷




《紅樓夢》中的小悲劇,是社會上常有的事,作者又是比較的敢于實寫的,而那結果也并不壞。


至于別的人們,則早在冊子里一一注定,末路不過是一個歸結:是問題的結束,不是問題的開頭。讀者即小有不安,也終于奈何不得。


然而后來或續(xù)或改,非借尸還魂,即冥中另配,必令“生旦當場團圓”,才肯放手者,乃是自欺欺人的癮太大,所以看了小小騙局,還不甘心,定須閉眼胡說一通而后快。


赫克爾(E·Haeckle)說過:人和人之差,有時比類人猿和原人之差還遠。


我們將《紅樓夢》的續(xù)作者和原作者一比較,就會承認這話大概是確實的。


《墳·論睜了眼睛看》,《魯訊全集》第一卷




看《紅樓夢》,覺得賈府上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著酒醉,從主子罵起,直到別的一切奴才,說只有兩個石獅子干凈。結果怎樣呢?結果是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給他塞了一嘴馬糞。



其實是,焦大的罵,并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偽自由書·言論自由的界限》,《魯訊全集》第五卷




高爾基很驚服巴爾扎克小說里寫對話的巧妙,以為并不描寫人物的模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


八月份《文學》內《我的文學修養(yǎng)》




中國還沒有那樣好手段的小說家,但《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


《花邊文學·看書瑣記》,《魯迅全集》第五卷




文學不借人,也無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還在階級社會里,即斷不能免掉所屬的階級性,無需加以“束縛”,實乃出于必然。


自然,“喜怒哀樂,人之情也”,然而窮人決無開交易所折本的懊惱,煤油大王那會知道北京撿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饑區(qū)的災民,大約總不去種蘭花,像闊人的老太爺一樣,賈府上的焦大,也不愛林妹妹的。


《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魯迅全集》第四卷




文學雖然有普遍性,但因讀者的體驗的不同而有變化,讀者倘沒有類似的體驗,它也就失去了效力。


譬如我們看《紅樓夢》,從文字上推見了林黛玉這一個人,但須排除了梅博士的“黛玉葬花”照相的先入之見。


另外想一個,那么,恐怕會想到剪頭發(fā),穿印度綢衫,清瘦,寂寞的摩登女郎;或者別的什么模樣,我不能斷定。



但試去和三四十年前出版的《紅樓夢圖詠》之類里面的畫像比一比罷,一定是截然兩樣的,那上面所畫的,是那時的讀者的心目中的林黛玉。


文學有普遍性,但有界限;也有較為永久的,但因讀者的社會體驗而生變化。


北極的愛斯吉摩人和非洲腹地的黑人,我以為是不會懂得“林黛玉型”的;健全而合理的好社會中人,也將不能懂得,他們大約要比我們的聽講始皇焚書,黃巢殺人更其隔膜。一有變化,即非永久,說文學獨有仙骨,是做夢的人們的夢話。


《花邊文學·看書瑣記》,《魯迅全集》第五卷




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只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干了。


例如《紅樓夢》里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自己曹霑,《儒林外史》里馬二先生的模特兒是馮執(zhí)中,現(xiàn)在我們所覺得的卻只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只有特種學者如胡適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霑和馮執(zhí)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里: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且介亭雜文末編·〈出關〉的“關”》,《魯迅全集》第六卷




那時的讀書人,大概可以分他為兩種,就是君子和才子。君子是只讀四書五經,做八股,非常規(guī)矩的。而才子卻此外還要看小說,例如《紅樓夢》,還要做考試上用不著的古今體詩之類。



這是說,才子是公開的看《紅樓夢》的,但君子是否在背地里也看《紅樓夢》,則我無從知道。


《二心集·上海文藝之一瞥》,《魯迅全集》第四卷




講起清朝的文字獄來,也有人拉上金圣嘆,其實是很不合適的?!?/p>


清中葉以后的他的名聲,也有些冤枉。他抬起小說傳奇來,和《左傳》《杜詩》并列,實不過拾了袁宏道輩的唾余;而且經他一批,原作的誠實之處,往往化為笑談,布局行文,也都被硬拖到八股的作法上。


這余蔭,就使有一批人,墮入了對于《紅樓夢》之類,總在尋求伏線,挑剔破綻的泥塘。


《南腔北調集·談金圣嘆》,《魯迅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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