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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昨天講到了虎先鋒，說他曾經(jīng)做過黃風山的老大。但是，為何黃風怪勝出了呢？當然，這很可能是不同西游故事系統(tǒng)的合流。但黃風山只有一座，作者為何沒有把虎先鋒單出去另安排一座山？而是只讓他當了黃風怪的小妖。原因有兩個：第一，虎先鋒太老，法術(shù)都是過時，就會摳來摳去。第二，黃風怪的法術(shù)高精尖。所以他雖然也是見于《樸通事諺解》里的老妖怪，但他憑著過硬的法術(shù)，占了黃風山的老大，且讓孫悟空吃了大虧。

這就涉及到黃風怪的法術(shù)：三昧神風。原著借伽藍變化的老者，對孫悟空說：

長者道：“他叫做三昧神風?！毙姓叩溃骸霸跻姷?？”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休。你們?nèi)粲鲋秋L吹了呵，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

有的學者說，黃風怪是沙漠上黃風的形象化，體現(xiàn)了唐僧師徒戰(zhàn)天斗地、征服自然的意志。當然，貧道也說過，按玄奘法師的路線，這里臨近“沙河”，也就是該進入沙漠了。在沙漠附近出現(xiàn)黃風怪當然是可以的。但是否為了體現(xiàn)征服自然的意志就很難說，因為這里明說是“三昧神風”。這是什么法術(shù)呢？

什么是三昧神風

三昧神風熟悉的人不多，但大家熟悉的是《西游記》里的“三昧真火”，這里多扯一句，網(wǎng)上不知誰說，太上老君的私生子（或外孫）是紅孩兒，理由是他倆都會“三昧真火”，這就是明著欺負人了！欺負個別朋友只看過電視，沒看過原著。原著根本沒說太上老君會三昧真火！只有86版西游記演到孫悟空快出爐的時候，太上老君來了一句“徒兒，待我用三昧真火煉他！”然后太上老君升座，biubiubiubiu作了一通法。這在原著根本沒有！原文是“與老道領(lǐng)去，在八卦爐中，以文武火煅煉”，“文武火”才是純粹道教術(shù)語，“三昧火”是堂堂正正佛教的版權(quán)！道教是盜版的，頂多喜歡加個“真”字，就像“金庸著”和“金庸新著”一樣，其實《西游記》也混用。這個貧道在講紅孩兒的時候會提到：道教是如何把這個版權(quán)偷來的。

今天貧道要講的黃風怪，是他的看家本事“三昧神風”，這和后來紅孩兒的“三昧真火”才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

這里還要聲明一句：貧道所說的，也只是推論，絕不會說“給你揭開驚天秘密”這樣的話。因為作者長已矣。我們只能從外面的痕跡和蛛絲馬跡來推測。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了解的佛教、道教背景知識越多，推測的就越合理。只是單看一本書，那就只能推出私生子、陰謀論了。這些講法，口口聲聲尊重原著，按說真的完全尊重，能講出個一二三，也不免叫人佩服。誰知只要碰上講不通的地方，就偷偷拿86版連續(xù)劇來冒充（或故意引導大家往連續(xù)劇上想）。反正原著一百來萬字，多數(shù)人也不會認真去查對，熟悉電視劇的倒不少，這就叫不講江湖規(guī)矩。

這個“三昧神風”，靠得住是從佛教禪定的“風三昧”演化過來的。

貧道在第二期就已經(jīng)講過了，無論是佛教的禪定還是道教的內(nèi)丹，都是用特定的方法，進入一種非同尋常的心理狀態(tài)——因為他人還在這兒坐著嘛！然而這種訓練，就像手機刷機一樣，刷得好升級換代，刷不好死機歇菜。貧道也提到了一些道教內(nèi)丹術(shù)的圖景，假如修煉到一定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xiàn)白光、閃電，耳中出現(xiàn)鷲鳴，口中會感覺到甘甜的滋味……這些對于修煉者而言，都是真的感受而不是假的！假如大家還不能理解，就姑且將其理解為一種幻覺好了。

現(xiàn)在我們來談佛教的禪定。佛教的禪定也是這樣的，這種修煉，會引導人進入一種狀態(tài)?！比痢笆氰笳Zsamadhi的音譯，又譯作“三摩地”，意思是“正定”?！叭笔莝a加一個m的閉口的譯音，并不是數(shù)字3。誰知我們本土人士不懂這一點，煞有介事說什么“心為君火為上昧，腎為臣火為中昧，膀胱為民火為下昧”。這種笑話，就像《朝野僉載》里說的“東告東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方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一樣。至于網(wǎng)上有人還說成“三味真火”，估計就是孜然味、香辣味、奧爾良味三味了！

關(guān)于“風三昧”，很多佛經(jīng)都講到，說法也各個不一。這里只講一個比較貼近《西游記》含義的。有一部經(jīng)書叫《治禪病秘要法》，里面是這樣說的（這里有些名詞是佛教專有的，貧道只是用淺顯的話來講，請大家忽略其中的細微差別）：

修行禪定的人，很可能因為幾種原因發(fā)狂，一是亂聲，二是惡名，三是利養(yǎng)，四是外風，五是內(nèi)風。這些外因，都可以導致修行者進入各種幻境，其中就有地、水、火、風四種“三昧”。會見到身陷山繞、身化水流、身被火燒、身遭風吹等幻境。這些幻境都需要用專門的方法治療。

修習禪定的人，如果進入了”風三昧'，情景是這樣的：他會看見自己變作了一條九頭龍，每一個龍頭，都有九百個耳朵，無數(shù)張嘴。這九頭龍身上的毛孔、耳朵、嘴里，都像巨大的山谷一樣，吹出劇烈的猛風。碰上這種情況，應該趕緊救治。

救治的辦法是：修行者要想象自己的身體，化作一尊金剛座，金剛座的四面生出四只金剛輪。金剛輪把這猛風托住。每只金剛輪上，又生出七朵金剛蓮花，每朵蓮花現(xiàn)出一尊佛像，手拿水瓶澆灌自己。澆灌的時候，金剛座上便現(xiàn)出一條六頭龍，搖頭擺尾，將猛風一一吸盡。于是四面八方的風，恬靜不動。此時，就見到七佛和四大聲聞弟子，前來說法。這就叫是“治內(nèi)風大法”。

這種就可以理解了，黃風怪所吹的“三昧神風”，其實就是禪定中所謂“內(nèi)風”和“風三昧”的文學化呈現(xiàn)。所以黃周星在這一回的總評里說：“鼠妖之風，冠之以神，又冠之以三昧，一吹而散吾身外之身，再吹而傷吾身中之眼。雖以心猿之神通，亦束手無可奈何。必待此妖之漏言自供，而后乞靈于正南之靈吉以定之。風之為害，一至此乎！”

既然禪定中有風魔作怪，那么自然就有定風的辦法。所以剛才這段，就是用想象金剛座、六頭龍以及佛、聲聞弟子說法來救治的。這條六頭龍，毋寧說就是靈吉菩薩飛龍杖的原型。

今天《西游記》的一個主題或部分主題，是借取經(jīng)故事來講一個人的修煉的。并不是——或很少是為了體現(xiàn)唐僧師徒征服自然的意志的！就是歷史上的玄奘法師，他也未必想過征服自然，而是趕緊走過這些倒霉地方，取到經(jīng)、學到佛典?！罢鞣匀弧边@種提法，“戰(zhàn)天斗地”這種激情，是上世紀才大行其道的。這回的回目已經(jīng)說了“須彌靈吉定風魔”，以魔比風，正是佛道二教修煉的經(jīng)典提法。

清汪學金有一首詩，就是講修煉的感受的：

默誦黃庭是秘傳，內(nèi)功漸次弗唐捐。輪生月魄初三體，珠定風魔第四禪。

好了，“定風珠”又出來了！不再八了，省的劇透，等芭蕉扇那回再八，因為那一回是定風丹（珠）的正場戲。

所以為何靈吉菩薩住“小須彌山”，首先這里降伏風魔的辦法，是先想象自己化為“金剛座”的，而金剛座另一個名字正是“須彌座”。其次是更重要的，禪宗本來就有“如須彌山，八風吹不動。千古鎮(zhèn)常安”的熟語，這就是對著名的“云門須彌”公案的演繹（見元行秀《從容庵錄》）。

那么，這句“如須彌山，八風吹不動。千古鎮(zhèn)常安”已經(jīng)是我們中土的表述方法，它的本源又出自哪里呢？這就是《大智度論》講菩薩行的六波羅蜜著名一段：“譬如須彌山，四方風吹所不能動。如是種種相。是名精進波羅蜜。”總之，佛教里的須彌山都是不被“業(yè)風”吹動的穩(wěn)固的象征。

至于靈吉菩薩是誰，貧道找了很久，也沒有在佛經(jīng)里找到這位菩薩的身影。但是前面已經(jīng)分析了“須彌山”和“定風”的關(guān)系，不妨向這兩個目標去找，一是禪宗公案，二是講的菩薩行的佛典。等貧道找到了一定寫出來，哪位朋友找到了也盼望告訴貧道！

三花九子膏

黃風怪用'三昧神風'吹傷了孫悟空的眼睛。幸好護教伽藍變成了一位老人，用藥治好了悟空的眼病。伽藍說：

我這敝處，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風眼。

有朋友問這個三花九子膏是什么？清朝的劉一明又是一通硬解，說“三花就是金木土三家，九子就是九轉(zhuǎn)，“此靈明之眼藥系真人口傳心受”，其實這種講法也是有點牽強。因為三和九對應的數(shù)字太多了。何以一看到三、九就往丹道上想？

其實這里有陳鶴先生的一篇文章，講得很詳細。中藥里雖然沒有“三花九子膏”，但是有“三花五子丸”。

這個方子，出自元代無名氏撰寫的眼科專著《明目至寶》，他在多個地方提到“三花五子丸”，并認為是治療眼病的驗方。其中“三花”為密蒙花、旋覆花、菊花，“五子”為決明子、枸杞子、牛蒡子、菟絲子、地膚子。后世醫(yī)書也多記載“三花五子丸”，而五子的配伍則眾說紛紜，這里就不多介紹了。三花五子丸非常有名，見于《古今醫(yī)統(tǒng)大全》、《扶壽精方》等多種醫(yī)書。

至于這一方劑的療效，晚明文人張大復在《梅花草堂筆談》中曾說，他眼睛就失明過，有人教他吃“三花五子丸”者，只是見效太慢。他又聽說有個和尚吃的三花五子丸，是按古書上的方子配的。這方子的配比只要稍微錯一點，就有很大的差異。這說明，其實在晚明，這種“三花五子丸”已經(jīng)步入了傳說的行列了。

除了“三花五子丸”之外，還有“九子丸”，這是宋代《圣濟總錄》記載的藥方?！熬抛印钡呐湮槭牵郝G子、五味子、枸杞子、地膚子、青葙子、決明子、楮實子、茺蔚子、菟絲子。其功效是“治久患風毒眼赤，日夜昏暗”。可見，《西游記》里的“三花九子膏”，就是捏合了三花五子丸和九子丸而來。并沒有什么丹道上的深刻含義。

太白金星引路

在黃風怪的故事里，我們又看到了太白金星。他變作了一位老人，給孫悟空送來了一首詩，說：

上覆齊天大圣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孫悟空正是據(jù)此找到了靈吉菩薩的道場。

其實貧道早就說過，太白金星一直就是取經(jīng)隊伍中的助手。在民間寶卷里，太白金星是親手送唐僧去東土托生的。雙叉嶺上，他還出現(xiàn)了一次，把唐僧帶出了妖洞。其實在民間寶卷里，還可以看到這樣的話，這是《佛門取經(jīng)道場》：

太白星，指引路，救了唐僧。

若不是，眾徒弟，神通廣大。

誰敢往，佛國里，去取真經(jīng)。

說明他無論在《西游記》里，還是民間寶卷里，都是公認的取經(jīng)路上的指路明星了。

至于金星為什么成為指路人，這個沒有什么文獻，貧道還是做自己的推測。

原來金星是離太陽很近的明亮天體。其實最近的是水星，但水星太近了，以至于經(jīng)常被太陽的光芒掩蓋。所以無法用來觀測定位。而金星離太陽也很近。所以太陽初升前，它一定在東方，過一會就被陽光淹沒了。太陽落山時，它一定在西方，過一會也就落下去了。所以它永遠不會跑到更高的高度上去。所以，拿金星當辨認方向的路標，尤其是辨認東西方向的路標，是非常有用的。

古籍里有沒有不知道，但這里有一段介紹舟山漁民的文字，正好可以參照來讀。

《我國古代的航海天文》

漁民對金星是相當熟悉的。古代的航海，是靠辨認恒星來完成航行的。但滿天星斗，如果不經(jīng)過專門的訓練，還是不易掌握。而金星全天就它最亮，極易辨認。所以不需要太過復雜航線的漁民，也不需要去學習牽星術(shù)等航海專業(yè)知識。只需要認識金星，就可以辨認東西方向了。唐僧師徒正是朝西走的。自然常?？匆娺@顆星掛在西方的天空上，那當然就是“西天”的方向了。

李天飛《西游記》校注，中華書局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