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埱墓志》,全稱《唐故給事中宜春郡司馬廣陽子張府君墓志銘并序》,為近年新出土之唐代墓志。此志為青石質(zhì),保存完整,除志面?zhèn)€別字稍有損泐外,其他猶如新制。志石高六十三厘米,寬六十一厘米,具界格,凡二十八行,滿行三十字,共計七百七十四字,為方便起見,姑句讀志文如下:
唐故給事中宜春郡司馬廣陽子張府君墓志銘并序。
銀青光祿大夫行尚書工部侍郎集賢院學(xué)士知史官事方城縣公上柱國韋述撰。朝議大夫行尚書憲部郎中攝司農(nóng)少卿上柱國徐浩書。
有唐哲士范陽張埱,字正平,左丞相贈太師燕文貞公之少子,憲部尚書太常卿之季弟也。德門垂慶,儒風(fēng)繼美。忠貞孝友,至性形于自然;禮樂詩書,素業(yè)就于童孺。洎乎漸勝冠帶,式踐周行,輝光日新,物譽(yù)增茂,清真不雜美秀,而文容止閑和,言詞雅實(shí),加以親仁嘉善,泛愛容眾,朝廷縉紳之士,莫不飲酌道義,自謂不足者矣!弱歲補(bǔ)弘文生,以文貞公翼亮之重,拜太子通事舍人,遷符寶郎,推恩受邑,封廣陽縣子。家艱去職,禮終,授河南功曹,換京兆府法曹,歷藍(lán)田令、金部員外郎、太子中舍人、光祿少卿。其在京掾,則綱紀(jì)庶務(wù),輕重必舉;□為邑宰,則緝綏群黎,巨細(xì)咸理。郎官萬務(wù)之本也,亞卿九列之二也,皆以才實(shí)允膺其選。貢賦有敘,鼎飪惟和,雅步臺寺,無思不韙。屬夔龍入輔,急于求賢,出納王言,尤思慎擇。乃拜給事中,屈資就劇,旌異才也。當(dāng)以七命之貴,名高秩宗,賈□齊,荀龍并騖,朱輪滿道,孰不稱榮?君又與太常同于翰林待詔,論思獻(xiàn)納,并入雙飛。金馬崇嚴(yán),且類東萊之路;石渠清秘,無異平輿之泉。嗚呼!滿盈有虧,高明必瞰,四時代序,天道之常,即以明年三月左遷宜春郡員外司馬,驛赴任,太常亦出佐盧溪,涉素浐而南上,尚書又謫守閩越,出青門而左轉(zhuǎn)。去國無幾,俄然異途,枝條遽分,云日無色,羽翼將散,悲鳴斷腸,行路之人,莫不隕淚。君素有心疾,不堪憂憊,行至洛師之東南,暴終于汝墳之卸舍,春秋卌四,即天寶十三載三月十六日也。元昆撫喪,枕股慟哭,迫以嚴(yán)命,無容少留,哀否泰之靡常,痛死生之難訣。粵以其載十月十一日歸厝于萬安之南原,從先塋也!孀妻隴西郡君李氏,嗣子河南府參軍峑、京兆府參軍皋等銜疚庀喪,約禮從儉,載刊沉石,永志泉扃,其銘曰:
令君之子,高陽之里。文學(xué)政事,兼才具美。靜如珪璋,芬若蘭芷。亦既筮仕,揚(yáng)名立身。道存簡惠,德著寬仁。恕□待物,其誰不親。金友玉昆,名高日下。忠肅恭懿,風(fēng)流儒雅。邑里荀陳,朝端牧馬。吉兇倚伏,命也難常。光華倏變,奄此彫云。啟手行旅,歸魂舊鄉(xiāng)。青洛之南,維嵩之右。卜筮葉吉,秘寧斯阜。勒美貞珉,式垂不朽。
據(jù)志文,志主張埱,字正平,左丞相贈太師燕文貞公之少子,憲部尚書、太常卿之季弟也。按,左丞相贈太師燕文貞公,即有唐名相張說?!杜f唐書·張說傳》云:“十七年,復(fù)拜尚書左丞相……可贈太師,賜物五百段……玄宗為說自制神道碑文,御筆賜謚曰'文貞’,由是方定?!睋?jù)一九九九年出土的《張說墓志》云:“……長子均,中書舍人;次曰垍,駙馬都尉、衛(wèi)尉卿;季曰埱,符寶郎?!彼浥c《張埱墓志》所說張埱為“左丞相贈太師燕文貞公之少子,憲部尚書、太常卿之季弟”的身份次序相合。然不論是《舊唐書》《新唐書》,或是《張說墓志》等文史資料,對張埱的一生行狀并沒有一個詳盡的介紹,故《張埱墓志》的出土,對《舊唐書》《新唐書》等史籍有著增補(bǔ)闕漏的作用。
志文言張埱卒于天寶十三載(754)三月十六日,春秋四十四,以此前推,其當(dāng)生于景龍四年(710)。志云:“(埱)弱歲補(bǔ)弘文生,以文貞公翼亮之重,拜太子通事舍人,遷符寶郎?!?/span>
據(jù)一九九九年出土的《張說墓志》載:“長子均,中書舍人;次曰垍,駙馬都尉衛(wèi)尉卿;季曰埱,符寶郎。”按,《舊唐書·張說傳》:“(開元)十八年,遇疾,玄宗每日令中使問疾,并手寫藥方賜之。十二月薨,時年六十四。”其時張埱剛年及弱冠,故《張說墓志》中僅載其官職為“符寶郎”,此與《張埱墓志》所述相合。按,“翼亮”,即輔佐的意思。
《三國志·魏志·高堂隆傳》:“可選諸王,使君國典兵,往往棊跱,鎮(zhèn)撫皇畿,翼亮帝室?!庇纱丝梢钥闯觯瑥垐亲畛跄苡伞昂胛纳卑荨疤油ㄊ律崛恕?,遷“符寶郎”,與其父張說的“翼亮之重”是分不開的。及“家艱去職,禮終,授河南功曹,換京兆府法曹,歷藍(lán)田令、金部員外郎、太子中舍人、光祿少卿”。按,“家艱”,指父母的喪事。其言張說之卒也!
據(jù)此知,張埱自開元十八年(730)十二月張說去世,始去職在家守喪。依古代禮制,父母喪,子女按禮須持喪三年,依此,則張埱守喪期滿,出任河南功曹時,當(dāng)為開元二十二年(734),其時張埱二十四歲。此后據(jù)志文言,張埱歷官京兆府法曹、藍(lán)田令、金部員外郎、太子中舍人、光祿少卿等,其歷官事跡因志文中沒有詳說,加之史籍亦不載,故不得而知。后因“夔龍入輔,急于求賢,出納王言,尤思慎擇,乃拜給事中”。
志文言:“當(dāng)以七命之貴,名高秩宗,賈□齊,荀龍并騖,朱輪滿道,孰不稱榮?!卑?,“荀龍”,典出《后漢書·荀淑列傳》,喻指兄弟皆出眾也。此言張埱及其兄張均、張垍皆仕于朝堂,榮極一時。志言:“君又與太常同于翰林待詔,論思獻(xiàn)納,并入雙飛?!薄杜f唐書·張垍傳》云:“垍,以主婿,玄宗特深恩寵,許于禁中置內(nèi)宅,侍為文章,嘗賜珍玩,不可勝數(shù)。時兄均亦供奉翰林院……”據(jù)此知,張埱、張均、張垍三兄弟當(dāng)時或同在翰林院供職。
《張埱墓志》的撰寫者為有唐一代著名史學(xué)家韋述。按,韋述,唐京兆人,《舊唐書》《新唐書》有傳,著有《唐職儀》三十卷,《高宗實(shí)錄》三十卷,《西京新記》五卷,《御史臺記》十卷,又撰《開元譜》二十卷,并傳于世。
關(guān)于韋述與張埱的交往,因不見于史料,我們無從得知。但據(jù)《舊唐書·韋述傳》云:“中書令張說專集賢院事,引述為直學(xué)士,遷起居舍人。說重詞學(xué)之士,述與張九齡、許景先、袁暉、趙冬曦、孫逖、王干常游其門。”既然韋述能夠得到張說的賞識,并常到張府拜會,那么勢必會和張埱相識并有很多的交往。據(jù)此,可以臆測韋述之所以為張埱撰寫墓志銘,一方面或是為了報其父張說的識遇之恩,另一方面亦或是為了表與張埱的交游之情。
據(jù)《張埱墓志》的入窆時間可知,其文當(dāng)做于天寶十三載(754)三月十六日至十月十一日之間,其時距韋述逝世的至德二年(757)僅三年,故可稱得上是韋述晚年的一篇佳構(gòu),然此文卻不見于《全唐文》,故此志足可補(bǔ)其闕。
《張埱墓志》的書丹者為有唐一代著名書法家徐浩。故此志的出土發(fā)現(xiàn),不僅彌補(bǔ)了《舊唐書》《新唐書》及《全唐文》的缺漏,更重要的是為我們研究徐浩的書法增添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資料。
《舊唐書·徐浩傳》:“徐浩,字季海,越州人。父嶠,官至洛州刺史。浩少舉明經(jīng),工草隸?!敝扉L文《續(xù)書斷》言徐浩書云:“少而清勁,隨肩褚、薛;晚益老重,潛精羲、獻(xiàn)。其正書可謂妙之又妙也,八分、真、行皆入能。”作為有唐一代書法大家,徐浩平生書碑志甚多,據(jù)宋趙明誠《金石錄》所載徐浩共書碑二十九通,其中正書十二通,行書十通,八分書七通,然流傳至今者甚少,至于“妙之又妙也”的楷書可謂是少之又少,以往所知僅《陳尚仙墓志》《李峴墓志》《李峴妻墓志》《大德大證禪師碑》《不空和尚碑》五種而已,加茲《張埱墓志》亦不過六種而已。
《張埱墓志》未署具體撰書時間,然根據(jù)志文“暴終于汝墳之卸舍,春秋卌四,即天寶十三載三月十六日也……粵以其載十月十一日歸厝于萬安之南原”知其必書于天寶十三載(754)三月十六日至十月十一日之間?!杜f唐書·徐浩傳》:“建中三年,以疾卒,年八十?!敝旌飘?dāng)生于長安二年(702),及天寶十三載(754)書茲志時,徐浩五十二歲。此時徐浩之所以給小自己八歲的張埱書寫墓志,或許是張埱生前與其交游甚密,但筆者認(rèn)為更大程度上還是因了張埱之父張說的關(guān)系?!杜f唐書·徐浩傳》云:“(浩)以文學(xué)為張說所器重,調(diào)授魯山主簿。說薦為麗正殿校理,三遷右拾遺,仍為校理?!?/span>
在志文中,徐浩自述官銜為“朝議大夫行尚書憲部郎中攝司農(nóng)少卿上柱國”。《舊唐書·徐浩傳》:“數(shù)年,調(diào)授河南司錄,歷河陽令,以善政稱。拜太子司議郎,遷金部員外郎,歷憲部郎中。安祿山反,出為襄陽太守、本郡防御使,賜以金紫之服。”從中可以看出徐浩書此志時,當(dāng)在出任襄陽太守之前,其在志中自書官銜亦可補(bǔ)史書之闕。
《張埱墓志》書于徐浩五十二歲之時,此時徐浩已逐漸擺脫了褚登善的影響,而稍具自家面貌,這從其五十一歲時所書的《李峴妻獨(dú)孤峻墓志》中便可看出。細(xì)品《張埱墓志》書法,結(jié)體嚴(yán)謹(jǐn)、平整,方正寬博,中宮明顯內(nèi)收,折筆頓按,強(qiáng)調(diào)筆畫的粗細(xì)對比,點(diǎn)畫精到而又收放有度。正如朱長文在《續(xù)書斷》中所說:“浩之為書,識銳于內(nèi),振華于外,有君子之器焉。”這與其三十三歲時所書的《陳尚仙墓志》相比,明顯多為些靈動飄逸的韻味。陳繹曾《翰林要訣》曾云:“季海筆在畫中,力出字外,用筆也。”觀茲志,在短的橫、豎筆畫以及橫折的豎筆中落筆后不作筆鋒調(diào)整,使筆尖和筆肚分別處于筆畫的兩側(cè),字內(nèi)空間對比強(qiáng)烈,并列的兩個筆畫多取相抱之勢,顯得寬博疏朗,富有奇趣。總之,如馮班所云:“唐人尚法,用心意極精。”《張埱墓志》可看做是“唐人尚法”的一個典型。
綜上所述,《張埱墓志》的出土,不但對《舊唐書》《新唐書》《全唐文》等相關(guān)史籍文獻(xiàn)有著補(bǔ)闕的意義,而且為研究唐代大書法家徐浩的書學(xué)脈絡(lu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料。
原載《書法》雜志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