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給本科生改試卷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一道題一如既往地普遍答得很糟糕。這道題是讓同學們說說什么是“先驗的”“后驗的”“分析的”“綜合的”并討論一下它們間的關系,應當說是很基礎的哲學問題,結果很多同學都把這些概念的涵義搞錯了,特別是“先驗的”和“后驗的”這對概念。其實這個事情也不能怪同學們,要怪就怪國內對這些概念的翻譯比較誤導,而且常常不同譯法混用,從而引發(fā)無盡的誤解和費解。為了讓哲學的初學者或愛好者不致于走太多彎路,也為了讓雖然對哲學不感冒但是時不時也會碰到這些概念的國內讀者不致于產(chǎn)生錯誤聯(lián)想,我決定寫下這篇旨在澄清概念間異同(以“異”為主)的文章,被澄清的概念包括“先驗的”、“先天的”、“超越的”、“超驗的”、“后驗的”、“后天的”、“分析的”和“綜合的”。 事先聲明我并不保證能夠給出這些概念的嚴格精確的定義,我只是介紹已得到哲學界比較廣泛認同的對于這些概念的最基本理解。如果一上來就試圖給出一些盡善盡美的定義,恐怕又要引發(fā)無窮無盡的爭論,我可不希望還沒澄清概念就先把水給攪渾了。 先驗的,對應英文a priori,中文也經(jīng)常翻譯成“先天的”,如“先天綜合判斷”中的那個“先天”。但這個中文譯法害死人,許多人望文生義,以為“先天的”就是指天生的、與生俱來的、從娘胎里帶來的。其實跟“a priori”對應的“先天的”或者“先驗的”指的是獨立于經(jīng)驗的、不依賴于經(jīng)驗即可被認識的、無需考察經(jīng)驗世界中的情況即可明確判斷真假的,一般用于修飾觀念、判斷、命題、陳述等。如“A不等于非A”、“1+1=2”、“三角形內角和等于180度”等命題都是“先驗命題”,它們的真假不需要通過考察經(jīng)驗世界中的實際情形如何即可判定,具有確定不移的必然性。(當然,有人會質疑是否真的存在純粹不依賴于經(jīng)驗就可以認識的命題,又或是雖然承認存在先驗命題但質疑它們是否就真的是確定必然的,這些爭論不在本文討論范圍,本文只關注概念涵義的澄清。) 表示與生俱來的那個“先天的”對應的英文是innate(或inborn、native、connate、congenital),雖然它跟a priori也頗有些聯(lián)系(例如康德大概會認為我們之所以能夠作出a priori的判斷是因為我們擁有innate的直觀能力),但兩者不能等同。誠然,有些東西似乎既是不依賴于經(jīng)驗即可被認識的也是生來就懂的,例如我們對簡單數(shù)目的區(qū)分,“1不等于2”這個觀念,無需經(jīng)驗就能判斷它是必然為真的,而且有心理學實驗表明嬰兒出生不久就已經(jīng)能作出這個判斷。然而,不依賴于經(jīng)驗即可被認識的東西不一定就是生來就懂的東西,例如“三角形內角和等于多少度”恐怕就得等到你學會了角度測量之后才可能搞明白,但你根本不需要用量角器測量任何一個經(jīng)驗中的三角形即可推斷出“三角形內角和都等于180度”,這種判斷是“獨立于經(jīng)驗的”但不是“與生俱來的”;生來就懂的東西也不一定就是獨立于經(jīng)驗的東西,例如有許多心理學研究顯示很小的嬰兒就已經(jīng)具有一些簡單的物理學觀念,如它們會具有“一個物體受到另一個物體撞擊之后會動”這樣的觀念,這種觀念很有可能是與生俱來的,但“靜止物體受外物撞擊是否真的會運動”這樣的觀念只能靠經(jīng)驗來檢驗,它是“與生俱來的”但卻是“依賴于經(jīng)驗的”。 可見a priori和innate不僅內涵不同,外延也不完全重合,不能相互替代使用。為了避免混淆,我建議中文翻譯統(tǒng)一把“a priori”譯成“先驗的”,而把“先天的”留給“innate”。 (中文里面還有“先驗概率”這種譯法,它對應的英文術語是“prior probability”,是常常在貝葉斯定理中出現(xiàn)的項目。這里的“先驗”是“先于檢驗”、“在檢驗之前”的意思,而不是a priori所說的那種“獨立于經(jīng)驗即可被認識”。它針對的是某一次具體的統(tǒng)計學檢驗,就是說在檢驗某個事件是否會發(fā)生之前先估計一下它發(fā)生可能性的大小、賦予這個事件一個概率,這就是“先驗”概率。例如在搜集某個證據(jù)檢驗某科學假說是否成立之前估計一下該假說成立的可能性有多大就叫“假說的先驗概率”。這種在檢驗之前的概率估測既有可能是依據(jù)過去的證據(jù)材料計算得來的,叫作“客觀先驗概率”,這樣的概率依賴于過去的經(jīng)驗,不是a priori的;也有可能只是依據(jù)個人感覺就直接賦予了,這叫“主觀先驗概率”,顯然不是像“1+1=2”那樣確定不移的判斷,也不是a priori的。反正“先驗概率”中的“先驗”就不是a priori,而只是“在檢驗之前”,為避免誤會,建議改譯成“驗前概率”。) 不過還有一個害人的事情是中文里“先驗的”這個詞經(jīng)常還對應于英文里的另一個詞transcendental,也容易與a priori相混淆,而transcendental跟a priori的涵義也是不同的,不能替換。Transcendental指的是使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成為可能的先決條件,就是說只有有了transcendental的東西才可能有empirical的東西。例如康德會認為我們只有先具有了關于時空、因果性等范疇的直觀才能夠經(jīng)驗到空間中的某個角落有一個球撞飛了另一個球,于是這些直觀的范疇就成了transcendental categories(至于康德的看法是否靠譜則另當別論,本文不涉及這些爭論)。因為有“先決的”這層意思,也就是“在經(jīng)驗之先的”或“先于經(jīng)驗”的,所以“transcendental”才被翻譯成“先驗的”。為了區(qū)別于與a priori相對應的那個“先驗的”,有人把“transcendental”改譯成“超越的”或“超驗的”,畢竟它也有“超越于經(jīng)驗的”這層意思,因為使經(jīng)驗的呈現(xiàn)成為可能的東西不是經(jīng)驗本身,而是在經(jīng)驗之外的、超出經(jīng)驗的;并且既然它是經(jīng)驗的先決條件,它也可算是優(yōu)越于經(jīng)驗的。 但是使用“超驗的”這個譯法也有些麻煩,因為在中文里面“超驗的”這個詞還有個意思就是超出經(jīng)驗的、在經(jīng)驗之外的。這個意思更基本,對應的英文是transcendent(注意少了個“al”),或者更長一點beyond the experience,它的范圍比transcendental要廣得多,它沒有“決定著經(jīng)驗呈現(xiàn)”的限制,只要“超出經(jīng)驗”就行。而在哲學的討論中,又可以細分出兩種不同的“超驗”。 一種“超驗”是指像電子、夸克等不可以被經(jīng)驗到的物理對象,也被叫作“不可觀察的(unobservable)”實體或過程。它們雖然不能被直接經(jīng)驗到,但終歸是物理時空中的東西,可以通過穩(wěn)定的物理學機制作用于經(jīng)驗(例如雖然我們看不到電流,但我們看到電燈亮了),甚至在特定條件下能轉變成經(jīng)驗對象(我們本來看不見微生物,把顯微鏡搬出來就看到了)。 另一種“超驗”指的則是上帝、神、靈魂、魔力等超自然對象,它們不僅不可經(jīng)驗,而且也難以在物理時空中定位,不能通過穩(wěn)定的物理學機制作用于經(jīng)驗(雖然有人覺得自己能通靈,能跟上帝對話,但也總不能只要想跟上帝對話就對得上話的吧)。這種“超驗”不僅“超出”經(jīng)驗,還有“高于、優(yōu)越于、超然于、脫離于”經(jīng)驗的意味,神圣的上帝豈可跟電子相比,我建議把這種“超驗”具體稱作“超脫經(jīng)驗”,把上一種“超驗”只稱作“超出經(jīng)驗”。 至于transcendental,我建議還是別用“超驗的”來翻譯了,統(tǒng)一改成“超越的”吧(感覺譯成“超越的”也不大好,或許我們還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詞叫“決驗的”?經(jīng)驗的先決條件嘛~貌似有人翻譯成“超絕的”,于是又引發(fā)一些些爭論,這里還是不多說了)。 后驗的,對應英文a posteriori,中文也經(jīng)常翻譯成“后天的”,于是也經(jīng)常被人誤以為是出生以后才學來的意思。其實它的意思是依賴于經(jīng)驗才可以認識的、只有通過考察經(jīng)驗世界中的情況才能夠判明真假的。例如“西紅柿是酸的”、“有腎臟的動物都是有心臟的”、“地球有一顆天然衛(wèi)星”等命題都叫“后驗命題”,因為獨立于經(jīng)驗我們是沒有辦法明確地判斷這些命題的真假的,只能作出猜測,只有等考察了經(jīng)驗世界中的實際情形如何之后我們才能判斷它們的真假。而且即便是考察了經(jīng)驗世界中的情形之后,我們對這些后驗命題真假的判斷也不一定能像對先驗命題真假的判斷一樣確定不移,畢竟我們所能經(jīng)驗到的東西是有限的,當判斷“凡烏鴉皆黑”這樣的后驗全稱命題為真的時候就不像判斷“凡三角形均有三條邊”這樣的先驗全稱命題那般信心滿滿。 與出生后才有的那個“后天的”對應的英文是postnatal(或acquired、learned),它跟a posteriori不能混同。后天才習得的觀念有很多是不依賴于經(jīng)驗即可判明真假的,例如“三角形內角和是多少度”,它是postnatal的卻不是a posteriori的。另外,雖然有很多依賴于經(jīng)驗才可判明真假的觀念都是我們后天習得的,但也有些這樣的觀念很可能是生來就有的,例如有心理學實驗顯示初生嬰兒就已經(jīng)具有“兩個物體不能占據(jù)同一個空間”的基本物理觀念,它是a posteriori的卻不是postnatal的。 因而與a priori和innate的關系類似,a posteriori和postnatal也是不僅內涵不同,外延也不完全重合。我建議中文翻譯統(tǒng)一把“a posteriori”譯成“后驗的”,而把“后天的”留給“postnatal”。 (與“先驗概率”相對,中文里也有“后驗概率”這種譯法,對應英文術語是“posterior probability”。前面講到,在檢驗某個事件是否會發(fā)生之前我們先賦予了它一個“驗前概率”;而在經(jīng)過特定的檢驗之后,這個概率就需要進行調整,我們可以根據(jù)概率學原理(其實就是貝葉斯公式)計算出一個新的概率來刻畫這個事件發(fā)生的可能性大小,這就是“后驗概率”。例如某個科學假說在經(jīng)歷了某次證據(jù)的檢驗之后,我們通過貝葉斯公式計算出該假說在已有證據(jù)的前提下成立的可能性,就叫“假說的后驗概率”。盡管這個新概率需要依賴于經(jīng)驗證據(jù)才能計算,它確實是a posteriori的;但是“后驗概率”中的“后驗”并不是要強調a posteriori這層意思,而只是想說在某次特定的“檢驗之后”。為避免誤解,建議跟“驗前概率”這個譯法配對,改譯成“驗后概率”。) 分析的,對應英文analytic,是指只需通過對命題或語句本身的構成成分及其相互關系的分析即可認識的,僅僅依據(jù)其構成成分間的邏輯關系和/或語義關系即可明確判斷真假的。例如“古斯塔夫要么是單身漢要么不是單身漢”這個語句就是僅僅依據(jù)它的邏輯形式“A或非A”即可被判明為真,“單身漢都是未婚的”這個語句則是僅僅依據(jù)它的成分“單身漢”和“未婚的”之間的語義關系即可被判明為真,而“單身漢要么永遠保持單身要么遲早會結婚”則同時依據(jù)其成分間的邏輯關系和語義關系即可被判明為真,這些統(tǒng)統(tǒng)都叫“分析命題”、“分析判斷”或“分析陳述”。 綜合的,對應英文synthetic,是指僅依據(jù)命題或語句本身的構成成分及其相互關系尚不足以認識,而必須通過考察其構成成分間的邏輯與語義關系之外的內容才可判明真假的。例如“古斯塔夫是單身漢”這個命題就沒辦法僅僅通過分析它構成部分之間的邏輯關系和語義關系來判斷真假,我們必須考察超出邏輯和語義關系之外的內容,也就是考察現(xiàn)實中的古斯塔夫到底是否滿足“單身漢”的特征才能判斷這個命題是真是假。因此這類命題都叫“綜合命題”。 “先驗的”與“后驗的”相對立,“分析的”與“綜合的”相對立。比較傳統(tǒng)的看法是一個命題要么是先驗的要么是后驗的,要么是分析的要么是綜合的。不過也有人像蒯因認為分析與綜合不能截然二分,本文不涉及這個爭論。 容易在理解上搞混淆的是許多人會把“a priori”的內涵直接放到“analytic”的名下,又或是把“synthetic”的內涵直接解讀成“a posteriori”的。從上文的辨析來看,“先驗的”和“分析的”內涵并不相同,一個是“獨立于經(jīng)驗的”,一個是“僅依據(jù)成分間的邏輯和/或語義關系的”;“后驗的”和“綜合的”內涵也不相同,一個是“依賴于經(jīng)驗的”,一個是“依賴于成分間邏輯和語義關系之外的內容的”。 當然,從外延上看,“先驗的”很有可能跟“分析的”重合,“后驗的”很有可能跟“綜合的”重合。僅依據(jù)成分間的邏輯和/或語義關系即可判明真假,這不就是獨立于經(jīng)驗的嗎?所以“分析的”都是“先驗的”。而依賴于經(jīng)驗才能判明真假的,肯定不能僅靠分析成分間的邏輯和語義關系搞清楚,所以“后驗的”都是“綜合的”。 不過反過來說,“先驗的”都是“分析的”嗎?獨立于經(jīng)驗就能搞懂的命題,是否也有一些不能僅靠分析邏輯和語義關系就能判明真假?“綜合的”都是“后驗的”嗎?需要用到邏輯和語義之外的內容才能判明真假的命題,是否也有一些是獨立于經(jīng)驗就能搞懂的?康德會說存在“先驗綜合判斷”,比方說像“1+1=2”這樣的算術命題以及像“三角形內角和等于180度”這樣的幾何命題。因為“1”的語義里面好像沒有包含“2”哦,“三角形”的定義里面也沒說它就是“有180度的內角”呀,所以對這些命題為真的判斷是“綜合判斷”;而它們同時也是不依賴于經(jīng)驗就能明確判斷是真的呀,所以這又是“先驗判斷”。 但是,隨著非歐幾何的出現(xiàn)和數(shù)理邏輯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哲學家覺得康德的“先驗綜合判斷”不靠譜。按照現(xiàn)代數(shù)學,從“1”的定義、“2”的定義、“加法”的定義以及“相等”的含義就能推出“1+1=2”,它就是個“分析判斷”而不是“綜合判斷”;“三角形內角和等于180度”只是在歐幾里得幾何系統(tǒng)里成立的命題,它是依據(jù)歐幾里得幾何公理中所隱含定義了的“點”和“直線”的概念而必然為真的,它也是“分析的”而不是“綜合的”;而且它本來只是個純數(shù)學命題,因為現(xiàn)實世界中的幾何對象到底是符合歐幾里得幾何公理還是非歐幾何公理其實是說不準的,如果非要較真,“三角形內角和等于180度”在經(jīng)驗世界中未必成立,這時它又會變成一個“綜合的”且不是“先驗的”命題了。反正,在這些哲學家看來,“先驗的”和“綜合的”就是不能擱一塊兒。 好吧,姑且不妨認為“先驗的”都是“分析的”,“綜合的”都是“后驗的”。至于那些更讓人糾結的相關問題,本文就不打算繼續(xù)討論了,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