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希

    《小王子》　是一本許多大朋友、小朋友都很喜愛的小說。故事脈絡(luò)大家都很熟悉———

    《小王子》　中講故事的“我”，是個飛行員，六年前飛機(jī)出故障，降落在撒哈拉大沙漠上，帶的水只夠喝一星期了。第二天天蒙蒙亮?xí)r，我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地說：“對不起……請給我畫只綿羊!”

    我就這樣認(rèn)識了小王子。漸漸的，我知道了他來自另外一個很小的、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他一頭金發(fā)，容易臉紅，提了問題就不依不饒地要得到答案。更重要的是，他有一顆水晶般純凈的心。

    他愛上過一朵玫瑰。這朵玫瑰很美，但是驕傲、虛榮，有點(diǎn)“作”。小王子還太年輕，不懂怎么去愛她，有次一生氣，就離開了她。

    他拜訪了附近的幾個星球，最后來到地球。沙漠中不見人影，只有一條蛇，對他說的話像謎一樣。但小王子還是聽懂了它的話，并和它約定，一年以后倘若想念自己的星星，就來找它，讓它把他送回去。

    小王子穿過沙漠、山巖、雪地，來到一座玫瑰盛開的花園，在這兒遇到了懂得很多哲理的狐貍。小王子馴養(yǎng)了狐貍———也就是說，這只狐貍從此以后對他來說是獨(dú)一無二的了。這時他也明白了，那朵玫瑰也是他馴養(yǎng)過的，他要對她負(fù)責(zé)。

    他又回進(jìn)沙漠，遇到了“我”。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了解了小王子。幾天后，正是小王子降落地球的一周年。他來到當(dāng)初約定的地點(diǎn)。到時候，只見他腳踝邊閃過一道黃光，他隨即像一棵樹那樣，緩緩地倒了下去。

    六年了，我還在懷念小王子?？粗鴿M天的星星，我就仿佛聽見了他像鈴鐺一樣的笑聲。

    小王子因?yàn)椴欢鯓尤郏x開他的星球和玫瑰，來到了地球。還是因?yàn)閻郏フ叶旧?，讓它幫他返回自己的星球。在地球的這一年時間里，他明白了什么道理呢？　他明白了愛是理解和包容。他對“我”說：“我當(dāng)時什么也不懂!　看她這個人，應(yīng)該看她做什么，而不是聽她說什么。她給了我芳香，給了我光彩。我真不該逃走!　我本該猜到她那小小花招背后的一片柔情?；▋嚎偸沁@么表里不一!　可惜當(dāng)時我太年輕，還不懂怎么去愛她?！?/p>

    以智者形象出現(xiàn)的狐貍，告訴了小王子什么叫“馴養(yǎng)”。馴養(yǎng)一個人乃至一樣?xùn)|西，就是使這個人或這樣?xùn)|西，從此以后對他來說是獨(dú)一無二的。狐貍還讓小王子明白了，“對你馴養(yǎng)過的東西，你永遠(yuǎn)負(fù)有責(zé)任”，“正是你為你的玫瑰花費(fèi)的時光，才使你的玫瑰變得如此重要?！彼€告訴了小王子一個秘密：“本質(zhì)的東西用眼是看不見的，只有用心才能看見?！?/p>

    顯然，這些話不僅僅是寫給孩子看的。

    兒童文學(xué)作品，也許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既是寫給孩子，同時也是寫給成人看的，或者說，是寫給葆有童心的大人看的。這類書包括《安徒生童話》、《叢林故事》　(吉普林)、《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卡羅爾)、《楊柳風(fēng)》(格雷厄姆)，以及　《小王子》　(圣埃克絮佩里)。另一類書，則是真正寫給孩子看的。例如我和朋友合譯的　《大象巴巴》，就是寫給3—6歲的孩子看的。

    當(dāng)然，這兩類書中間并沒有明確的界線。給孩子看的書，大人說不定也喜歡看。而且這兩類書有一個共同的特點(diǎn)，就是用孩子的眼光，從孩子的視角，來看周圍的人和事物，看這個世界。這種眼光，這個視角，跟成人的有什么不同呢？　這種眼光更澄凈，這個視角更真實(shí)。知識，閱歷，經(jīng)驗(yàn)，都是可以隨著年齡的增長而積累的，唯有童心，是要從孩童時代就呵護(hù)、珍惜，才能不致泯滅。

    我們說一本書是經(jīng)典，就意味著我們一生中很可能會不止一次地閱讀它。經(jīng)典，不是爵位，不是哪個人封的；經(jīng)典是在時間的長河中慢慢積淀下來，自然地形成的。《小王子》　寫于1942年，半個多世紀(jì)的時間考驗(yàn)著它，成就了它的經(jīng)典地位。經(jīng)典的魅力是多方面的，而其中有一點(diǎn)就在于，即使故事淡忘了，仍會有些東西留在你心間。這種留在心間的東西，就是潛移默化的影響，就是熏陶。我們常說要培養(yǎng)孩子高尚的情操。說培養(yǎng)，沒錯。但我覺得，與其說高尚的情操是教育、培養(yǎng)出來的，毋寧說是熏陶出來的。其中，包括成長環(huán)境、周圍的人對孩子的熏陶，更包括好書對孩子的熏陶。

    1942年，是個戰(zhàn)爭的年代。

    圣?？诵跖謇锸强哲婏w行員，但在希特勒的軍隊(duì)用六周時間就摧毀了法國軍隊(duì)以后，他無奈地離開了軍隊(duì)，離開了祖國。1940年的最后一天，他抵達(dá)紐約，開始了流亡生活。他在異國他鄉(xiāng)寫了　《空軍飛行員》　等作品。1942年，他在心情苦悶、壓抑的情況下，寫出了最重要的作品　《小王子》。

    1944年他回到法國空軍部隊(duì)。7月31日，在這個離巴黎解放不到一個月的日子里，他以44歲的“高齡”主動請纓，駕機(jī)前去執(zhí)行偵察任務(wù)，從此再也沒有返回地面。一個熱愛生活、熱愛飛行的飛行員，一個永遠(yuǎn)有著一顆童心的作家，就這樣消失在藍(lán)天里，其悲壯和凄美，讓人想起　《小王子》　末尾的小王子：“他像一棵樹那樣，緩緩地倒下。由于是沙地，甚至都沒有一點(diǎn)聲響。”藍(lán)天之于圣?？诵跖謇铮?/p>

    猶如沙地之于小王子。

    托爾斯泰讀了安徒生的童話后，說：“他的內(nèi)心，真孤獨(dú)啊!”這句話，用在寫　《小王子》的圣?？诵跖謇锷砩希蟾乓彩呛线m的。他在獻(xiàn)詞中寫道：“我把這本書獻(xiàn)給一個大人……這個大人生活在法國，正在挨餓受凍。他很需要得到安慰?！逼鋵?shí)圣?？诵跖謇镒约?，何嘗不需要得到安慰呢？　孤獨(dú)，寂寞，也許可以說是一種痛苦，但寫作的人在需要安慰的同時，也需要孤獨(dú)寂寞的時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里爾克對青年詩人說：“你要愛你的寂寞?！?/p>

    《小王子》　的插圖，出自作者的手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畫過更多的草圖，其中有一些，跟發(fā)表出來的很不相同。他畫得最多的是小王子。這個形象，一開始是高居云端、長著翅膀的。畫著畫著，云朵消失了，翅膀也沒有了，小天使的模樣，漸漸變成了我們熟悉的小王子形象。小王子離開B612號小行星以后，是怎樣來到地球的呢？　———這是大人愛問的問題。但孩子關(guān)心的，也許不是這個“合乎邏輯”的問題，他們更關(guān)心的，也許是他一路上遇到了哪些人哪些事，是那朵驕傲的玫瑰，是天上會笑的星星。圣?？诵跖謇锖髞碛X得無須為小王子畫上翅膀，我猜想就是這個緣故。他在意的是充滿童真的詩意，而不僅僅是交代故事的情節(jié)。另一個改變較大的人物，是國王。最后的老國王的形象，跟小說中的描寫是吻合的。原先，插圖中出現(xiàn)過“我”(飛行員)　的形象，后來取消了。在我看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使整本書　(文字和插圖作為一個整體)　更純凈，更明澈，更有詩意。

    有的書，寫出來就老了，因?yàn)闆]有人愿意看它。有的書，七八十歲了　(《小王子》　和我出生在同一年，現(xiàn)在它有七十多歲了)　還很年輕，還有許多喜歡它的讀者———《小王子》　就是這樣的一本書。

    (作者為著名翻譯家，譯有　《追尋逝去的時光》　及　《小王子》　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