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煜:談?wù)撚趫允且患щy的事情,我聽見他大喝一聲:我是于堅。我又聽到他說,牛仔褲到底牢不牢。我前兩天讀到他的一篇博文,題目是:潛伏在日常生活中的精靈……忽然醒過來,然后又睡過去。 《便條集》 6 一棵樹 與天空保持距離 與另一棵樹保持著距離 與另一類果實保持著距離 與另一片土壤保持著距離 與另一片水源保持著距離 與另一群鳥保持著距離 它必須與一切事物保持距離 它只要移動一步 它就喪失天空 喪事土壤 喪失水 喪失鳥 它就喪失職位 它只要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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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 刷牙的時候 牙床發(fā)現(xiàn) 自來水已不再冰涼 水溫恰到好處 可以直接用它漱口 心情愉快 一句老話脫口而出 “春天來了” 24
用它盛鯉魚 盛公爆雞丁 藍(lán)色的龍紋模仿著商代 式樣古典的瓷盆 來自往昔的日常生活 使當(dāng)代的晚餐 獲得升華
盛雞湯的時候 有人手指一滑 它砰地一聲 摔裂成了兩半 算啦 這盤子不貴 主人叫道 日常生活的悲劇 在史詩中開始 于平庸中結(jié)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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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發(fā)現(xiàn)了西雙版納 “一個美麗的地方” 當(dāng)?shù)氐木用癫恢肋@是什么話 在他們的故鄉(xiāng) 他們從未發(fā)現(xiàn)什么美麗 世界啊 本來就是這個樣子 本來就叫做 西雙版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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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松果落地的時候 并未想到“山空松子落” 只是“噗”一聲 看見時 一地都是松果
不知道響的是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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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談話時 一根手指在空處 比劃著 補充著話里面 難以表明的部分 手指 沾著光輝 比他的話 更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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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的早晨 上千位退休的婦女在鍛煉 生育完畢 子女們都長大了 游牧在人生的荒園上 碗筷洗得干干凈凈 得閑 要干些自己的事情 在冬天的陽光中 一千個母親在翩翩起舞 其中有一個生下了我 我喊了一聲媽媽 她們一起回過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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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停下來那么一下 遲到 被扣除當(dāng)月的獎金 她避開了必定要準(zhǔn)時 在瓷器口大街烤鴨店門口
發(fā)生的 車禍 她只是遲到了兩分鐘 就由死者變成了 圍觀的人群中 張大了嘴巴 打聽故事結(jié)局的 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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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以愛祖國的方式 去愛 我習(xí)慣于大步前進(jìn) 目光炯炯 高舉著一切 在祖國的下面 都是些小東西 啊 那朵花是那么小 我的愛太大了 我剛剛用出世的手 捏住它 就斷了 “你的愛太了不起 我不配呢!” 我剛剛對一個小女人 說出愛這個字 她就像小老鼠一樣 躲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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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 夏天的中午 黃色的大街上 他只看得見乳溝 深的 淺的 他從學(xué)校里出來 那是一個一筆一劃的平面 他不太適應(yīng)外頭 凸凹不平的世界 發(fā)呆的男生 差點被一只凸起在絲綢底下的乳房 撞著 剛剛長出胡須的 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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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三個光頭 閃著鐵一樣的光芒 再沒有一根頭發(fā) 再沒有什么遮蔽著腦袋了 不是要反抗流行的什么 不是要模仿牛B的什么 不是故作姿態(tài) 三個朋友 過去都留著長發(fā) 常常 從電影院出來 就一起 去理發(fā)店 把頭發(fā)弄得 像某某某那樣 但這一次 他們沒有看電影 不約而同 從長發(fā)飄飄的年代 進(jìn)入了的光頭的年代 啊 光頭的年代 大風(fēng)吹過世界的頭顱 人們紛紛捂住 生怕搞亂了 發(fā)型 在蔚藍(lán)的天空下 兄弟們彼此摸摸結(jié)實的亮蛋 哈哈大笑
《給小杏的詩》
小杏 在人群中 我找了你好多年 那是多么孤獨的日子 我像人們贊賞的那樣生活 作為一個男子漢 昂首挺胸 對一切滿不在乎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才能拉開窗簾 對著寒冷的星星 顯示我心靈最溫柔的部份 有時候 我真想慘叫 我喜歡秋天 喜歡黃昏時分的樹林 我喜歡在下雪的晚上 擁著小火爐 讀阿赫瑪托娃的詩篇 我想對心愛的女人 流一會眼淚 這是我心靈的隱私 沒有人知道 沒有人理解 人們望著我寬寬的肩膀 又欣佩 又嫉妒 他們不知道 我是多么累 多么累 小杏 當(dāng)那一天 你輕輕對我說 休息一下 休息一下 我唱只歌給你聽聽 我忽然低下頭去 許多年過去了 你看 我的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羅家生》
他天天騎一輛舊“來玲” 在煙囪冒煙的時候 來上班
駛過辦公樓 駛過鍛工車間 駛過倉庫的圍墻 走進(jìn)那間木板搭成的小屋
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 看到他 就說 羅家生來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誰 誰也不問他是誰 全廠人都叫他羅家生
工人們常常去敲他的小屋 找他修手表 修電表 找他修收音機
文化大革命 他被趕出廠 在他的箱子里 搜出一條領(lǐng)帶 他再來上班的時候 還是騎那輛“來鈴” 羅家生 悄悄地結(jié)了婚 一個人也沒有請 四十二歲 當(dāng)了父親
就在這一年 他死了 電爐把他的頭 炸開一大條口 真可怕
埋他的那天 他老婆沒有來 幾個工人把他抬到山上 他們說 他個頭小 抬著也不重 從前他修的表 比新的還好
煙囪冒煙了 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 羅家生 沒有來上班
《遠(yuǎn)方的朋友》
遠(yuǎn)方的朋友 您的信我讀了 你是什么長相 我想了想 大不了就是長得像某某吧 想到有一天你要來找我 不免有些擔(dān)心 我怕我們天話可說 一見面就心懷鬼胎 想占上風(fēng) 我怕我們默然不語 該說的都已說過 無論這里還是那里 都是過一樣的日子 無論這里還是那里 都是看一樣的小說 我怕我講不出國家大事 面對你昏昏欲睡 忍住呵欠 我怕我聽不懂你的幽默 目瞪口呆 像個木偶 我怕你儀表堂堂 風(fēng)度翩翩 我怕你客客氣氣 彬彬有禮 叫我眼睛不知該看哪里 話也常常聽錯 一會兒搓搓大腿 一會兒抓抓耳朵 遠(yuǎn)方的朋友 交個朋友不容易 如果你一朋踢開我的門 大喝一聲:“我是某某!” 我也只好說一句: 我是于堅
《作品第39號》
大街擁擠的年代 你一個人去了新疆 到開闊地走走也好 在人群中你其貌不揚 牛仔褲到底牢不牢 現(xiàn)在可以試一試 穿了三年半 還很新 你可還記得那一回 我們講得那么老實 人們卻沉默不語 你從來也不嘲笑我的耳朵 其實你心里清楚 我們一輩子的奮斗 就是想裝得像個人 面對某些美麗的女性 我們永遠(yuǎn)不知所措 不明白自己——究竟有多憨 有一個女人來找過我 說你可惜了 憑你那嗓門 完全可以當(dāng)一個男中音 有時想起你借過我的錢 我也會站在大門口 辨認(rèn)那些亂糟糟的男子 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回來 抱著三部中篇一瓶白酒 坐在那把四川藤椅上 演講兩個小時 仿佛全世界都在傾聽 有時回頭照照自己 心頭一陣高興 后來你不出聲地望我一陣 夾著空酒瓶一個人回家
《有朋自遠(yuǎn)方來》
──贈丁當(dāng)
你橫渡黃河來找我 你穿過整個南方 從一號到二百零三號 二百零二家都是單門獨戶 二百零三號住著一千多人 你嚇了一跳 怨氣沖天 說是找我找得好苦 你以為南方都是鳥窩么 你個子高 天天趴在愛情里 像一匹幸福的種馬 我個子矮 在愛情中鉆出鉆進(jìn) 像一只尋不著窩的公貓 你皮膚白 我臉膛黑 太陽對我親 對你疏 我們坐在南方的一家旅店 一見如故 像兩個殺人犯 一見如故 你告訴我許多外省的天才 還有什么韓東等等 那個想當(dāng)薩特的人 那個面目清秀的人 那個發(fā)誓不和老婆吵架的人 那個住在南京的人 那個體育方面只會跑步的人 你們在一個冬天讀我的作品 大吃一驚 你們說除了你們 于堅就是敵人了 那小子可要防著點 說不定他已買好去瑞典的車票 我很高興 過去我可不認(rèn)識你們 我真高興 有些話可以說說了 南方的女人很美麗 四季如春 許多男人 在那兒艷遇一生 但是在南方 你什么也不能講 那兒有高的山 太陽只是它脖子上的金墜子 那兒有深的河 太陽掉下去也濺不起水珠 很多年 我的小屋無人敲門 韓東說我們可以聊聊 我們就聊聊 寫一流的詩 讀二流的作品 談三流的戀愛 至于詩人意味著什么 我們嘿嘿冷笑 窗外正是黃昏 有人在賣晚報 喝完咖啡又喝啤酒喝涼水 其間三回小便 晚飯的時間到了 丁當(dāng) 你的名字真響亮 今天我沒帶錢 下回我請你去順城街 吃過橋米線 《尚義街六號》
尚義街六號 法國式的黃房子 老吳的褲子晾在二樓 喊一聲 胯下就鉆出戴眼睛的腦袋 隔壁的大廁所 天天清早排著長隊 我們往往在黃昏光臨 打開煙盒 打開嘴巴 打開燈 墻上釘著于堅的畫 許多人不以為然 他們只認(rèn)識梵高 老卡的襯衣 揉成一團抹布 我們用它拭手上的果汁 他在翻一本黃書 后來他戀愛了 常常雙雙來臨 在這里吵架,在這里調(diào)情 有一天他們宣告分手 朋友們一陣輕松 很高興 次日他又送來結(jié)婚的請柬 大家也衣冠楚楚 前去赴宴 桌上總是攤開朱小羊的手稿 那些字亂七八糟 這個雜種警察一樣盯牢我們 面對那雙紅絲絲的眼睛 我們只好說得朦朧 像一首時髦的詩 李勃的拖鞋壓著費嘉的皮鞋 他已經(jīng)成名了 有一本藍(lán)皮會員證 他常常躺在上邊 告訴我們應(yīng)當(dāng)怎樣穿鞋子 怎樣小便 怎樣洗短褲 怎樣炒白菜 怎樣睡覺 等等 八二年他從北京回來 外衣比過去深沉 他講文壇內(nèi)幕 口氣像作協(xié)主席 茶水是老吳的 電表是老吳的 地板是老吳的 鄰居是老吳的 媳婦是老吳的 胃舒平是老吳的 口痰煙頭空氣朋友 是老吳的 老吳的筆躲在抽桌里 很少露面 沒有妓女的城市 童男子們老練地談著女人 偶爾有裙子們進(jìn)來 大家就扣好鈕扣 那年紀(jì)我們都渴望鉆進(jìn)一條裙子 又不肯彎下腰去 于堅還沒有成名 每回都被教訓(xùn) 在一張舊報紙上 他寫下許多意味深長的筆名 有一人大家都很怕他 他在某某處工作 “他來是有用心的, 我們什么也不要講!” 有些日子天氣不好 生活中經(jīng)常倒霉 我們就攻擊費嘉的近作 稱朱小羊為大師 后來這只手摸摸錢包 支支吾吾 閃爍其辭 八張嘴馬上笑嘻嘻地站起 那是智慧的年代 許多談話如果錄音 可以出一本名著 那是熱鬧的年代 許多臉都在這里出現(xiàn) 今天你去城里問問 他們都大名鼎鼎 外面下著小雨 我們來到街上 空蕩蕩的大廁所 他第一回獨自使用 一些人結(jié)婚了 一些人成名了 一些人要到西部 老吳也要去西部 大家罵他硬充漢子 心中惶惶不安 吳文光 你走了 今晚我去哪里混飯 恩恩怨怨 吵吵嚷嚷 大家終于走散 剩下一片空地板 像一張空唱片 再也不響 在別的地方 我們常常提到尚義街六號 說是很多年后的一天 孩子們要來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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