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二]--元稹的感情世界 記得蘇軾在對唐新樂府運動作評價時[《祭柳子玉文》]有一個簡約的概括,曰:元輕白俗。關于白居易之“俗”其語言通俗、內(nèi)容多取材于市井坊間下層社會生活哪怕是《長恨歌》寫帝王之愛亦從普通人思想感情角度入手并以此為基調,乃至晚年“天子雇我作閑人”之庸俗,此似乎已有定論;而關于元稹之“輕”文學史上亦不斷被論及,特別是詩人的感情世界歷史上則更是議論風生\眾說紛紜.此,不失為社會生活文化傳媒的一個敏感熱門話題,且尤不為尊者諱.不肖說不少專家學者文學研究乃至詩話中多有專論,就是小說諸如吳敬梓的《儒林外史》及近人錢鐘書的《圍城》等亦有涉及,近期報刊網(wǎng)絡則又見提起...... 公元809年,對于30歲的唐代詩人元稹來說是一個悲欣交集的年份。這一年,他為亡母守孝三年期滿,出任了職位不高卻頗有權力的監(jiān)察御史。同年,貧困中相依為命的發(fā)妻韋慧叢卻在幸福的開端撒手人寰。也是這一年,元稹巡視監(jiān)察四川時結識了大他11歲的才女藝妓薛濤,并開始了長達一年的“姐弟戀”。 -- 這一年即唐憲宗元和四年春天,監(jiān)察御史元稹奉朝命出使蜀地,調查已故節(jié)度使嚴礪的違制擅權事件。雖然嚴礪已死,但倘若查出問題,轄下的七州刺史都脫不了干系,大家湊在一起想對策,對于這位不慕錢財?shù)挠反笕?,只好施以“美人計”了。蜀中雖然美女如云,但俗媚女色恐怕很難打動元稹這位詩人才子的心。于是眾刺史想到了已是徐娘半老的薛濤...... 薛濤礙于與已故節(jié)度使嚴礪的交情答應了此事。薛濤比元稹整整大了11歲,但由于她天生一副細膩白皙的容貌,再加上懂得恰到好處的化妝與修飾,仍然是一位風韻不減當年的美貌女子。憑著薛濤豐富的人生閱歷和卓越的文學才情,一經(jīng)交往,便使元稹這位京都清貴陷入了粉紅色的溫柔鄉(xiāng)里?! ≡媳緸榧缲撌姑鴣恚涣蠈ρ共挥勺灾鞯貏恿苏媲?;薛女也本不過是以職業(yè)性的心情與姿容來虛與委蛇,可就在他們第一次傾談時,竟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與激情.她暗暗告訴自己,面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她夢寐以求的心上人!于是一切都顧不上了,滿腔積郁已久的熱情,一股腦兒地奔泄出來,兩人同時融化在愛的熱流中?! ⊙m為風塵女子,但她屬于那種賣藝不賣身的高級詩妓,周旋于蜂蝶之間,卻一直潔身自好。而這次卻不同了,與元稹見面的當天夜里,她就毫無保留地把一切獻給了自己的心愛;第二天清晨依然意猶未盡,深情繾倦,遂臨榻書寫了一首<<池上雙鳥>>詩:"雙棲綠池上/朝暮共飛還/更忙將趨日/同心蓮葉間." 這儼然就是一個柔情萬種的小娘子,在向老公訴說對生活的憧憬,一支完全陶醉于深情與摯愛的美妙心曲。此前雖然曾有不少人得到過薛濤的粉紅詩箋,但誰也沒能象元稹這樣真正享受到她內(nèi)心深處的柔情!對此,多情公子元稹也盡能領略,深為薛濤那綺麗繾錈的情意而沉醉和感動,于是他也婦唱夫隨留下了一首記載當時情事的詩:"詩篇調態(tài)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月夜詠花憐暗淡/雨期題柳為歌欹。" 望江樓又名崇麗閣,就是當年薛濤和元稹及其他詩友吟詩作賦的地方。據(jù)說,當年兩人常在此作詩論賦,和歌起舞,一起渡過了許多令人留戀的美好時光.薛濤雖是受托與元稹交往,可倆人卻結下了一段真情。然而畢竟是萍水之緣,在元稹完成了蜀地的任務,離開成都返回京城時,兩人不得不揮淚道別。至此,他們已在一起度過了一年如膠似漆的親密時日。元稹回到長安后,即托人捎來一首七律給薛濤:"錦江滑膩峨嵋秀/生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似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侯欲夢刀/別后相思隔煙水/葛蒲花發(fā)五云高。" 元稹對薛濤的才情念念不忘,暗自稱奇,同時也直抒相思胸臆,可見他對成都那一年纏綿歲月是頗寄真情的。 元稹才華橫溢??婆e考試難煞了恁多文人騷客,他卻能次次輕松應對;在成就最大的詩歌方面,他與白居易等倡導的新樂府運動掀起了中唐時期頗具時尚的新詩潮;傳奇小說在當時尚處于志怪階段,不登大雅之堂,而他的《鶯鶯傳》卻獨辟蹊徑,人物感情入木三分,故事情節(jié)一波三折,以至于后來成為《西廂記》的藍本。 --《鶯鶯傳》歷來被認為元稹始亂終棄的自傳體小說。魯迅就評價:“元稹以張生自寓,述其親歷之境,雖文章尚非上乘,而時有情致,固亦可觀,惟篇末文過飾非,遂墜惡趣?!痹∫詮埳栽⒌恼f法在學界已成不爭的話題,近年來,吳偉斌先生發(fā)表了一系列論文,意欲推翻“自寓說”,其主要依據(jù)是根據(jù)唐傳奇故事離奇手法推定“《鶯鶯傳》是傳奇,是小說,它的人物的情節(jié)是根據(jù)社會生活中的無數(shù)個真人真事提煉加工而成的”,以此強調《鶯鶯傳》的“小說性”,認定在元稹筆下,張生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丑角,“張生是作者著意鞭撻的藝術形象”?! 埳欠裾嬷皇窃√摌嫷囊粋€藝術形象呢?根據(jù)魯迅、卞孝萱、孫望等人考證,自寓說不是捕風捉影,而是有真憑實據(jù)的。陳寅恪更指出“鶯鶯傳為微之自敘之作,其所謂張生即微之之化名,此固無可疑?!?陳寅恪又把韓愈所作之《毛穎傳》同元稹所作之《鶯鶯傳》做了一番高下對比,兩篇小說同以古文所作,而《毛》顯然不及《鶯》,何故?“蓋《鶯鶯傳》乃自敘之文,有真情實事?!币饧础耳L鶯傳》雖然是一部小說,但卻是一部帶有自傳體性質的小說,在肯定小說“虛構性”的同時又豈可否認小說的“自傳性”?于是,元稹是否張生、詩人之于韋叢之于薛濤等前前后后一生情事及其情詩究竟如何解讀,對此人們一再表示困惑:在詩人的感情世界中,是否真的一如作者自己所言“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元稹是真誠的。貞元十六年(800年),詩人22歲和比他小5歲的鶯鶯相識并戀愛,24歲時離開鶯鶯.元稹在這一年作了《古決絕詞三首》,其二云:“一日不見,比一日于三年,況三年之曠別?!痹袭敃r的復雜心情或許正如《才調集補注》卷五引馮班所評點:“疑他別有所好,又放她不下,忍心割舍,作此以決絕。至今讀之,猶使人傷心!”隨著歲月的流逝,年紀的增長,普救寺之事一直縈繞心頭,如醇似繆。雖然他離開了崔鶯鶯,但卻永不能忘情,寫下了不少懷念她的詩篇。元和四年[809,該年七月九日,韋叢卒于洛陽]三月,距他與鶯鶯相識十年,,元稹經(jīng)大、小漫天嶺,至利州嘉陵驛,寫下《嘉陵驛》,其一云:“墻外花枝壓短墻/月明還照半張床/無人會得此時意/一夜獨眠西畔廊。”無論是在旅程中,還是獨處時,每每看到明月西斜,花動墻影,元稹就會悄悄念想起當年普救寺與崔鶯鶯相會之境--曾經(jīng)那攝人魂魄的“待月西廂下”的美好一幕。又過了十年,即元和十四年(819)年,元稹40歲,離當年普救寺之事已經(jīng)二十年了,在一個春天的早晨,寫下了《春曉》一詩:“半是天明半未明/睡聞花氣醉聞鶯/娃兒撼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曉寺情”正是詩的前三句所敘的情與事,同時,又與《鶯鶯傳》中“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毕嗪稀!洞簳浴匪鶎懙倪@一段難為的戀情,實際上就是詩人元稹與鶯鶯的初戀之情。詩人臨終,對初戀情人的思念依然有增無減,深情寫下:"心想夜閑唯足夢/眼看春盡不相逢/何時最是思君處/月入斜窗曉寺鐘。"這是元稹逝世前一年寫的詩句,情真意切,煞是感人! 元稹癡情。其《離思五首》之四,堪稱古往今來情詩中一絕:“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前句典出《孟子.盡心上》“觀于海者難為水”,后者出自宋玉《高唐賦序》“姜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薄皽婧!敝辽钪翉V;“巫山”至大至美?!拔咨皆朴辍弊韵惹匾詠?,就一直作為男女幽會的意象出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此處運用的恰倒好處。元稹的這首《離思》是對愛的一種心靈表白,全詩所傳達出來的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對愛人的忠貞不渝,感染并震撼著古往今來一代又一代讀者,并被奉為愛情詩的經(jīng)典之作暨愛的典范。據(jù)稱,發(fā)妻韋叢27歲早逝,給詩人的打擊是深重的,元稹為拒絕媒人說項確實在其客廳貼上“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之句,并有修道之想。然而,后人有的評價元稹是矯柔造作虛情假意,并據(jù)此二句論述其“夫風情固傷雅道;悼亡而曰‘半緣君’,亦可見其性情之薄矣?!保ㄇ濉で爻偂断娫挕罚娌恢髡叩?詩話"是怎么寫的,簡直是連詩作本文就沒有讀懂更何況了解詩人的苦衷?實際詩人那“修道”的選擇,實在是心失所愛,悲傷至極無法解脫時的一種情感上的抉擇,即不再選擇,別無選擇!只是,此詩到底為誰而作-- 其實本來就可能或不可能有所定指。該詩歷來就有主風情(崔鶯鶯)和主悼亡(韋叢)之爭,其實,研讀此詩,大可不必拘泥于是主風情還是主悼亡,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作者的一片癡情! 畢竟我們都不是元稹,恐怕連詩人自己都無法將鶯鶯和韋叢辨?zhèn)€誰輕誰重,讀者又何妨見仁見智?這里,我們擁有了詩人為我們創(chuàng)設的藝術唯美與情操唯美的恣情領略足矣! 元稹多情。為了悼念亡妻,詩人以極具感染力的筆觸寫就了一組至今讀來仍讓人揪心下淚的悼亡詩。在他的《遣悲懷》中,作者回顧了“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患難生活:“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顧我無衣搜畫篋/泥他沽酒拔金釵”,過去的患難夫妻的相濡以沫令人唏噓。既有睹物思人的“衣裳已施行看盡,針線猶存未忍開?!?,又有深沉悲悼的“閑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幾多時!”;既有觸景傷情的“自言并食尋常事,惟念山深驛路長。”,又有顧影自憐的“伴客銷愁長日飲,偶然乘興便醺醺。”他情深語摯\杜宇啼血般的追憶亡妻,甚至到了夜以繼日的境地:“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詩人情篤若此,古今能有幾人?然而,幾個月后當他遇上薛濤時,亡妻的黯然愁眉隨即被才女的桃色詩箋所取代,新一出“巫山滄?!钡睦寺≡俣壬涎荩浣Y局依然是無疾而終......及至浙西,與另一位美才女劉采春也然詩文唱和,熱戀得如火如荼。隨后不到兩年又納妾安氏,四年后再續(xù)弦裴淑另娶。世事難料,而感情的事則殊難明決,就如我們不能懷疑元氏對亡妻的真誠,讀者同樣對詩人牽手薛濤\熱戀劉采春及其納妾續(xù)娶妄生漫議。尚且,唐代世風寬松,情愛生活較為自由。唐皇室尚且有父子聚麀的淫亂行為,更遑論臣民百姓?詩仙李白在《江上吟》中尚有“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流。” 之舉,元稹的好友白居易本有樊素、小蠻等姬妾侍婢,而他在杭州任刺使時仍攜妓蓄妓狎妓成癮,其《追歡偶作》云:“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痹娙俗约阂嗳缡?,其《酬翰林白學士代書一百韻》中說自己同白居易“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又言“逃席沖出門,歸娼借馬騎”。陳寅恪稱:“微之所以棄雙文(即鶯鶯)而娶成之(韋叢字),及樂天、公垂諸人之所以不以其事為非,正當時社會輿論道德之所容。”縱觀整個封建社會,唐代文人愛情生活之豐富多彩幾乎可以稱得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泱泱大唐氣象影響著這些文人才子們,他們適情任性,傾吐塊壘,表露真意,既沒有太多魏晉南北朝文人對自身生命價值進行哲學拷問的痛苦,也沒有宋明理學“存天理,滅人欲”的勒束。從那么多唐代詩詞家的作品中,我們可以觸摸到作者心胸中那跳蕩的、熱烈追求情與愛的具有時代特色的濃厚激情。其間,元稹的感情生活則為讀者展示了唐代人文風俗與當時社會文人精神面貌之一斑,似堪稱代表-- 但,不管怎么說,這恐怕不失為東坡先生所言元稹之“輕”的一個因由吧?此外,作為曠世才子的元稹,千百年來一直非議頗多。少年元稹參加科舉初考[明經(jīng)]得了第一名,想以此結交名詩人李賀,不料李氏對這個僅有“初級技術職稱”的后生不感興趣。元稹心懷芥蒂。后來他出任禮部郎中時,以李賀父親的名字與進士的“進”字相諱為由,關閉了李賀進入仕途的大門,導致李賀一生憂郁寡歡,詩風幽冷詭異,世稱“詩鬼”。元和五年,元稹與宦官爭宿驛舍正廳,面部被對方擊傷.六年,宰相裴耀卿去世,詩人政治上失去倚靠,轉而依附藩鎮(zhèn)嚴綬和監(jiān)軍宦官崔潭峻,為時論所薄。這些,不知是否也可以作為元氏之“輕”的又一個口實? -- 此姑為題外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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