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我此生最親近的人。可是我的文字里幾乎沒有描述過他。原因大致有二:我不喜歡他,我的性格和他幾乎是兩條永遠不會相交的平行線。他從小沒有進過一天學堂,十二歲就開始過著孤兒般的生活,環(huán)境 、家庭讓他的心性里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排斥文化 、文字——唯有干活或者學點手藝什么的才是一個人存活下來的根本。 我的性格接近母親,或者接近母系血統(tǒng),像我的舅舅,老表們。我從小就喜歡母親,依戀母親,所有的話都愿意對母親訴說。我記得很小的時候,大約我十歲或者更小。有一次好像我父母吵架了的緣故。我跟著母親去地里干活的路上,母親傷心的對我說:假如你爸有一天和我離婚了,你跟誰?我毫不猶豫的說:當然跟你了。母親說:我不會掙錢,你爸爸會賺錢養(yǎng)家呀。我說:誰稀罕他掙錢。在我幼小的心靈里,仿佛有一個模糊而又固執(zhí)的概念——只要擁有母親,我就擁有了一切——直到今天,我仍覺得我是個感情用事 不重視現(xiàn)實生存的人。 不曾寫父親的原因我想還有,父親的故事經(jīng)歷太厚重太辛酸,堪稱我們家族的血淚史,決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的。而我從來不喜歡長篇大論,不論看別人的東西,或是自己的故事。 父親的故事大多都來源于母親的轉(zhuǎn)述,父親是不太述說自己的經(jīng)歷。而母親的轉(zhuǎn)述一定有許多漏洞,或者模糊 /模棱兩可。而我天性又愛刨根問底,需要完整和真實。所以有時候即使想寫又怕寫不好。 母親不止一次的對我們說,就因為你爺爺?shù)刂鞒煞郑惆职阉械淖锒际軌蛄?。你爺爺為了躲難跑出去了,你奶奶在家不堪其辱也跑出去,去延安找你爺爺了。你原本還有個大伯,他人長的威武,往那一站,沒人敢小看他。他從來不愿受別人的氣兒,不知村上的誰因為咱家的地主成分想欺負他,你大伯和人家痛打了一架就一個人跑出去了。起先是當兵,后來去了陜西煤礦,因為瓦斯爆炸出事了。(奶奶和大伯在我的記憶里,一直只是個‘傳說’一樣的人物)留在家里挑頭的就是你爸爸了。你爺爺跑出去的時候你爸才十二歲,生產(chǎn)隊里一說斗地主就把你爸弄到臺子上大會小會的批斗。你想想,一個孩子的心被磨折成什么樣子? 就因為你爺爺和你外公從小對脾氣,定了我和你爸的娃娃親。(我們和外婆家離的很近,還是同一個大隊)那個時候一看到你爸的狀況,你外公整天唉聲嘆氣:唉,我怎么會把女兒弄到火坑里呢。后來我來時的嫁妝準備好的油漆都停住不油了:誰知道這閨女到他家會不會活幾天就被折騰死了?……我做夢都不敢想咱還會熬這么一大家人呀。 你奶奶跑出去沒幾年,連氣帶病四十多歲就死在外邊,你爺爺當時不知去向。打回來電報你爸去的時候,還見你五叔噙著你奶奶的乳頭傻乎乎的吃奶呢,你五叔才兩歲,你姑姑四 、五歲站在一旁。你爸含淚草草埋了你奶奶,領著他年幼的弟妹搭火車回來了。家里還有你三叔四叔……那時的苦難日子可想而知。我十九歲嫁過來,你爸二十一歲,我是抱著跳火坑的心理準備來的呀,那個時候你爸哭我也哭,這一窩子沒娘孩兒咋過呀…… 那個時候鐵蛋他娘(我們唐姓的一個奶奶)一到晚上就勸你爸:孩兒,別哭了,睡吧,這一家子還靠你支撐呢。你一倒下,這家人可就真散了。 你三叔大一點后來一個人跑出去謀生去了。特別是你五叔和你姑姑,我從來沒有把他們當?shù)艿苊妹每创拖駥ψ约旱膬号粯?。他們倆嘴上喊著我‘二嫂’,其實是把我當娘一樣撒嬌。后來你姑姑出嫁了,每次回來走娘家,只要一聽說我去你外婆家了,二話不說就跑你外婆家找我去了——就像閨女離不開娘一樣。你五叔后來有次喝酒喝醉了對人說:誰要是敢欺負俺二哥我就跟誰拼命,你們不知道啊,那不是俺二哥,那是俺親爹呀(再后來我長大了些偶爾一次五叔對我,半是戲虐半是辛酸的說,那時候你爸東奔西跑做點小生意都帶著我,怕我跑丟了就把我像裝狗娃一樣弄進一個鐵籠子里——嗨,不管咋說是你爸把我拉扯大的,沒有他我早餓死了。) 母親經(jīng)常說,你五叔你姑姑沒有忘本啊,總是隔三岔五來咱家和你爸我倆拉拉家常,內(nèi)心里把我們當?shù)镆粯泳粗?。你三叔婚姻沒咋費勁,最費勁的是你四叔,他眼睛不好,從小害過天花,幾經(jīng)周折才把你四嬸娶過來。(我五叔倒插門去本村李姓家當上門女婿。我姑姑嫁給我姑父我感覺是個美滿婚姻——我姑姑精明能干,我姑父高大威武,是那個年代端‘鐵飯碗’的長途司機,且見多識廣,能說會道。在我幼小時的記憶,他們家吃穿享用都很闊氣) 母親總是說,好不容易把你叔叔你姑姑拉扯大安置了個家,又開始撫養(yǎng)你們姊們六個(我最上邊兩個姐姐,兩個哥哥,下邊我和弟弟)后來政策稍微松懈了點,你爺爺跑回來了。(以后的事我慢慢有了記憶,我和弟弟就和爺爺睡一個屋子。我爺爺開頭終日忙忙的做點小生意,漸漸老了點就終日睡在炕上。身子曬太陽是天下最偶然的事情。我母親幾乎是終日終年的端茶端飯倒尿罐一直把爺爺伺候到八十多歲病逝,無怨無悔遵守孝道,這些,都是我親眼所見。偶爾看見爸爸對爺爺生前有怨恨的眼光,母親沒有)我記得母親對父親說過的唯一有點‘抱怨’性質(zhì)的話:我來到你家伺候你家?guī)纵吶税 ?br> 母親以及后來哥哥姐姐說起過許許多多因為我們是“地主后代”備受村人欺凌或者本家蔑視的事,我都印象慢慢淡了,仿佛別人家的事。因為就我的記憶 ,政治空氣應該恢復正常了,反正我的童年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雖然吃穿窮困點,但是精神生活真算得上無憂無慮(我在“想童年”里有敘述) 苦難的成長經(jīng)歷把父親的潛能發(fā)揮的淋漓盡致 ——最拿手的是泥水匠。那個年代周圍十里八村的人很少不認識我父親的,經(jīng)過父親的手建造過的草房 、瓦房不計其數(shù),串百家門吃百家飯。他喜歡喂牲口,或者買賣牲口,豬啊羊啊,還培養(yǎng)大哥二哥磨豆腐 、趕牲口做買賣——可謂“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每每看到父親的小腿肚青筋一道道,或者疙疙瘩瘩的凸現(xiàn)著,我就會想像著這雙為一家老少辛苦奔波的腿走過多少艱難曲折的謀生路……母親有多少次給我們敘述父親為養(yǎng)家糊口辛苦輾轉(zhuǎn)的枝枝節(jié)節(jié)的故事……我也曾不斷聽村上的爺爺奶奶們夸贊我父親:只可惜你爸不認識字,他要是識文斷字,哪還有別人活的路?——言下之意可見我父親當時的生存能力 、思路是相當?shù)幕罘?、強勢??上也皇切≌f家,不會很好的描述。但是父親是我們家族的脊梁,面對當時嚴酷的政治空氣,又極為窮困的年代里把一個瀕臨潰散的家庭“救活”了,凝聚了,發(fā)展了……雖然他的性格說話粗魯或者粗糙一些,雖然我內(nèi)心里并不很喜歡他,但是他一生的功績誰也不可抹殺。 如今已是七八十歲的老父親依然精神抖擻,一生頭腦反應敏捷,走路健步如飛,別人總感覺他不過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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