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選自《張充和給張宗和的信》

1949年開始，身在美國的張充和與居留貴州的弟弟張宗和之間開始跨國通信，一直延續(xù)到1976年張宗和病逝，持續(xù)28年。這些信件被二人各自妥善保管，之后因張宗和之女張以?及學(xué)者王道的傾力整理，得以合璧，內(nèi)容極其豐富，既有各自家常聞見，亦有關(guān)于詩詞、歷史、昆曲、藝術(shù)等各方面的互相切磋，終結(jié)集成為《一曲微茫——充和宗和談藝錄》（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6年）。50年代末開始，宗和開始修習(xí)書法，充和隔洋悉心點撥，可說字字肺腑，句句衷腸，讀來親切而受用。

○○●○1960年3月23日

我最不要的是查白的銀皮紙。是最普通的皮紙。就是糊窗子的最好。請先給我寄一小張來。墨我是很夠用，你過去曾笑我貪多不厭，幸而如此。墨可不愁數(shù)年。前曾開個展覽會，在美國大概我的墨收藏可算第一了。從明萬歷年方于魯?shù)焦饩w，竟有好幾塊是見墨譜的，大概你知道在中國是袁勵準(zhǔn)收藏第一，雖然我比不到他百分之一。但我?guī)淼睦疃停ㄉ虾＃┖完懸嬖ㄌK州）都用完，現(xiàn)在用的是日本鳩居堂，有好筆但得自己去買，托人買的總不對。中國筆鋒長而豐，日本短而粗，只有紙最是大問題。再有一事奉托，貴州玉屏出好簫，生平所見均是細(xì)的，粗的尚未見過，若是方便，也不急，請留意選擇兩對，一粗一細(xì)，留在你處，不要寄。簫上不要雕刻字畫，只是細(xì)水工磨竹子，不要漆的，我認(rèn)為貴州簫倒是還準(zhǔn)，也需要費時間挑，只是刻得太劣，好竹子給糟蹋了。

張充和訪談錄

○○●○1961年9月2日

你的字并不算抱小腳，字本有寬博有緊湊兩種。我不主張你回頭走寬博路子。就字論字，你仍然從唐碑入手，好顏字也不會出毛病。只是你心理上既然有毛病，我勸你寫虞世南同褚遂良，虞字有珂羅版的《夫子廟堂碑》（中楷），褚字有楷書可臨《孟法師碑》，若買到《倪寬贊》墨跡更好。再有《伊闕佛龕碑》《房梁公碑》（玄齡）《雁塔圣教序》《同州圣教序》。行書《懷仁集右將軍圣教序》或王羲之《蘭亭序》（《蘭亭》版本百余種，不易挑好的），以上就是你的字體發(fā)揚而光大之，若買到其中一二種都是好的。但是千萬要好影印。切莫買二百五的石印本，似是而非，相距千里。宋徽宗字緊湊勁拔，其實即是褚字的鋒芒。你且不管你的骨架，只在筆上加工夫，不要直來直往，需有進退揖讓，抑揚粗細(xì)。情志自生。我以為字比畫難多了，畫是隨處可以得畫譜，真蘭草，山水，若能通過技巧一關(guān)，無一不可為你所用。只有中國的物產(chǎn)字，是非臨帖不可，然后才可以典雅，無一氣沒有來歷，又無一氣不是創(chuàng)作。像臺上的身段一樣，即使入了化境，也可以找得出衣缽所屬。

唐 褚遂良 倪寬贊

唐 褚遂良《孟法師碑》

○○●○1961年11月24日

你有另本《四部叢刊》，不知你有無《居易堂集》，是明末遺老徐枋著的，中有論書一篇，論得真是好。題目是《臨曹娥碑后》，論晉唐風(fēng)格之懸殊，大致是晉人尚姿致而唐人尚功夫。其中名句是“唐人楷書似至工于人之所見而不能工于人之所不見。所謂真不通草耶”，“見”與“不見”看來像是禪語，其實是真話。唐朝人字如顏柳褚歐都是著重間架構(gòu)造，其中回環(huán)照顧去晉人遠(yuǎn)得很，而學(xué)唐人書又更遠(yuǎn)了。寫楷書要記得草書，而去掉草書中之“牽絲”處，只把“牽絲”牽在空中。而不可在紙上。而又不可不牽在空中。然后才有神氣，有照顧。像戲臺上的照面“人之所不見”即此。虞世南還有晉人風(fēng)致，《破邪論序》體長而松，倒正是你的架子?！恫芏稹芬苍S太扁，你近來臨得如何？我尚有臨的《破邪論序》在此。是裱好的，不容易寄。因為當(dāng)時還臨得得意，所以裱成兩張，還展覽過。

○○●○1962年1月16日

奉還你的小楷，我雖然逐字看了，但不是逐字批，因為你寫得太擠了，批多了反而看不清楚。你的間架不錯，基本筆畫上若是吹毛求疵說有幾處毛病，你的筆鉤直都好，中直（如平中申之類）常常寫偏了，古人亦有寫偏，但是把握住的，你的偏的把握不住的。撇也有點把握不住。這是很容易糾正的。若是寫蘇字都不是毛病。若是寫晉唐就是毛病了。說起來有點玄妙，其實一點不玄。寫中只有兩種力量，先是向左，再向右拉，潛在的力量。如若照此種方法練沒有不直的。撇同理，潛在的力量是撇而不是撇。天、火的撇是一開始是直筆不要轉(zhuǎn)得太早了，用原子筆怎么也畫不明白，我將用毛筆將幾個動態(tài)也是我的心得寫出來給你看。練字不要練得太多，但求精細(xì)處先從筆意起，間架次之。若筆意好，架子雖有小疵亦可掩去。筆意就是古人所謂“勢”，我現(xiàn)在叫它動態(tài)。動態(tài)也就是身段，欲左先右，欲抑先揚，欲進先退，左右照顧，面面俱到。其他運動亦復(fù)如此，若踢球，先退許多步，以儲力量，便踢得遠(yuǎn)。另紙的毛筆例子是較為夸張的，亦可寫得不顯露的，動態(tài)含蓄在內(nèi)。虞世南最是含蓄，褚書就是露了，但學(xué)字筆法褚書容易掌握，學(xué)會了再把動態(tài)潛伏在內(nèi)。

▲ 張充和自書《尋幽》中的聯(lián)句，私人收藏

▲ 張充和 小楷 望江南詞

○○●○1962年5月27日

你倒真是認(rèn)真在練字，論字最好是唐代孫過庭《書譜》，據(jù)載王羲之字都是他的手筆。《書譜》真是正筆字，也合規(guī)矩，舊日故宮印的很好，后面有釋文，歷來在釋文中有好幾處錯，馬衡在重印時更改過不少，我在老楊處見到過。我亦有一本，破舊不堪，當(dāng)時沒有把它校勘抄下來很可惜。不知現(xiàn)在印出來否？我初到此不久為陳世驤譯文寫了《文賦》，我手邊有一二本，此書是善本了，只印四百本，我若是找到即寄一本。在意大利有兩本課文，一是三十首唐詩，一是王維與裴迪的輞川詩三十首，印得很考究。我只有一本，不能送你。我寫的是各體，信筆寫來，不覺紙滿，漢斯父母昨日回加州了，我大洗一番，今日放松，在園中寫信。

○○●○1962年10月10日

我近來又在練字畫，字用白報紙練，你用什么練？你若舍不得大量的練大字，我給你寄白報紙。大概兩毛錢可寄一磅。漢斯反對我寄。說是巴巴的寄紙，寄這么壞的。你們的報紙上可否練了字再賣。我昨天起練大字，草書。我有一個孫過庭《書譜》是故宮影印的，破爛不堪，這是我的寶貝。字帖的顏柳我都暫時不練，我有一本殘本《書道》剛好有褚虞字，我很喜歡，漢碑中我最喜歡《石門頌》，用篆字筆去寫隸字，也放得很，不拘束。你若碰巧見到有影印的給我買一本寄來。你用什么毛筆？用羊毫還是狼毫？我刻的圓印是塑膠的，將來刻一個寄給你。

▲《睎周集》中張充和的書法

○○●○1962年10月19日

上星期我去紐約看一個中國字畫展覽會，是一個美國收藏家收藏的。從唐到清，唐有懷素的小幅大概不假，中有一幅喬仲常《后赤壁賦》，是我在北京時臨過的。忽然見到百感交集，你道原主人是誰，是1927年我們?nèi)S山，他用車子送，自己送到天目山的王文伯。后來在北京見到他，他已是大收藏家了。我間接借臨。此畫最大的特點是：1.宋人畫宋人故事。2.中國畫中第一個見到有人影子的“影在地”，三個人影清楚雅致。3.巨虎豹、蟠虬龍，虎豹是石頭形狀，虬龍就是老藤子。此畫在宋畫中筆畫清楚、老練，筆筆可臨。我所謂百感交集是永遠(yuǎn)再不能用手摸著呢。不說在身邊一星期去臨它，美國收藏家除了展覽外即在銀行保險庫中。會中遇到王文伯，他用兩個手來握一個手，可是只有四個指頭，原來七八年前，酒后抽煙燒得大半死，今日臉上亦不是當(dāng)年了。我問他何以為生，他說賣畫度日。討了個外國太太是護士。沒有孩子。已年近七十，或已七十了。

○○●○1962年10月28日

你把《九成宮》寫穩(wěn)了后若另找到《道因法師碑》，寫幾遍（《書道全集》里有？）。因《九成宮》結(jié)構(gòu)太平正，道因碑結(jié)體有參差。《書譜》云：“初學(xué)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wù)追險絕，既能險絕，復(fù)歸平正?！贝蟾潘兴囆g(shù)亦如是。你的字平正有余，險絕不足。你現(xiàn)在已知唐碑大體，唐人重法，有斯入手最不出毛病。以后若能多看六朝碑甚好，八分書不易寫，功力不逮，就易俗，六朝碑若寫得不好，又易怪，漢碑中《石門頌》寫不俗，若《華山》《禮器》《曹全》就容易寫俗了。六朝碑中《張黑女》不錯，我手邊一本也沒有，把名字都忘了。只有最好的才記得。六朝碑有兩種形，一種是像篆字筆，一種是方筆。兩種中都有好壞，若寫得不好，就變成“清道人”。所以我說多看不必臨寫。我當(dāng)初從漢碑臨起，直至六朝，小時雖寫顏字，但只得用筆而已。到重慶后才寫虞世南同褚遂良，到了美國后做圖書館時，寫給外國人看，必須個個字能在字典上查到，所以我現(xiàn)在字真能說復(fù)歸平正了?？戳伺f日的《白石集》小楷，真是字字求奇。在美國寫一遍《離騷》一遍《文賦》（已印出），都是平正無奇的。在美國我不多給人寫字，尤其是同地的朋友要字，我以為不可給他，因為你常去之故就非掛不可。所以我只送給遠(yuǎn)處人（可是至今還沒有送你），草字與其臨《閣帖》中晉人的草字，不如臨真跡中之唐人的《書譜》《自敘》（懷素）《四十二章經(jīng)》（懷素），這三本墨跡若臨好了，都認(rèn)得了，能隨字就來，那真是享受無窮。我至今尚想念《自敘》《四十二章經(jīng)》的墨跡。日本出的《支那墨跡大成》里面都有，就可惜太貴，從一百元時我就想買，沒有那么多錢，年年問價錢，現(xiàn)在已漲到兩百多了，而且剩下不多了。

《道因法師碑》（局部）

《自敘帖》（局部）

《二十四章經(jīng)》（局部）

○○●○1962年11月1日

現(xiàn)在我想到什么寫什么，我記得我小時見到一本小書上論字，后來再也找不到，找遍叢書亦不見，中有兩句是我一生記得的，說：“臨帖不可有我在，自運時不可有帖在?！闭媸敲?。沈尹默告訴我及其他學(xué)生說：“你們不要學(xué)我，你們?nèi)粽业轿业哪锛?，我的字便一文不值了。”意思要我們研究他字的來源。于是我著手研究他。他的字由唐碑入手，唐碑中褚字寫得最多，他的字?yán)謹(jǐn)有余，蒼勁不足，他的不經(jīng)意之書札小簡最好。我有他數(shù)封至今寶之。在重慶時他亦間臨六朝碑，但是無“石氣”。有兩種寫字的，一是寫碑出生，一是寫帖出生，楊今甫沈從文寫帖，朱猛實是寫碑，其他真正書家必由碑而帖。若由碑而帖再金石，就變成吳昌碩之類了。所謂“碑”，是指六朝及唐，不包括漢碑。漢碑是另一個路子。我是由漢碑跳到帖，所以小楷帶漢碑味。六朝碑我臨得不多，漢碑差不多臨遍了。（我舊有全部中華及正所出之漢碑。）因此我的書法嚴(yán)格說起是書而不法，法到唐才立的。

○○●○1962年11月27日

《書道全集》不可臨，看看參考可以，因例子選本不好，《閣帖》尤壞，而且所謂全集真真則不全，說起行書有用，倒是真的，《蘭亭》《圣教序》都好，《蘭亭》有幾百種拓片，好的不易得，如果有《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便好。歐《千字文》我還未見到，千萬不要寫蘇趙之流。行書一書蘇趙便糟了。

《曹娥》體扁而心實聚，我寫《曹娥》得其寬而不得其聚?！镀菩啊敷w窄長而心實寬，我寫《破邪》但求其窄長而同然心寬。在你是一向體長，實合《破邪》，《曹娥》是從漢碑《曹全》來的?！恫苋肥菨h碑中最秀的?！恫芏稹返捏w同你的不合。上下緊湊，不臨漢碑，不易得到其中結(jié)體。再擬的“知”字，有點不清晰，原為“知”，最好是帶上左上一撇，便不與其他字混了。你一提到字我便捫了一套，也是自己過癮，不怕人笑話，可別同教字的老先生把我的話當(dāng)回事。他對你有禮貌，當(dāng)然說對。我寫字不上正規(guī)的，從小雖受過訓(xùn)練，但后來一變再變，到現(xiàn)在還是不穩(wěn)定呢。雖從沈尹默學(xué)過字，而一點他的意思都沒有。

▲ 張充和贈白謙慎《草字編》

○○●○1962年12月26日

到北港后，我的確用功得多，也畫了幾十張畫。今年畫興差，字興大，我有一本銅板的賀知章《孝經(jīng)》，日日在臨，現(xiàn)在到第五遍。真跡在日本宮內(nèi)省，這是刻板的。因未見真跡，不知究竟，可是這個已夠我臨了。抑揚頓挫十分有情趣。待到四十遍后用好紙寫遍給你。（希望此話兌現(xiàn)）我信上所提到的碑帖并不急要，只是先談?wù)劷o你參考。我要時就找北京他們要去。你不必苦苦為我找字。一本帖要臨幾十遍才寫，所以你要臨的千萬別寄給我。明年若經(jīng)濟許可我要從日本買《支那墨跡大成》，那里面玩意兒可多。從王羲之《快雪時晴》墨跡起，直至吳昌碩時?！洞净诽蟹玫牟灰椎?。不知你買到的是什么本子。我的是明王本，又有一部《停云館帖》，是文徵明刻的，要算精的了，在蘇州買到的。但我卻不常臨它們。只是看看而已。談到隸書寫法，必得用毛筆，我現(xiàn)在在看孩子們不便。你買到《禮器碑》很好，我開蒙是《禮器》?！妒T頌》對你不宜，太金石氣了?！抖Y器》格式規(guī)矩，體不太扁，易臨?！犊讖R碑》有一大堆，好的亦多。有正出的有《漢魏大觀》《魏碑大觀》，這些大觀是有規(guī)模而不精，是石印而不是影印。中華、商務(wù)舊?。úＡО澹┒己?。選集亦好。近來印的我不太知道。故宮印的大概是好而貴。一談字就是一半紙結(jié)束。

張充和｜（1913—2015），祖籍合肥，生于上海。“合肥四姊妹”之小妹。十歲時師從朱謨欽學(xué)古文及書法。十六歲從沈傳芷、張傳芳、李榮圻等學(xué)昆曲。1934年考入北大中文系?？箲?zhàn)爆發(fā)，轉(zhuǎn)往重慶，研究古樂及曲譜，并從沈尹默習(xí)書法。勝利后，于北大講授昆曲及書法。1948年結(jié)縭傅漢思（Hans H. Frankel）。1949年移居美國，在耶魯大學(xué)教授書法二十多載，并于家中傳薪昆曲，得繼清芬（參閱百歲張充和作品系列《曲人鴻爪》《古色今香》《天涯晚笛》《小園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