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辦小事情卻提拉重要人物重要線索，展示重要人物個性。周瑞家的送宮花，一件小事，像電影上的“搖鏡頭”——展現(xiàn)薛姨媽、薛寶釵、香菱、賈府三艷、王熙鳳、林黛玉等八個人物的個性風(fēng)采和為人處世，對于大作家來說，沒有小人物小故事小細(xì)節(jié)，只有對人生的深刻觀察和巧妙體現(xiàn)。

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似乎是個不重要的人物，卻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關(guān)鍵場合，聽到關(guān)鍵話語。小說開頭冷子興演說榮國府，是對賈府人物提綱掣領(lǐng)介紹，而冷子興是周瑞家的女婿。他的觀點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岳母。在小說進(jìn)程中，周瑞家的不斷地穿針引線，比如，她在賈府分工是陪太太奶奶出門，并不管接待，然而她卻在接待工作上插一杠子，將劉姥姥帶到王熙鳳跟前，將窮富兩重天組合到一起；她是王夫人陪房，卻隨王熙鳳來到小花枝巷尤二姐跟前，把嫡庶兩類人觀察到眼底。《紅樓夢》第七回有的版本叫“送宮花賈璉戲熙鳳”，送宮花的又是周瑞家的。

薛寶釵家是皇商，供應(yīng)宮廷各種用品，其中就包括嬪妃戴的精巧假花，是謂“宮花”。《金瓶梅》已寫到宮廷用品引領(lǐng)社會消費新潮流。李瓶兒的宮制金瞥引起西門府女人的興趣，透視出西門府人事關(guān)系的深層矛盾?！都t樓夢》寫周瑞家的送宮花，則在《紅樓夢》這部長篇巨著中具備了八大功能。

第一個功能，寫薛姨媽會做人。薛姨媽跟王夫人聊天聽到周瑞家的來了，就叫她把宮制新花帶過去，送迎春、探春、惜春、黛玉每人兩枝，鳳姐四枝?？磥砜途淤Z府的薛姨媽常給賈府送些貴重新巧物品，且在送禮時顧及各個方面。小說從沒寫薛姨媽給賈母送禮。薛姨媽既然連幾枝新巧樣式的宮花都照顧到賈府小姐，在其他高檔消費品上肯定忘不了賈母。薛姨媽給人的突出印象是懂事、識趣、大方、會說話，這其實也是薛寶釵性格形成的依據(jù)。薛蟠經(jīng)商帶回來土特產(chǎn)，寶釵送寶玉時對倒霉蛋賈環(huán)一視同仁，令趙姨娘感恩戴德，寶釵這一手就是跟母親學(xué)的。

第二個功能，寫薛寶釵的“淡”。王夫人說：這花留著給寶丫頭戴吧，薛姨媽說：“寶丫頭古怪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苯枘赣H的嘴，把寶釵的性情點出來，所謂“淡極始知花更艷”。其實送宮花之前，周瑞家的聽薛寶釵說冷香丸，已通過周瑞家的耳朵寫了薛寶釵的“冷”，這次借薛姨媽的嘴，又描了其“淡”。

第三個功能，寫香菱。給周瑞家的拿宮花來的是香菱，這是“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后，甄英蓮在賈府第一次登場，已改名香菱，是薛寶釵給起的名字。周瑞家的對她的評價是“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甲戌本評這是“一擊兩鳴法”，既寫香菱又寫秦可卿之美。而賈寶玉夢中所見的“可卿”又兼具寶釵黛玉之美?？梢韵胍姡懔庖布婢哜O黛之美，只是她命太苦，周瑞家的問她家鄉(xiāng)和父母等事，她都回答“記不得了”。

第四個功能，寫迎春、探春姐妹。周瑞家的送宮花，二姐妹正在下棋，收到宮花，謙謙有禮地道謝。她們的丫鬢司棋、待（侍）書也首次登場。給迎春探春送宮花過程中，作者順便交待了賈母對孫輩的新安排：她把本來隨她住的孫女兒迎春、探春、惜春移到王夫人房后三間小拘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身邊解悶。這說明：林黛玉一進(jìn)賈府，就從賈母手里奪了賈府小姐之寵，成為跟賈寶玉并列的賈母“最寵者”。

第五個功能，預(yù)伏惜春命運伏筆。惜春是賈府姐妹中最小的，還處于貪玩年齡，但她玩耍的對象偏偏是尼姑智能兒！聽說姨媽給她送來新奇宮花，惜春說：“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可戴在那里？”這是小孩子玩笑話，也是惜春的命運預(yù)言，甲戌本眉批“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惜春最終勘破三春，出家為尼，“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第六個功能，寫王熙鳳與賈璉的少年夫婦恩愛。周瑞家的給姑娘們送完宮花后，從李紈后窗下經(jīng)過，出西角門進(jìn)入王熙鳳院中：

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她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慌得躡手躡腳地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問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jìn)去。

賈璉和鳳姐午睡時間大秀夫婦恩愛。賈璉房中下人知道，絕不能讓外人打擾璉二爺和二奶奶房中戲，給主人層層設(shè)防。第一道防線是豐兒坐在鳳姐的門檻上，以阻止來人闖人。第二道防線更重要，只是周瑞家的看不到。這道防線就是平兒。她肯定待在外間，隨時聽王熙鳳呼喚。豐兒看到周瑞家的來，卻不敢出聲，只能擺手示意叫周瑞家的先到東屋等著；周瑞家的立即會意，知道鳳姐夫婦在干什么，所以她走路“躡手躡腳”，怕踩了螞蟻；周瑞家的似乎有點兒多嘴多舌，還要問奶子：璉二奶奶是否在睡中覺？這話她只能悄悄低聲問。奶子連回答都不敢，只“搖頭兒”。她搖頭什么意思？是“快別問啦”？還是“他們的事別提啦”？接著出現(xiàn)賈璉的笑聲、平兒讓豐兒舀水，都是刻意漏泄鳳姐春情的狡黯之筆。

甲戌本對這一段的評論是： “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效染，不獨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讀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逼涿寂謱懙溃骸坝嗨厮爻鹗蕖队拇奥狕L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span>

《紅樓夢》寫男女房事與《金瓶梅》的不同在于，《金瓶梅》經(jīng)常窮形盡相寫性愛過程，《紅樓夢》卻分若干種層次，有的明寫，有的暗寫，有的細(xì)寫，有的略寫，有的正寫，有的側(cè)寫，有的似寫非寫。鳳姐和賈璉的房事既是隱寫，又是側(cè)寫，還是似寫非寫。曹雪芹為什么這樣做？是為了他鐘愛的女主角王熙鳳。

在賈璉的性伙伴當(dāng)中，王熙鳳是嬌妻，更是正妻，還是曹雪芹鐘愛的英風(fēng)俊骨的人物。寫賈璉跟鳳姐的情事，當(dāng)然不能采取像賈璉跟鮑二家的偷情、跟多姑娘上床那樣的筆墨，必須采用“柳藏鸚鵡語方知”的寫法。鸚鵡藏在柳枝深處，人們看不到它，是它的叫聲或?qū)W人說話的聲音，讓人知道它在什么地方。鳳姐和賈璉大白天秀夫妻恩愛，曹雪芹一字不寫他們?nèi)绾未矐?，卻通過豐兒、平兒、奶子、周瑞家的，巧妙地寫了出來。

有些研究者認(rèn)為王熙鳳相當(dāng)放蕩，不僅跟賈璉“白日宣淫”，還跟賈蓉有情人關(guān)系，其實這是中了程甲本濫改的毒。王熙鳳心中的“情人”只有一個，就是璉二爺。在《紅樓夢》前四十回中，鳳姐和賈璉一直是恩愛夫婦，“送宮花賈璉戲熙鳳”說明他們的夫妻恩愛達(dá)到了不分場合、不分時間的程度。王熙鳳在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宗法社會制度下，追求“一對一”的真摯愛情，一再跟賈璉的外遇做斗爭，用心良苦，因為賈璉“臟的臭的都拉到了你屋里去”（賈母語），他們的關(guān)系才出現(xiàn)裂痕。

第七個功能，寫王熙鳳和秦可卿的友誼。平兒從周瑞家的手里拿了四枝宮花，向王熙鳳匯報，接著就拿著兩枝花出來派彩明“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鳳姐把宮花送給秦可卿，說明二人的關(guān)系特別親密。這里邊還透露個極小的細(xì)節(jié)：薛姨媽給賈府的人送宮花，為什么其他人都是兩枝，卻特地送王熙鳳四枝？這說明薛姨媽跟王熙鳳關(guān)系最親密。薛姨媽送兩枝花的都是什么人？迎春，大老爺身邊人生的；惜春，東府的；探春，賈政姨太太生的；黛玉，賈母的外孫女兒。她們跟薛姨媽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唯有王熙鳳是薛姨媽的親侄女兒。因此，其他人都是兩枝，王熙鳳獨得四枝。齊魯俗話：一抹不如四指近，就是這意思。薛姨媽顧全大局，通情達(dá)理，卻在不經(jīng)意中，跟人物關(guān)系分出了遠(yuǎn)近?！都t樓夢》在這些小事的描寫上很有分寸。

第八個功能，寫黛玉敏感多疑、不合群、不會處理人事關(guān)系。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作戲呢。周瑞家的進(jìn)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戴。”寶玉聽說，先便說：“什么花？拿來給我?！币幻嬖缟焓纸舆^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林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道：“還是單送我一個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摈煊裨倏戳艘豢矗湫Φ溃骸拔揖椭?，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替我道謝吧?！敝苋鸺业穆犃?，一聲兒不言語。

按照賈府布局，周瑞家的送宮花是按離梨香院的遠(yuǎn)近送達(dá)，并不曾故意繞個圈兒先給賈府小姐和王熙鳳送，把大家挑剩下的送給林黛玉。按照給小姐的“德容言工”，林黛玉應(yīng)是：先謝姨媽送宮花，再向“周姐姐”（周瑞家的）道辛苦。就像寶釵和賈府姐妹對周瑞家的所采取的態(tài)度。寶釵見周瑞家的來了，滿面堆著笑讓“周姐姐坐”；迎春、探春見周瑞家的來了，“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林黛玉卻大不近人情，她還不如“無事忙”賈寶玉熱情，不僅對姨媽送宮花“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輕之太甚，還沒事找事，說別人不挑剩下也不給我！一句話就得罪了五個人。既得罪了先得到花的賈府三春和鳳姐，似乎她們挑肥揀瘦，又得罪了周瑞家的，似乎她看人下菜碟，不把林姑娘當(dāng)正經(jīng)主子。周瑞家的是下人，對林姑娘的話自然“一聲兒不言語”，是不敢言語，也不便言語。但當(dāng)面不言語不等于背后不言語，當(dāng)時不言語不等于以后不言語，周瑞家的會向王夫人匯報些什么？會向下人宣傳些什么？都是林黛玉想不到的。賈府的人說林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未必沒有周瑞家的這類人飛短流長。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又是王熙鳳的親信。齊魯有俗話“沒錢賒仇家”，聰明的林姑娘偏偏做出無意中樹仇家的蠢事。當(dāng)然這也是林姑娘性格的體現(xiàn)。

甲戌本脂硯齋眉批： “余問（謂）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主（至）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擎兒一段，卻又將阿肇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掣兒正傳，小說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span>

戚寥生《石頭記序》：“吾聞絳樹兩歌，一聲在喉，一聲在鼻；黃華二犢，左腕能楷，右腕能草。神乎技矣?！敝苋鸺业乃蛯m花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一事，就體現(xiàn)了曹雪芹這一寫作特點。正如馮其庸先生在《瓜飯樓重校評批<>

周瑞家的送宮花，小人物辦小事情，卻提拉重要人物的重要線索，展示重要人物的個性。周瑞家的送宮花，平平常常，沒發(fā)生任何驚心動魄、對人物命運起重要作用的事件，如小溪潺潺，如纖云輕舒，閱讀上給人舒徐安適、閑庭信步之感，又像現(xiàn)代影視劇的“搖鏡頭”，令讀者隨著周瑞家的，一步一步觀察將要在紅樓舞臺上演出悲歡離合的“角”們。對大作家來說，沒有小故事、小人物、小細(xì)節(jié)，只有對人生的深刻觀察和巧妙體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