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君士坦丁作為基督教的保護者聲名遠揚，在他死后留下的卻絕非基督教世界。嚴格意義上來講，羅馬帝國從官方而言仍舊是一個異教國家，政府也繼續(xù)劃撥資金去維護古老宗教的神廟和保護神職人員。君士坦丁所做的只是將基督教合法化，但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的一點是，新的信仰才是未來時代浪潮的走向。帝國有許多人目睹這種全新信仰迅速發(fā)展而感到恐懼，作家和歷史學家們也同樣哀嘆著傳統(tǒng)價值觀的衰落。古老的神明千年以來都是羅馬人民的精神信仰，倫理學家們也嚴肅地警告，只有災難來臨才能讓這全新的宗教受到打擊。盡管教會擁有很多信徒，但神廟依然擠滿了信眾，很多人都在祈禱真神能夠獲得勝利，將帝國從基督教的影響下拯救出來。君士坦丁駕崩僅僅過了24年，新的領導者就誕生了。

這一切可謂歷史上的奇聞逸事，最后一位異教皇帝卻是帝國首個基督教朝代的一員。君士坦丁很少花心思考慮誰來繼承他的皇位，這或許也不會讓人感到多么吃驚。他像往常那樣全神貫注地思索著自己葬禮的具體細節(jié)，但卻并不費心思考皇位繼承人的歸屬。他的三個幸存的兒子（很遺憾，三個人都缺乏創(chuàng)造性的才能，他們都以君士坦丁自己名字的不同形式命名）都認為自己能繼位稱帝，結(jié)果就是帝國陷入尷尬的三分天下的境地。君士坦提烏斯二世是三個兒子中最有才能的，他采取了先發(fā)制人的手段，殺死了所有和父親流著相同血液的其他親屬，只留下了堂弟尤利安，只是因為他認為這個年方五歲的幼童不會對他構(gòu)成什么威脅。

這場屠殺確實阻止了兄弟間的權力繼續(xù)分裂，然而，雖然帝國面積廣大，也沒有大到能夠同時容納三位帝王的地步，他們幾乎是立刻開始互相殘殺。他們從小生長在奢靡的宮廷之中，身邊圍繞的是大群侍從，從出生開始就因為各種繁文縟節(jié)而疲憊不已。宮廷中有大批的導師教育這些孩子，他們耳邊充斥的是官妓的調(diào)笑言語，確實沒有什么時間和機會去發(fā)展手足之情，退一步而言，這也就導致了一種令人頭疼的家族關系。三年之內(nèi)，三人中的長兄侵入了三弟的領土，帝國再次陷入內(nèi)亂紛爭之中。

當君士坦丁的兒子們忙著互相殘殺時，他們的堂弟弗拉維烏斯·克勞狄烏斯·尤利安努斯，即為人所熟知的'叛教者'尤利安，在事實上的軟禁中度過了童年時代，整日閱讀希臘和羅馬的典籍。尤利安的性情冷靜嚴肅，是一位學者，他對安逸的流放生活完全沒有任何不滿，也沒有加入他家族危險的皇位爭奪游戲中的意愿。19歲這一年，尤利安成功獲得允許在各地游歷，繼續(xù)鉆研學問，其后的四年中，從帕加馬到以弗所，尤利安遍訪偉大先哲的故地，沉浸在業(yè)已消失的古代世界的魅力之中。在到達著名的雅典學院的時候，他選擇秘密放棄基督教信仰，轉(zhuǎn)而信仰一種異教學派，名為新柏拉圖派哲學。他表面上對基督教十分虔誠，小心翼翼地隱瞞著自己叛教的事實，他向自己憂心忡忡的老師再次保證他的信仰不可動搖，一如既往，同時卻陷入了強烈的異教狂熱之中。

尤利安青年時代的游歷突然陷入了中斷。君士坦提烏斯二世的兄弟全部去世后，他統(tǒng)一了羅馬帝國，自己作為最高統(tǒng)治者，但他發(fā)現(xiàn)帝國樹敵眾多，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難以抵抗。在他鞏固權力的時候，家族就成了威脅，只有兩個辦法--盡快將他們斬草除根，或讓他們保持中立。但既然他已經(jīng)登上了皇位，繁重的國家事務也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看上去此時此刻血統(tǒng)才是最佳的證明忠誠的方式。蠻族已經(jīng)越過高盧地區(qū)，必須有人去阻止他們的腳步，但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因為要對付波斯而分身乏術。在他的家族內(nèi)部尋找合適人選去完成任務顯得十分尷尬，因為他已經(jīng)將家族中任何可能的威脅都誅殺殆盡，但此時此刻還有一位合適的人選。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希望尤利安能夠不計前嫌，因此召喚他的堂弟來到米蘭。

尤利安希望的是隱居世外，一心向?qū)W，但一位皇帝的召喚顯然很難拒絕。他只用短短的時間游覽了特洛伊古城遺址，就心懷忐忑地來到了他的堂兄面前。上一位出現(xiàn)在君士坦提烏斯二世面前的家族成員已經(jīng)被下令處死了，當聽說他的命運時，尤利安實在難以預料他所要面臨的境況。之后他被賜予愷撒的頭銜，這位曾經(jīng)的學者被派到高盧地區(qū)去鎮(zhèn)壓萊茵河地區(qū)的叛亂。他要去完成這一艱巨的任務，而跟隨他的只有360人，他'只知道如何祈禱'，根本不懂得如何打仗。

尤利安本人確實并非一位出色的指揮官。在這方面他算得上束手無策，笨手笨腳，他還從來沒有領導過別人，宮廷上下都認為他懵懂西羅馬帝國的混亂甚至讓君士坦提烏斯二世這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領導者都感到無從下手，這一點很多年來已經(jīng)得到了證明。對于這位嚴肅、內(nèi)向的新愷撒，所有人都不抱什么希望。

穿上并不合身的盔甲，這位從前的學者收起了他的書本，在355年的12月1日，踏上了希望渺茫的征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尤利安事實上是一位非常智慧的將領。在五年的征戰(zhàn)之中，他平定了高盧省，釋放了兩萬名哥特囚犯，將蠻族趕出國境，甚至四次跨過萊茵河，徹底擊潰了阿勒曼尼人。尤利安將俘虜?shù)娜斩骼壯褐辆刻苟”?，然后帶著大勝的?zhàn)績在冬天時退回了巴黎地區(qū)。

自然，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并不希望看到尤利安繼續(xù)高奏凱歌。在離開都城的時候，尤利安還是一個頭腦天真的學生，一個安靜的、毫無威脅的年輕人，飽受朝廷上下的嘲諷，但如今他已經(jīng)蛻變成了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將領和執(zhí)政官，在軍隊和人民中都深受愛戴。他并沒有任何不忠之處，但君士坦提烏斯二世一生中已經(jīng)見過了太多覬覦王位的陰謀者--起初是按兵不動，接著就發(fā)動叛亂。對于這種事，未雨綢繆才是上上策。君士坦提烏斯聲稱需要尤利安的資金和軍隊去攻打波斯，因此寫信要求堂弟行使愷撒權力，向高盧地區(qū)征稅，并且馬上貢獻出一半軍隊去攻打波斯。

皇帝的信件在359年冬天到達了尤利安手中，受到了恭敬的迎接，但同時也遭到了質(zhì)疑。尤利安手下的大部分士兵都明確地表示他們從未遠行至東方參戰(zhàn)，而且需要行軍幾千英里，在他人的麾下出生入死，同時自己的家人卻暴露在蠻族的覬覦之下，這樣的不安想法引發(fā)了暴亂。尤利安的軍隊整夜都圍在他的宮殿之外，并且高呼他為奧古斯都，請求他起來反抗君士坦提烏斯二世。在聲稱接受了來自宙斯的神諭之后，尤利安最終同意了。按照古老的日耳曼習俗，他的軍隊將自己的國王抬起，放在盾牌之上，然后發(fā)出粗啞的呼喊，這一切將羅馬帝國再次分裂為兩派。

世界的分裂并沒有持續(xù)太久。尤利安的行動顯然意味著戰(zhàn)爭，因此他正式放棄了作為基督教徒的掩飾，打算重新恢復異教信仰。這種爆炸性的叛教言論傳播到了整個西羅馬，但卻沒有傳到塔爾蘇斯，君士坦提烏斯此時正身患重病，在此處休養(yǎng)。尤利安為他的叛亂做出了十分完美的規(guī)劃。君士坦提烏斯對堂弟的新信仰根本一無所知，因此十分寬宏地將尤利安定為他的繼任者，同時遣散了自己的醫(yī)生。幾天之后，這位四十歲的皇帝駕崩了，異教重新占據(jù)了羅馬帝國的統(tǒng)治地位。

當?shù)弥约禾眯竹{崩消息的時候，尤利安正在亞得里亞海岸邊，他回到首都的速度是如此迅速，以至于謠言傳說他的二輪戰(zhàn)車長出了會飛的翅膀。當?shù)谝晃怀錾诰刻苟”さ幕实墼?2月11日回到他出生的城市的時候，受到了極為熱烈的歡迎。幾乎每一位居民都蜂擁到大街上，呼喊著尤利安的名字，用一位目擊者的話來講，'他好像是從天堂降臨到人間的'。元老院成員匆忙趕來向他道賀，小巷中擠滿了歡呼鼓掌的人民。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只是聽說過關于這位新皇帝的種種傳聞，有關他卓越戰(zhàn)績的故事從邊境逐漸傳播到了全國各地。他們第一眼目睹他昂首闊步前進在城市的大道上，就好像看見尤里烏斯·愷撒本人將要歸來帶領這個帝國邁向新的黃金時代。

然而，坐在皇位上所看到的一切卻并沒有那么美好。在這天光明亮的12月里，尤利安所看到的卻是到處都在滋生邪惡、放蕩和無法避免的衰敗。君士坦丁之子的統(tǒng)治似乎成為了賄賂、貪食和腐敗滋生的溫床，政府的官職可以十分方便地買賣，甚至軍隊也開始變得軟弱和懈怠。對財富的肆意炫耀展現(xiàn)出華麗外表下的腐朽，奢靡無度已經(jīng)占據(jù)了社會的統(tǒng)治地位。

對于秉承保守主義思想的尤利安而言，并不難看出帝國的種種弊端。奧古斯都曾經(jīng)穿著樸素的長袍，謙稱自己為'第一公民'，而如今的皇帝們則穿著絲質(zhì)的華麗衣袍，上面點綴著寶石，身邊有大群宦官圍繞，周圍繚繞著熏香的煙霧，和他的人民漸行漸遠。曾經(jīng)他們與自己的將領共商大計，征服世界，現(xiàn)在他們則花上大量時間與廚師商議如何烹調(diào)精美菜肴。最嚴重的是他們已經(jīng)拋棄了舊時羅馬的尚武傳統(tǒng)，榮耀和責任都被拋諸腦后，接受了基督教所宣揚的女性化特質(zhì)，即寬恕和順從。不論皇帝和軍隊都變得軟弱無力。尤利安穿行在君士坦丁大皇宮中，大刀闊斧地開始改革，遣散了那些諂媚的侍從，解雇了上百名理發(fā)師、廚師、管家和仆人，這些人曾經(jīng)對歷任皇帝百般縱容。

然而，這些細枝末節(jié)只不過是帝國開始衰亡的征兆。真正讓尤利安感到擔憂的是基督教在帝國的全面蔓延。宗教迫害顯然在過去沒有起到什么作用，因此現(xiàn)在也就沒有任何必要。諸多爭端多年來已經(jīng)讓基督教世界動蕩不已，他所要做的只是推動基督教的內(nèi)部分裂。為了展現(xiàn)自己寬容的美德，尤利安邀請所有被流放的基督徒回到自己的家中，坐下來圍觀阿里烏派和尼西亞派彼此論戰(zhàn)不休。他確信異教相比基督教而言更加優(yōu)越，如果給他的人民一個恰當時機，他們就會自發(fā)地回歸異教信仰。很快，異教崇拜的禁令得到解除，帝國就此被分裂成兩派，神廟重新開放，大量的異教獻祭讓他的人民茫然不解，稱尤利安為'屠夫'。

然而這一切都于事無補。異教信仰已經(jīng)是強弩之末，從前的信眾多半已經(jīng)忘記了它，只留下十分模糊的印象，國家采取措施也無法促進異教的回歸。尤利安失去了耐心，他決定親自施壓，宣布在公共機構(gòu)任職的時候，異教信仰比基督教更加具有優(yōu)勢。當這一措施也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時，他最終選擇了用暴力措施對基督徒進行鎮(zhèn)壓。在數(shù)名主教被私刑處死之后，皇帝逐步采取了更加強硬的手段，禁止在帝國的學校里學習與基督教相關的內(nèi)容。

當時大多數(shù)最優(yōu)秀的哲學家和教師都是基督徒，他們被剝奪了公民權利，這在社會各個階級都掀起了軒然大波。甚至尤利安的朋友也覺得他的手段過于極端，他手下的傳記作者，平時態(tài)度諂媚的阿米亞努斯·馬爾塞利努斯稱之為'極端嚴酷的手段，應該被永遠埋藏在歷史的塵埃之中'。但這些苛酷的政策如動物獻祭，或是通過譴責信勸說臣民恢復他們的異教信仰，似乎都沒有起到任何作用。這時就需要一些其他的手段了。

君士坦丁通過米爾維安大橋戰(zhàn)役的勝利讓整個帝國成功基督教化，尤利安認為他同樣可以通過一場大勝讓異教回歸應有的地位。眼前最適合的敵人自然是一直以來對羅馬虎視眈眈的波斯，如今他們正在進攻東羅馬的城市。對抗波斯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耽擱了太久。尤利安舉世聞名的伯父君士坦丁曾經(jīng)希望能夠用一場對波斯的大勝來為自己輝煌的人生加冕，如今尤利安將要完成這一偉大使命，但不是為了保護基督教，而是為了將它徹底消滅。

公元362年的春天，尤利安踏上了征途，他戰(zhàn)略的第一個目的地是東部的繁華城市安條克。當他到達安條克城時，當?shù)氐娜嗣駥λ硎玖藷崆闅g迎。見慣了帝國宮廷的華貴奢靡，他們對這位作風簡樸的皇帝感到十分失望，而他無休無止地公開批判當?shù)厝嗣袢狈π叛鲆沧屗麄兏械絽挓Ｈ欢?，聲望的驟然下滑和大眾的抱怨之聲卻對尤利安毫無影響，他繼續(xù)全力準備復興異教信仰。他派出了信使到特爾斐，向那里的祭司請求神諭。特爾斐是羅馬帝國最為著名的神諭之地，幾千年來那里的祭司將月桂樹葉嚼碎，然后吸收它的熏香，借此傳播阿波羅的神諭，這一手法已經(jīng)流傳千年之久，但此時古代世界已經(jīng)消逝，神諭給出的答案也是流傳下來有記載的最后內(nèi)容。'告訴皇帝，'祭司說，'那恢宏的建筑將會傾塌，水泉也將就此干涸。神的一切都不會留存于世，沒有遮蔽，沒有覆蓋。在他的手中，預言的月桂花將不再綻放。'*對于一心想恢復異教帝國的尤利安而言，這也是一篇頗為合適的墓志銘。

然而，皇帝仍然固執(zhí)地拒絕放棄。如果異教信仰無法恢復，基督教也同樣必須被摧毀?；皆?jīng)預言，猶太教神廟直到時光的盡頭才會得以重建，為了反駁基督的觀點，證明他作為先知犯下的錯誤，尤利安下令重建猶太神廟。工程很快開始，但一場地震（基督教典籍之中記述為'巨大的火球'）將地基破壞，迫使驚恐萬分的監(jiān)工放棄了這項工程。情勢日益緊張，安條克沉浸在充滿煽動性的氛圍之中。當皇帝親臨，拜謁安條克最為著名的阿波羅神廟時，事態(tài)也沒有得到緩解。當?shù)弥幻浇萄车勒弑话苍嵩诋數(shù)氐墓茌爡^(qū)內(nèi)時，尤利安感到不安，因此強硬地下令將死者尸體從墓中掘出。憤怒的暴動席卷了整個城市，在逮捕和處死了數(shù)位基督教煽動者之后，情勢才得到緩解。幾周之后，一名異教崇拜者將燃燒的蠟燭留在無人照管的神廟之中，導致整個建筑燃起大火，最終被燒成灰燼。

尤利安對城市里的基督教群體引發(fā)的沖突加以嚴厲斥責，他下令關閉基督教教堂，將基督徒用來禮拜的金盤充公，用來充作軍費。此時，城市已經(jīng)到達了發(fā)動叛亂的邊緣，他甚至失去了自己的異教徒臣民的支持。人民在街頭巷尾公然嘲笑這位國王的大胡子和反基督教的舉措，兩派的人民逐漸站到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沖突一觸即發(fā)。最終，363年的3月，尤利安的大軍整裝待發(fā)，讓每個人感到無限欣慰的是，他下令向東進軍。

對波斯的戰(zhàn)爭甚至在正式開戰(zhàn)前就已經(jīng)明顯露出了悲劇的預兆。理想主義的年輕皇帝決心不計任何代價，用一場徒勞無用的戰(zhàn)爭來恢復業(yè)已消逝的異教榮光。這一切看起來都是個徹底的錯誤，但尤利安固執(zhí)地一意孤行。波斯人并沒有進行什么像樣的抵抗，他們竭盡全力地避開拜占庭大軍的行軍路線，但當?shù)氐暮铀至鳎樗钄嗔舜筌姷娜ヂ?，在尤利安到達波斯首都泰西封時，正逢盛夏。尤利安的高盧軍隊不適應如此炎熱的天氣，泰西封的高墻也必須經(jīng)過長期的包圍才能被攻下。大軍承受著如火驕陽的炙烤，同時敵軍不斷地突襲，波斯大軍主力即將到達的傳言，這一切都迫使尤利安無奈地放棄了這次進攻。

10天之內(nèi)，大軍緩慢后撤，同時不斷地被迫與敵人進行小規(guī)模戰(zhàn)斗，他們的敵人變得越發(fā)英勇無畏。之后，在6月26日早晨，波斯大軍突然發(fā)動了進攻。尤利安表現(xiàn)出了一貫的英雄氣概，從軍帳里沖出來，沖進敵人的重重包圍奮勇作戰(zhàn)，甚至來不及穿好他的鎧甲。在戰(zhàn)場的混亂之中，他被一支長矛刺中了。他的部下沖到他倒下的地方，將他帶回了營帳。長矛刺穿的地方很快涌出了大量鮮血。傷口經(jīng)過了葡萄酒的仔細清洗，但長矛的尖端已經(jīng)刺穿了他的肝臟，尤利安知道他自己活不久了。在帳篷里，外面的喊殺聲已經(jīng)逐漸停息，他閉上了眼睛，停止了戰(zhàn)斗。尤利安用手捧起一鞠自己的鮮血，將血灑向空中，朝著太陽。傳聞他死去時，曾經(jīng)喃喃自語：'你們打敗了我，加利利人！'

這句話比垂死的皇帝所能想到的更加具有遠見。古老的宗教已經(jīng)解體，組織混亂，是文化精英階級才歡迎的'文物'。它無法與基督教啟迪大眾心靈和思想的意義相提并論，舊宗教復雜的神明體系和繁文縟節(jié)對于團結(jié)虔信教眾而言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在活著的時候，尤利安未能改變這一切--這個他青年時代深愛的舊世界已經(jīng)變成了明日黃花。懷著無望的浪漫主義和令人嘆息的固執(zhí)，這位皇帝耗盡了畢生的能量和想象力，試圖恢復一種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宗教，甚至以帝國未來一千年的統(tǒng)治權作為代價，確實是不甚明智的。羅馬和它的多神論時期已經(jīng)成為過去，甚至尤利安的異教臣民也為他無休止的獻祭感到困惑不解。他們其中的一位冷淡地表示：'或許他還是死了比較好，如果他從東方回來了，很快用來獻祭的牲畜就不夠用了。'

非常諷刺的是，尤利安的遺體運回了塔爾蘇斯，這里也是圣保羅的誕生地，最后一位異教皇帝在這里安息，他的宏圖大志未能完成。尤利安的死也宣告君士坦丁一脈的血緣就此斷絕，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化作墻壁上精美的馬賽克和宮殿地板上光怪陸離的圖案，供空虛無聊的皇帝欣賞取樂。

然而，古代世界規(guī)模巨大的異教典籍卻并未隨之消失。這些文化在羅馬世界十分根深蒂固，滋養(yǎng)了那些智慧的思想，也絕不會徹底隱沒在歷史的塵埃之中。未來屬于基督教世界，但沒有人認為羅馬能夠輕而易舉地完全拋棄古代世界的過去。與他們的西方鄰人不同，早期的拜占庭教會神父意識到了異教哲學的益處，他們認為這些哲學包含著極有價值的觀點，他們通過謹慎地閱讀，對這些典籍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在歷史的長河中，拜占庭的所有學院，從君士坦丁堡到著名的雅典學院，都保留及研究著這些古代文獻，甚至圣父學院還教授包括古代世界文學、哲學和科學典籍在內(nèi)的課程。這一切與西羅馬帝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西羅馬由于蠻族入侵對文明造成了嚴重破壞，與古代世界過往的聯(lián)系已經(jīng)中斷。不論是在思想上還是實力上，未來都屬于東羅馬；從現(xiàn)在起，世界將為拜占庭帝國所掌控。

——本文選自《歐洲中世紀三部曲·拜占庭帝國》[[美] 拉爾斯·布朗沃思 / 吳斯雅、胡毓堃、豆巖、陳麗 / 中信出版社·新思文化 /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