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國產(chǎn)電視劇，自從資源上了B站之后就很多朋友點播過，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時候來復(fù)習(xí)它了。

最近，這部劇的劇本，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再版了十五周年紀念版，李少紅還轉(zhuǎn)發(fā)了。

劇本和臺詞是這部戲里重要的部分，的確值得出版來專門閱讀，看一下評分，劇本本身的分數(shù)高過了電視劇吶。（下圖為劇本不同版本的評分）

在不同的年紀看《大明宮詞》，感受是不一樣的。

小時候看《大明宮詞》，只覺得是一個心碎的愛情故事：一個天真快樂的女孩愛上了錯的人，就一切都錯了。

長大了再看，找到了更多小時候沒有懂的情感：弘是喜歡男人的，宮廷中的權(quán)力爭斗何其恐怖，站在權(quán)力頂端的武則天也很寂寞。

現(xiàn)在再看，除了故事之外，還會非常迷戀這部戲的詩意和質(zhì)感，無論什么時候拿出這部戲來，隨機播放一個段落，都會為那份美而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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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先從最膚淺的說起吧。

《大明宮詞》的視覺感受很美，到今天看也還是會有這種感覺。

這是周迅真正的成名作，小太平的純真靈動令人過目難忘。

播出那一年周迅26歲，前八集的小太平就把她送上了金鷹節(jié)最受歡迎女演員。

成年太平公主美麗哀婉，眉眼間愁容和寂寞籠罩。陳紅是大美人，觀眾似乎就很少對她有演技的要求，我覺得太平公主應(yīng)該是陳紅演得最好的角色了。

絕世美男子趙文瑄叔叔，一人分飾兩角。

薛紹是儒雅深情飽含掙扎。

張易之代表著輕佻又難以割舍的情欲。

配角里也有好幾個讓人久久懷念的美人。

太子弘，眉目清秀，氣質(zhì)高貴而憂郁。

演員叫劉棟，演過《你的生命如此多情》，據(jù)說這是收視率最低的海巖劇，劉棟是罕見的沒有紅起來的海巖男主角

胡靜的少年韋氏，漂亮得很明顯，難得還有少女式的精明；

何琳演的魏國夫人賀蘭氏，特別美，少女的魅惑。 

對了，還有青澀的李冰冰。

讓我們印象深刻的當然是愛情故事。

上元燈節(jié)，少女太平在迷路時分揭開了一張面具，面具下那張臉，誤了她一生。

再見傾心

遇見薛紹之后，太平忽然知道了什么叫愛情，她告訴自己權(quán)傾天下的母親，要嫁給一個叫薛紹的男人。

太平并不知道，皇家賜予薛紹駙馬稱號的同時，同時賜給了薛紹的妻子三尺白綾。

一個細節(jié)：這件衣服、這身打扮，梳頭的方式，頭上那朵花，陳紅的成年太平也穿過，這是一個過渡的象征。

是薛紹讓太平一夜之間長大，是他讓太平在精神上從小女孩變成了女人。

第二個細節(jié)：薛紹登場后，《大明宮詞》的片頭曲，從恢弘的《太平》（“細雨中離去再還給世界一世太平”），變?yōu)闇厝岬摹堕L相守》。

在有薛紹的那幾集，開頭總有一個女聲在輕柔地唱：你像迎送花香的風(fēng)啊，無辜而自由。

那段心碎的愛情，是太平公主人生最大的悲劇。

五年的夫妻生活中，薛紹因為喪妻之恨而疏遠、折磨著太平；可是太平癡心不改地愛著薛紹，令他動搖，薛紹在這種煎熬中陷入兩難，如果沒有發(fā)妻，如果沒有武后殘忍的賜死，他一定能和太平當一對恩愛的夫妻。

一邊仇恨著皇室，一邊情不自禁愛上太平，薛紹死在了太平懷里，童年的我大概哭了一個月吧。

由愛情引發(fā)的另一個故事主線是母女關(guān)系。

有一個站在權(quán)力最高點的母親，太平小時候是快樂單純的，她任性放縱無法無天。

母親太愛她，所以不惜殺人來為她制造最完美的初戀和婚配，強迫癥一樣的愛毀了太平的終身。

《大明宮詞》讓小時候的我領(lǐng)悟到母女關(guān)系是女性話題里一個重要構(gòu)成，母親對女兒抱有希翼常常造成女兒的悲劇，女兒想擺脫母親的影響又帶著母親的特質(zhì)。

這部戲里，情欲也被拍成得很高級，壓抑的太平公主遇見了像薛紹的張易之，欲望如何被喚醒，是個很精彩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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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劇是全劇的底色，從主角到配角，生在帝王家全都是劫難。

英俊優(yōu)秀的太子弘，喜歡的是男人。

對皇子不同性取向的描寫，也是該劇尺度上的突破。

太子弘與戀人合歡可能是宮闈里最為純粹的愛情。

弘知道自己與母親作對必將招致災(zāi)厄，勸合歡逃命：“我寧可選擇孤獨，而不能讓你……”

而合歡說：“您把我理解得太簡單了。”

合歡雖然卑微，卻用生命和全部的尊嚴愛著弘，又怎么會獨活。

太子弘在重壓中死去，合歡大膽地在李治和武則天面前宣稱，自己是弘的愛人，并要求賜死，讓他與弘合葬。

兒子們因被迫要和母親玩宮斗游戲而誠惶誠恐，因不得不永遠正確而自我懷疑。

最貪玩又沒出息的顯說，我羨慕太平，真想當您的女兒。

但太平同樣也痛苦啊，孩子們的痛苦，都來自武則天。

歸亞蕾的武則天只有中老年版，沒有那些少女武則天的訓(xùn)馬和不倫戀故事。

她登場時已經(jīng)是掌控李唐王朝的王后。

這是我心里最喜歡的武則天，深究起來應(yīng)該超過了劉曉慶版本。劉曉慶演的是一種夸張的、戲劇化的、惡女的野心——“啊權(quán)力啊，真美好，就是想要啊。”

歸亞蕾演的是更人性化的陰謀家，她誠然有算計、有城府，知道弱肉強食的規(guī)則，但也有溫柔的母性的一面。掐死過一個女兒，于是她把所有的愧疚和愛都報償?shù)教缴砩稀?/p>

關(guān)于陰謀的演繹，歸亞蕾不是把心思寫在眉眼之間的那種，而是不動聲色的深不可測，隱隱讓人害怕。

即便沒有特寫鏡頭，身段也是有氣場的。

連最受寵愛的女兒太平也知道，母親會讓人感到寒意。在準備滅口和完成滅口之后，她臉上只有微笑。

歸亞蕾內(nèi)斂克制又復(fù)雜的表演，和《大明宮詞》的整體風(fēng)格是相互配合，共同完成武則天角色塑造的。

可以再看這個關(guān)于“殺人微笑”完整段落。

賀蘭氏侍奉李治左右，質(zhì)疑自己的姨母武皇后權(quán)力太大

她口出驚人之語后，整個宮殿的宮女和太監(jiān)都誠惶誠恐跪下了，從側(cè)面展示了一種不可言說的皇后權(quán)威。

不久之后，賀蘭夫人就在一次宮廷聚會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因小船漏水，在太液池中溺死，死前，“艷麗衣裙像百合一樣盛開，頭發(fā)飄散，仿佛夢境中才能降臨的女神，美艷而不祥。 ”

太平的旁白這樣說道：「我凝視著那絲似乎永遠掛在母親唇邊的混沌笑意，第一次感覺到徹骨的寒冷。母親，我不可思議的母親，為什么總能在別人遭受滅頂之災(zāi)時充當那次劫難沉默的見證人？」

權(quán)力斗爭讓人不寒而栗，而深宮中人卻不是殺紅了眼，而是每個都無奈又別無選擇。

皮影戲這個元素貫穿全劇，是每個人在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絲溫柔。

這出皮影戲，最開始是唐高宗李治和魏國夫人賀蘭氏一塊演的。

臺詞就是在調(diào)戲采桑女：

——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樣的錯誤？

——這位官人，明明是你的馬蹄踢翻了我的竹籃，你看這寬闊的道路直通藍天，你卻非讓這可惡的畜生濺起我滿身泥點，怎么反倒怪罪是我的錯誤？

——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你婀娜的身姿讓我的手不聽使喚，你蓬松的烏發(fā)漲滿了我的眼簾，看不見道路山川，只是漆黑一片；你明艷的面頰讓我胯下的這頭畜生傾倒，竟忘記了他的主人是多么威嚴。

一次連環(huán)計后，在武則天身邊挑唆的弄臣被刺，謀殺案被嫁禍給摩拳擦掌要爭奪權(quán)力的兒子賢。鏡頭一轉(zhuǎn)，是深宮不問塵世、專心玩皮影戲《采桑女》的李治。

他輕輕地說：「這位姑娘，請你停下美麗的腳步，你可知自己犯下什么樣的錯誤？」他想念單純的愛情，想念人間的溫柔，身為皇帝，卻是得不到這些的。

太平像父親一樣喜歡皮影戲，那是一種純潔和救贖的象征。

最后一集里：李隆基伏在太平公主的膝頭，二人一起還是要一起演這出皮影戲。

皮影戲還暗示了一脈相承的亂倫愛情（賀蘭氏和她的母親同為李治的寵妾，李隆基則傾慕自己的姑母太平）。

“美麗的錯誤”這句皮影戲?qū)Π追磸?fù)出現(xiàn)，暗合著這劇中的愛情幾乎都是美麗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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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宮詞》有很多風(fēng)格化的設(shè)計，服裝是清新淡雅的，畫面是簡潔大氣中透著輝煌，輝煌中還有一絲恐怖。

但若現(xiàn)在讓觀眾回憶它最有風(fēng)格的部分，相信很多人都會說：臺詞。

《大明宮詞》的臺詞常常被人說有莎士比亞味道，繁復(fù)華美一再鋪陳。

旁白無處不在，無一不美，第一集開篇的旁白，已經(jīng)為這部劇奠定了一種蒼涼傷感的基調(diào)：「一連數(shù)月的大雨，將大明宮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p>

但另一方面這些臺詞也不是沒有傳統(tǒng)可循，它也可以理解為古文中華麗辭藻的現(xiàn)代式演繹。

旁白是太平公主觀察世界的視角，有時候冷靜抽離：「那一頭枯發(fā)和一方蓋巾裝飾起來的神秘身影，像一個幽靈伴隨在母后左右，令父親陰影下本已動搖的宮廷生活，又平添了幾分魔幻的異彩?！?/p>

有時候旖旎凄絕：

「有很長一段時間，賀蘭氏對于我來說，代表著尚顯生疏的整個女性世界全部誘人的內(nèi)涵。

她那風(fēng)鈴般的歌聲，蝶一般輕盈的舞步，曾是大明宮所有熱切眼神捕捉的尤物。

她的存在，間隙性地使我父親臉上多了一種微熏的神采?！?/p>

《大明宮詞》當然有很多不符合史實的地方，它是歷史的同人文。但這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想象力，卻并非無根無據(jù)，千百年來封建宮殿里的血雨腥風(fēng)，都會指向同一種寂寞和空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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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創(chuàng)們敢用一種反主流的方式寫劇本和演戲，也是令人敬佩的創(chuàng)作執(zhí)著。

這樣的劇本是怎么來的呢？當年，編劇鄭重花了兩個小時寫出一個大綱，確立了《大明宮詞》的結(jié)構(gòu)：太平公主與她三任丈夫之間的愛情。

之后另一位編劇王要參與進來，他們選擇了對文學(xué)性要求很高的“詩劇”形式，鄭重說：“我們要的是那種小布爾喬亞式地、優(yōu)美地說話。中國人也要有光榮勁兒、直率的說話習(xí)慣，要有深思熟虛、要特別的言之有物。”（《好奇心日報》專訪編?。?/p>

當年的兩位編劇立志要創(chuàng)作一種語言上的革新，王朔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新的語言方式，那新的創(chuàng)作者也想試著去做。

鄭重：“寫《大明宮詞》的時候，電視里在正在重播《我愛我家》和《編輯部的故事》，那是由王朔參與編劇的兩部劇，90 年代末，作家王朔正憑著自己的作品影響著語言，當時有評論說王朔以筆創(chuàng)造了最具現(xiàn)代性和最富生機的現(xiàn)代漢語。但鄭重和王要說，“我們絕對不要這種語言。我們有一種虛榮。當時說王朔有一種語言上的革新，我們也要有。”（《好奇心日報》）

正是這種華麗厚重的劇本和與劇本氣質(zhì)統(tǒng)一的美術(shù)造型、演員表演，成就了這樣一出氣質(zhì)獨特的宮廷劇。

這部劇的臺詞，在當年就引發(fā)過爭議。

2002年《南方日報》說這種語言方式是“嚴重殘疾”，中學(xué)生作文。

《大明宮詞》那些失敗的對白讓劇中角色都在用同一種口吻在說話，完全沒有了個性。盡管那些對話像詩一樣華麗，可那不是角色在說話，而是編劇在說話、是導(dǎo)演在說話?！洞竺鲗m詞》不過是篇中學(xué)生的作文。”

甚至男主角趙文瑄本人也不喜歡這樣的臺詞。

“最不能接受的是，編劇的水平讓人吃驚?！洞竺鲗m詞》的臺詞讓人難以接受，不中不洋，湊湊合合，每到拍戲都要讀這些臺詞，實在讓人很難受?！?/p>

“我才不認為它是‘莎翁’的寫法呢，優(yōu)秀的藝術(shù)作品是不分國界的，都能引起人們的共鳴，而《大明宮詞》是粗糙的模仿，只是一個形式，又不像，更沒有深層次的精神?！?/p>

當年媒體對《大明宮詞》華麗臺詞的看法，是有褒有貶，似乎褒揚更占上風(fēng)

《大明宮詞》敢冒市場之大不韙，其勇氣和責(zé)任感可嘉……它至少嘗試從“炸雞漢堡”怪圈中努力地掙脫。市場可能不被看好，但像劇中一個個尊嚴地死 去的生命一樣，有理想在，有激情在，同時喚醒觀眾：還有另一種說話的方式，需要換一種方式來“聽”。(楊成)

當年的輿論場已經(jīng)無法復(fù)刻，但我很確定，那一年，這部戲在我們老家那個蘇北小城里深受歡迎，全家人鎖定了央視八套黃金檔在追，同學(xué)老師們?nèi)巳硕颊務(wù)搫∏椤?/p>

華麗的不接地氣的劇本寫作方式并沒有被大眾抵制，有數(shù)據(jù)為證，收視率一路上揚到7%，算熱播?。?/p>

據(jù)央視索福瑞收視調(diào)查報告，播出以來，收視率從4.3%迅速升為7.7%。(《北京晨報》）

每年我都會把《大明宮詞》翻出來看看，總能看到些新內(nèi)容，那些長長的臺詞并未隨著時間流逝而令人厭倦，反倒是在某些時刻能重新感動我。

回想起來，很佩服這部戲的編劇鄭重和王要，他們的志向不是收視率，而是創(chuàng)作本身，已經(jīng)提出了“創(chuàng)造新語言方式”，何其有野心。而導(dǎo)演李少紅敢于把這不同尋常的劇本恰到好處地用圖像演繹出來，同樣是了不起的勇氣和眼光。

更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今天看來是高冷的、風(fēng)格化的甚至是危險的容易賠錢的電視劇，在那一年是受到市場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