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走就走帶上唐詩(十) 渭城朝雨灞陵傷別 下面,我宣布:第二屆盛唐名詩隨便打擾大賽現在開始! 在自個兒不熱烈的掌聲中,我走到鏡子前,瞪著鏡中的自己,狠狠地說:“你就是李白,你就是杜甫,你就是王維高適……”然后,我發(fā)現,我還是我自己。但閉上眼睛的時候,這些各具魅力的詩人們卻蜂擁而來,讓我在無法抑制的激動之中,用顫抖的聲音深情地說出了這次大賽的主題——送別情深(我已進入狀態(tài),但可隨便打擾)。 唐朝的詩歌產生于詩人們的思想和生活。最纏綿他們靈魂的生活主要就是游歷、出塞和貶謫,在這些狀態(tài)的切換中,他們的心靈在痛苦與激昂里跳舞,他們的思想于高蹈和進取間徘徊。于是,離別就成了所有生活變換里面最頻繁體味的情緒,也成就了唐詩中數量最大的題材類別,其中更是珠玉璀璨。 然而,比賽尚未開始,卻已群情激憤。鑒于上次大賽的熱烈程度和盛唐明星們的猛烈曝光,眾多初、中、晚唐的詩人積極要求參賽。確實,在嚴羽和高棅兩大評論家“詩尊盛唐”、“尤推李杜”思想的巨大影響下,其他時期詩人們的出鏡率越來越少,心中自然十分不憤,想要參賽的強烈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雖然嚴、高二人也是我非常尊重的偶像,但出于大賽“隨便打擾”的宗旨,還是允許從這些詩人中選拔出一位選手,進入盛唐名詩大賽的決賽。 選拔賽采用擂臺賽制,逐個登臺,最后仍留在臺上的人獲得晉級資格。首先出場的是初唐四杰之首的天才詩人王勃,他帶來的參賽作品是《送杜少府之任蜀川》: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 同是宦游人。 海內存知己, 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 兒女共沾巾。 詩題中的“蜀川”也作“蜀州”(爭論雙方各執(zhí)一詞,據“蜀川”方考證,王勃作詩時還沒有“蜀州”這個稱謂,武則天設立蜀州時王勃已經去世六年)。王勃寫這首詩應該是受到了曹植的啟發(fā)。曹植有詩句“丈夫志四海,萬里尤比鄰”,表現了十分壯闊的胸懷。到王勃這里,訴說的是友誼的情懷——因為知己在,所以天涯變咫尺——另有一番迷人的味道。既然如此,在分別的時候,那就不要像年輕戀人們那樣哭濕衣帶吧。 對王勃這種很男人的分別態(tài)度,隨后登臺的中唐詩人韋應物有不同看法,他覺得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此摹顿x得暮雨送李曹》: 楚江微雨里,建業(yè)暮鐘時。 漠漠帆來重, 冥冥鳥去遲。 海門深不見, 浦樹遠含滋。 相送情無限, 沾襟比散絲。 淚水如雨絲滴落衣襟,這樣的男人也是可愛的性情中人吧。在男人流淚問題上的分歧不好評價,但同為五言律詩,王勃的作品顯然在意境和氣勢上都高了一籌——跌下擂臺的自然是應物先生。 與韋應物同為中唐山水詩人的劉長卿沒有選擇硬碰硬,他拋出的是一首七律??此谔K州城的《送嚴士元》: 春風倚棹闔閭城,水國春寒陰復晴。 細雨濕衣看不見, 閑花落地聽無聲。 日斜江上孤帆影, 草綠湖南萬里情。 君去若逢相識問, 青袍今已誤儒生。 在情感上,相比于王勃的粗放和韋應物的直白,劉長卿更細膩柔婉,并在送別的同時吐露了自己仕途無奈的心聲,頗為感人。在體裁上,相對于兩首五律的拙樸,七律的華美被劉先生表現得淋漓盡致,韻律尤為活潑,字詞更見雕琢,特別是景與情的交錯融合,讓人緊緊跟隨著他的詩句一起傷感一起落寞。 擂臺賽出乎意料地在第二場就進入了白熱化的戰(zhàn)斗,兩首詩各具特點,幾乎不相上下,只是王勃詩中的名句“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實在耀眼——有沒有這樣過目難忘、傳唱千年的詩句正是名作和佳作的區(qū)別,這也讓本評委在他們的PK中選擇了王勃。 隨后出場挑戰(zhàn)的權德輿再次變換體裁,獻上了一首五言絕句《嶺上逢久別者又別》(久別又別,好慘): 十年曾一別,征路此相逢。 馬首向何處, 夕陽千萬峰。 嚴羽先生非常推重權德輿,甚至把他與李賀、柳宗元相提并論(我不同意)。嚴先生說權德輿的詩“有絕似盛唐者”,大概指的就是這種樸直中的余味。不過,這種味道平淡的詩被打下擂臺是毫無疑問的。 許渾的《謝亭送別》更有味道一些: 勞歌一曲解行舟,紅葉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遠, 滿天風雨下西樓。 送別那會兒是晴天,酒醒的時候卻已滿天風雨。一首絕句,卻是兩重天地。特別是那種酒醒人去的感覺,有很多人會熟悉得刻骨銘心吧……這種蝕骨的哀傷更入人心,也讓本評委再次陷入兩難境地——真的很難認定這首詩就不如《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它們各有所長。為了避免掉進爭論的漩渦,本評委繞過了技術層面的評價,給出了“過分悲傷、有礙健康”的理由,繼續(xù)把王勃留在了擂臺。 其實千萬不要小看了掉下擂臺的這四首詩作,它們絕對能代表中、晚唐送別詩在五七律絕四種體裁上的創(chuàng)作水平。中、晚唐詩歌在歷史上的聲望一度蓋過了盛唐,更不是初唐可比,全軍覆沒的結果出人意料。 對中、晚唐眾高手們來說,來自荒蕪初唐的王勃似乎變成了不可戰(zhàn)勝的遠古怪物,真是令人難堪。不屑于擠到盛唐參賽的李賀、杜牧、李商隱們撇撇嘴,看了白居易一眼又當沒事兒一樣轉過頭去。本來也只是來看看熱鬧的老白咬咬牙,隨手拋出來一首小詩——沒辦法,誰讓很多人推他為盛唐之后第一人呢。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 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 萋萋滿別情。 第一句剛出來,四下里就掌聲雷動。到第二句,更是喊聲四起。雖說“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與“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聲望不相上下,但后者類似于“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的境界,氣象意味更寬泛深厚。見此情景,超然的王勃微微一笑,不待評委打分,就如首屆大賽一樣,飄然而去。 這首詩是白居易16歲時的作品。傳說白居易少年入京,投詩于名士顧況。顧況一看,這孩子不打聽打聽房價就敢起名叫“居易”,遂道:“米價方貴,居亦弗易?!鳖櫅r開白居易名字的玩笑,說來京城混飯吃可不容易。但當他看到“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時,卻不覺頻頻點頭,嘆道:“道得個語,居亦易矣!”看看人家小白,16歲京漂就可以立足了。 《楚辭·招隱士》(西漢時期作品)有:“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把“草”與“離別”緊密關聯,“王孫”也從此被后人常用來指代離別遠去的人。白居易把王孫、春、草、生、萋萋幾個詞都用到了(也暗用了游、不歸),顯然是化句成詩,但化得極其成功。詩的題目叫《賦得古原草送別》——但是,就是這里出了問題(剛才韋應物的詩也是賦得)。 賦得,就是從賦里得來的。唐朝科舉考試是要考詩歌的,從辭賦里掏出來一句話,以作定題、限題之用,詩的題目都要加上“賦得”二字(當然還有其他要求,考生必須熟解辭賦才招架得住)。就是說,這首詩不管是白居易的考卷答案還是應考習作,都不是真的送別詩,也沒有發(fā)生送別的事兒。在被觀眾們“隨便打擾”地舉報了一下之后,白居易就從大賽出局了。其實老白多少有些冤枉,應試作品也同樣會有真情實意,可能表達的就是某次離別心情,而且他也有別的作品可以替換,但在詩鬼和小李杜們的訕笑中,實在不好意思糾纏于此。于是,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擂臺上沒有人,也沒有人愿意在王勃和白居易落選之后揀這個便宜——選拔賽無人晉級。 初、中、晚唐的選手們全軍覆沒之后,真正的盛唐大宴拉開了帷幕。在盛唐名家們出場之后,原先質疑的聲音一下子就平息了,因為通過海選進入決賽的十位詩人確實是高手中的高手。高棅心目中的盛唐十大高手就是這十位:李白、杜甫、孟浩然、王維、儲光羲、王昌齡、高適、岑參、李頎、常建。馬上,巨星們將華麗登場。之前對于送別的態(tài)度,哭或者不哭都不是問題,不能作為評判作品優(yōu)劣或者境界的根據。不同人的不同性格、同一個人在不同時間,都會有不同的心境??穹诺睦畎滓灿小罢斀裣嗄c處,驪歌愁絕不忍聽”(《灞陵行送別》)甚至“平生不下淚,于此泣無窮”(《江夏別宋之悌》)的時候,大漠風雪邊關鐵馬的岑參也有“相思灞陵月,只有夢偏勞”(《陜州月城樓送辛判官入奏》)這樣的嘆息,更何況別人乎?評價一件作品還是要從思想性和藝術性兩方面來看——這也是大賽評判的基本標準。 決賽以體裁分組,每人篇數不計,自由登臺,在所有組別中獲勝最多的人將是最后的冠軍。第一場是大家相對少寫的七言律詩,李頎率先出場,《送魏萬之京》: 朝聞游子唱離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鴻雁不堪愁里聽, 云山況是客中過。 關城樹色催寒近, 御苑砧聲向晚多。 莫見長安行樂處, 空令歲月易蹉跎。 既抒離情,又發(fā)感嘆;煉句精美,情景交融;格局闊大,不愧盛唐。 岑參也不甘后人,推出了更有邊塞味道的《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 知君慣度祁連城, 豈能愁見輪臺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 送君萬里西擊胡。 功名只向馬上取, 真是英雄一丈夫。 “祁連城你都隨便來去,還用怕去輪臺嗎!”朋友之間這樣的認可和鼓勵是非常重要非常可貴的。敘事、抒情、議論集于一詩,還嘗試了口語化,更顯噴薄而出的氣勢。 這兩首都是好詩,也是兩人各自的代表作。但岑參這首八句的詩并不是律詩(您可能正憋著要訓我呢)。與古體詩相比,律詩在格律上的要求更嚴格。律詩除了字數固定之外,還要押平韻(現代漢語一、二聲為平,三、四聲為仄),基本上要求有兩聯對仗,平仄起伏也有相對固定的幾種格式。出于個人喜愛,本評委把這首古體詩替換進來以作展示。 尚不及作出違規(guī)裁決,李白同志就立即跳出來砸場子,只見他隨手從草紙堆里拈出一首七律,是有點令人陌生的《送族弟綰從軍安西》: 漢家兵馬乘北風,鼓行而西破犬戎。 爾隨漢將出門去, 剪虜若草收奇功。 君王按劍望邊色, 旄頭已落胡天空。 匈奴系頸數應盡, 明年應入蒲萄宮。 “剪虜若草”,這氣概才是盛唐之詩!不得不承認,三首送別詩相比較,李白略勝一籌(只是他從來不喜歡嚴守格律),而且特別氣人的是他勝得很殘忍——就用邊塞詩砸邊塞詩,把別人的長處踐踏在腳下。 面對囂張的李白,眾人均未作聲,因為沒有必勝的把握,目光都投向了那位公認的七律第一高手——杜甫。只見杜同志端然而坐,目不斜視,對眼前的一切置若罔聞——這位視李白為偶像的老杜在想什么呢? 長時間沒有人登臺,本評委遂宣布第一場李白獲勝。但李白連個慶賀的動作都沒有,就直接推出了第二場的參賽作品——一首五言絕句,是又一種別情的《送陸判官往琵琶峽》: 水國秋風夜,殊非遠別時。 長安如夢里, 何日是歸期。 水鄉(xiāng)秋夜,可以不在這個時候離開嗎?又會在什么時候,能回到夢里的長安城呢……長安如夢,是陸兄的夢,也是我李白的夢啊。 被“賜金放還”的李白惦念離開了的京城,而他的偶像孟浩然是送友去京城。《送友之京》: 君登青云去,余望青山歸。 云山從此別, 淚濕薜羅衣。 您踏青云而去,我看青山而回,從此兩相別過,淚濕隱者之衣……哭就哭唄,為什么非得要強調自己的著裝呢?還是沒有解開無奈歸隱的心結啊。 與李白、孟浩然遭遇迥異的王維在《山中送別》里的悲情似乎就淡了許多: 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 春草明年綠, 王孫歸不歸? 但真的是淡的嗎?我是這么看的:孟浩然這首詩,讀一遍催人淚下;李白這首詩,讀十遍而淚光瑩然;而王維這首詩,讀百遍,眼淚卻滴在心里(不信您就讀一百遍試試)……這不是說孟浩然這詩最感人,而是,王維這首傷在最深處。三首詩中,孟詩尤見悲戚,李詩更顯蕭索,王詩最斷人腸。 在唐詩數量上,五絕、七律少于五律和七絕,蓋因其難。五絕難于七絕,難在字少卻不減情韻;七律難于五律,難在字多而不失工拙。在五言絕句的創(chuàng)作上,盛唐詩人以李白、孟浩然、王維站在巔峰,其他人不出手也罷。結果如上所云,激烈的競爭中王維以微弱優(yōu)勢勝出。這個環(huán)節(jié)很快結束,進入五律賽程。 高適出場,《送李侍御赴安西》: 行子對飛蓬,金鞭指鐵驄。 功名萬里外, 心事一杯中。 虜障燕支北, 秦城太白東。 離魂莫惆悵, 看取寶刀雄! 金戈鐵馬寶刀、邊城胡虜功名,盡在杯酒之中。不愧是高大將軍,送別詩也是純爺們兒的味道。 但掌聲未落,李白就又一次殺了出來,而且一下子就連發(fā)兩首?!抖汕G門送別》: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 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 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 萬里送行舟。 這是青年李白出川時的作品,江天遼闊、山水如畫、胸懷闊大、意氣風發(fā),純粹詩仙的路數。再一首《送友人》: 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 此地一為別, 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 揮手自茲去, 蕭蕭班馬鳴。 班馬不是上班的馬,也不是條紋馬,而是指離群的馬。馬隊前行,朋友的馬卻離群嘶叫,不舍之情真切生動。這首詩充分表現了李白揮灑自如、明快熱烈的特色,可以說是五律送別詩之冠…… 但李白真是太不講究了,主角哪有這么出場的,讓其他人還怎么上臺啊。按照通常的劇情安排,應當是配角們爭先亮相,玩?zhèn)€熱熱鬧鬧,然后主角們才出來一錘定音,這樣大家各取所需,有實力的得大獎、搏出位的掙眼球。這李白是不讓配角們活??!眼見著儲光羲和常建憤怒離場,李白暗暗高興,這就是他的目的——速戰(zhàn)速決。其實也不怪李白,儲、常二人在巨星圈子里確實顯得平淡。與高適、李頎相比,他們不乏才華,卻特點不夠鮮明。作為站在王孟陰影下的山水田園詩人,他們的聲音缺少足夠的辨識度,結果后來中唐的韋應物一出道就奪走了田園山水派的第三把交椅。李白又看看同樣沒出過手的王昌齡和杜甫,王大輕搖羽扇、杜二面無表情,李十二的心里咯噔一下,這兩個家伙不好對付,七絕賽段將十分險惡。(時人的排行以宗族同輩男性論,在詩文中往往用王大昌齡、杜二甫、李十二白這樣的稱呼。) 七言絕句28字,是僅比五絕字數多的體裁,具備絕句音階起伏、節(jié)奏明快、短小易記、瑯瑯上口的特點,又比五絕豐美,在唐詩中最為人喜愛。同樣,送別詩的精品也在七絕之中。七絕寫法各異,但因為一共只有四句,每句都見功夫。起句要平而不俗,不能太著力;次句要托起詩骨,卻不能太陡奇;第三句則必須要高高吊人味口,以便最后一錘子敲在讀者心上。嚴羽說“詩難在結尾處”,又說“結句好難得,發(fā)句好尤難得”。 看看孟浩然是如何處理的,《送杜十四之江南》: 荊吳相接水為鄉(xiāng),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處泊? 天涯一望斷人腸。 荊吳江水相連(以景起,點出兩地),雖有春色卻水勢茫茫(交待了“君去”的事件,景色透出的情緒承接了下句的茫然心情),天黑了在哪里泊船呢(以問設局),望斷天涯、肝腸寸斷(以大哀傷收結)。孟浩然又一次直接道出傷感。通篇構架得法、流暢自然,從景物中渲染情緒,語淡而情尤濃。 再看與孟浩然同門的王維,《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同樣以地點切入,交待時間氣候環(huán)境,再以景色承接。也是以景染情,但卻十分地清新、輕快、明麗。然后是傳統(tǒng)的用酒作托的手法,尾句卻悠然而止,如嘆如訴。同樣清淡的語言,把清麗之景色、豪壯之邊關、荒僻之西域與惜別之深情融到一處,情味俱深、意境兩絕!流行之廣、傳唱之久,史無所匹。這首詩的廣泛成功在于它用最尋常的場景、最尋常的話語展現了最尋常的離別,讓幾乎所有人能很快接受并深刻體會其中的感情。同時,它又恰當地運用了矛盾。陰郁的氣候、蕭殺的景色固然能襯托哀愁的心情,明快的環(huán)境卻更賦予離愁別樣雋永深邃的味道。矛盾和反差是藝術魅力的一種重要表現手段,就像周星馳的《大話西游》,大笑背后的濃愁深痛,才更浸入骨髓。 高適《別董大》的創(chuàng)作特點與《送元二使安西》極為相似也同樣優(yōu)秀,只不過前半部分的哀愁景色筆墨略濃,但并不妨礙它也成為千古之絕唱。 三篇佳作推出之后,大家的目光集中到了杜甫身上。七絕以李白、王昌齡為雙雄,這個時候是老杜僅剩的最佳出場時機,但杜甫竟然……睡著了。這態(tài)度,不怪他朋友少。高適豪放與情商并重,是最能以送別詩打動朋友的人,人格的完美類于賀知章。而杜甫似乎是他們的底片——呈現著相反的色調,作為生活得最悲凄慘淡的偉大詩人,他不屈不撓地活著、戰(zhàn)斗著……就讓他多休息一會兒吧。應觀眾之熱烈要求,七絕圣手王昌齡帶來了三篇佳作?!盾饺貥撬托翝u》: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 一片冰心在玉壺。 與前面王、高作品構架相似,用景色的寒闊孤寂和形象的比喻抒發(fā)自己內心的孤傲、純潔和坦蕩,也堪稱絕品??础端臀憾罚? 醉別江樓橘柚香,江風引雨入舟涼。 憶君遙在瀟湘月, 愁聽清猿夢里長。 在后兩句想像出來的愁怨中,隱藏著對自己境遇的哀傷。再看《送柴侍御》: 沅水通波接五岡,送君不覺有離傷。 青山一道同云雨, 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第二句就直抒胸臆,但樂觀的態(tài)度卻無法掩蓋離愁。三首送別詩均由景生情,情景交融,筆鋒搖曳,韻味悠長,甚至讓人覺得離別竟然如許美麗。 王大先生的七絕詩構思精巧、立意深婉、發(fā)句暢美、字詞清麗,蓄意構架遣詞造句均精雕細琢、千錘百煉,卻讓人覺得渾然天成,看不出刀鑿斧錘的痕跡,不愧是“詩家天子”。 臺上的昌齡與臺下觀眾正共同沉醉其中的時候,李白悄然登臺,攜一首通俗歌曲《贈汪倫》: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倫送我情。 兩人的風格是如此迥異。昌齡多用比喻,而李白尤喜夸張;昌齡清婉含蓄,而李白明快奔放。與昌齡精心雕琢相比,同樣達到渾然天成境界的詩仙李白卻是隨意而為、信手拈來,俗言俗語,也不掩珠玉光芒。 在海嘯般的吼聲中,兩位大詩人開始互動。王昌齡深情目視李白,唱一曲《巴陵送李十二》: 搖曳巴陵洲渚分,清江傳語便風聞。 山長不見秋城色, 日暮蒹葭空水云。 昌齡孤寂的身影仿佛掉入了離別的冷清。李白眼中含淚,輕輕走來,少見地以接近昌齡的風格回了一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直到夜郎西。 李白的真情流露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果是后來唐肅宗因永王叛亂事件收拾李白的時候,想到這首詩,于是決定把他流放夜郎。 七言絕句賽段在李白與王昌齡的唱和中結束,最閃亮的作品當數《送元二》、《別董大》、《送辛漸》三篇,李白在上屆大賽推出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堪與比肩——它們是七絕送別詩的代表作,甚至在整個七絕詩篇群里也是經典。在這個賽段,最搶眼的詩人無疑是王昌齡,他成為單場冠軍。 全部賽程絕對適合在這樣的高潮里終結。王維和王昌齡各勝一場,李白不僅兩場勝出,在另兩場賽事中也頗具競爭力。毫無疑問,冠軍就是李白。本來計劃的古體詩賽段的競技被取消(古體詩仍是李白的強項),看到李白還有《夢游天姥吟留別》、《灞陵行送別》等箱子底兒,懷揣名作《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岑參覺得反擊無望,其他人也就更不會反對了。在謝幕的掌聲中,杜甫忽然睜開了眼睛,掏出筆記本,翻到《春日憶李白》,吟曰:“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在都城長安附近有兩個被唐詩深深烙上送別印記的地方——渭城和灞陵。渭城(即秦時咸陽,名于流城而過的渭水)是自長安出往西域的第一座城,這里的送別多是激揚伴隨著悲壯,因為從此處一直向西去,要么建功立業(yè),要么埋骨蠻荒。而灞陵在唐代建有出長安城東去方向的驛站,更多的是承載了不第和貶謫的離別憂傷。 站在現代化的西安灞橋,已經找不到唐時的垂柳,甚至也尋不到白鹿原上那美麗凄絕的田小娥。而出城向西面去,在涇水和渭水的交匯處,看到的也是如今已經不再清濁分明的河水(當然是都不清了)。江郎(本名江淹,后才盡)在《別賦》中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钡鋈挥诤铀奈腋緫洸黄鹛茣r的別離,心里泛起的似乎只有弘一法師那首一直纏繞在心底的《送別》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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