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洪鐘簡介：洪鐘，生卒不詳，原名呂朝相。四川蓬溪人。1937年修業(yè)于遂寧師范學校。1940年后曾任小學、中學教師，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四川分會常務理事，《筆陣》《華西日報》《四川時報》副刊編輯，1949年后歷任成都文聯(lián)秘書長，川西文聯(lián)組聯(lián)部、創(chuàng)研部部長等。著有文學評論《評沙汀的〈闖關〉》、《論密西爾的〈飄〉》、《論張船山的詩》、《試析結構主義的神話觀》等。

整理者說明：本資料出自近代反映四川風物大觀的文化期刊《風土什志》，作者先述四川岷山地區(qū)的土著民族的源流，接著分析認為川主、縱目塑造是種附會，而蠶叢故事則有幾分真確性，但蠶叢是否君主頗為懷疑。再指出杜宇乃由于和原族人斷絕交往后，被迫溯江而上與開明部落融合發(fā)展起來，而大禹是否生于四川缺乏依據，作者認為是民族遷徙的傳說，另及?。?/span>Sen）人和葛（Go）人由來，限于資料的缺乏，有待出土文物考證。

附錄：

《四川古史神話蠡測》

洪鐘

關于四川古史的材料，現(xiàn)在還大率停留在神話的階段。就是這個神話，其材料也是殘缺不全。楊雄的蜀王本紀已經佚失了，現(xiàn)在僅存有常璩的華陽國志可資查考。至于從土中挖出來的直接史料，現(xiàn)在雖已有端倪，然而究竟是闕而不全，未成系統(tǒng)。所以現(xiàn)在來談四川古史，只能就神話而加以推測。而且以很少的材料去推測，當然是如以蠡去測古史浩渺無由之海似的。

據地質學家的研究，四川四周的高山，多是太古代及古生代的巖層，才顯出陸地出來。四川的地盤便是由此而確定的。四川的先史人類，當然在最古老的地盤上生活。根據地質學家的研究，都說岷山是四川最古的山。是即岷山最有資格作四川先史人類的搖籃。

據華陽國志所載，四川古史傳說中帝王的活動地區(qū)，大率在今日的灌縣附近。證之今日地下出土的直接史料，我們更信而益征。新石器時代的石器，在四川出土的也偏于川西，其中尤以灌口附近，分散得較密。筆者曾親自看見中央研究院所得到的川西理縣佳山寨出土的新石器。其中有石斧，石鏵，石紡綞。石質細密瑩潔，作赤色青色，精巧可愛，與是種石器隨伴出土的，有海產小螺及青銅皮一卷。是項石器，系極細密的青石琢磨而成。在出土地周圍數百里內，并不出產是項石料。由此可知此種石器之主人，系由別處移居而來。此種石器主人之產業(yè)，大約是以農業(yè)為主，尤足奇者，殆有紡織手工業(yè)之存在。

考該地現(xiàn)在之人種為羌人。據古史的記載，羌人原住河湟地帶。后因受漢族武力壓迫，始克南遷。此種記載，似與該地人系游牧民族，彼輩能作金屬武器時亦未脫離游牧生活。且羌人名稱之由來，亦孳乳于牧羊人之意。從這個角度看起來，羌人的生活形態(tài)與該地出土的石器性質是不能相契合的。因為石鏵石紡綞的存在，即已表征農業(yè)是主要的生產樣式了。在游牧生活中，僅賴獸皮即可過活，何必要用石鏵耕地，石紡綞去紡織呢。

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四川西北岷山地區(qū)，在羌人未受迫南遷以前，是先有一些土著民族活動在那兒的。

這些土著的民族，大約就是楊雄蜀王本紀所說的：“蜀王之先，名曰蠶叢，柏護，蒲澤，魚鳧，開明，是詩人萌榷髻左言，不曉文字，未有禮樂?！保ㄒ娢倪x李善注所引），由此可征該民族生活尚處在蒙昧和野蠻時代。再據常璩的華陽國志底記載：蠶叢時候作石棺石[木郭]，因其為人縱目，故人稱縱目人琢。這個縱目兩個字，民間傳說多把它誤會了。大概有人體會到縱就是豎著的意思，所以人們于塑造川主神像時，于普通眼睛之外，再加一個豎著的眼睛立在額上，就成了一個可笑的附會了。其實縱目，并不是多一個直豎著的眼睛之意。不過是那一對眼睛，不太平列，比起一般人的來，要顯得斜豎些吧了。這是該民族面型的特殊相，原是不足為奇的。

一般傳說把川主當作多一個直豎第三眼的人塑造，這雖是一種附會，但也直覺與水利有關的某種事實與人物。川主廟本塑的是李冰父子，李冰父子是秦時治水的英雄。他們本是漢人，何以會成了縱目人了呢？這大概是由于華陽國志中有開明決玉壘山而治水的傳說。民間傳說這據而增益附會了。因為開明正是縱目人之儔。人們從深水的第一位英雄開明那里取了縱目這個特征，就把這個特征硬放在李冰父子上了，這兒更證明了民間傳說中的英雄，原也是掇拾多種人物之特征而拼湊成的。

關于蜀先帝蠶叢，傳說中說他開始教民蠶桑，又考說文蜀字，原是葵中蠶之意。文選李善注引譙周益州也說：“成都織錦既成，濯于江水。其文分明，勝于初成?！弊筇珱_蜀都賦云：“圜闋之里，伎巧之家，百室雜房，機杼相和，貝錦制成，濯色江波……”由漢時織錦事業(yè)之盛，亦可證傳說中蠶叢教民蠶桑的故事實有幾分真確性。

但蠶叢是否真的就是當時一個君主，則頗足懷疑，近幾十年來，社會學和歷史學都進步了，因此那種蒙上傳說迷霧的古史，現(xiàn)在可多少透露出了輪廓。我們以前所崇拜的黃帝，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以熊未圖騰標識的氏族；以前我們所崇拜的禹，現(xiàn)在才知道那是以蟲為圖騰標識的氏族。用這國史學上的新成績來看蠶叢，我們何嘗不可以說它是以蠶為圖騰標識的氏族群。蠶叢原不是一個君主，而是一個原始民族的集體英雄。至于說到蜀的治水先帝開明，那也不過是一個圖騰的標識。山海經海內西經云：“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不是明證么？

而于杜宇開明的傳說，更是一件饒有興味的故事。華陽國志說：當杜宇時，荊楚有一個人名曰鱉靈，他在水中淹死了，尸首卻順水往上浮。浮在…卑附近，忽然活了起來。蒲卑是杜宇的都城，杜宇知道這個異人，便任他為相，號曰開明。時值當地發(fā)生水災，開明就挖開玉壘山的淤塞而平了水患。杜宇便禪位于他，自己登西山隱居了。

這個神話，如果只以個人作本位去衡量，是講不通的。人死了，尸首居然會往上浮。浮到一定的地點，又居然會活轉過來，這實在是不可解得事。但如以原始社會的風氣去講，卻是可以講得通的。所謂鱉靈，并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以鱉為標識的圖騰部落，這個部落，在荊楚一帶，因為得罪了附近的氏族部落，便受到了死刑的宣告。在原始社會的所謂死刑，并不真的是要把被宣告死刑的人處以極刑的。而是其他的人與被宣告死刑者斷絕一切交往關系。因為一切交往關系既經斷絕，在原始社會那種惡劣的生存條件下，罪人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鱉靈這個部落所受到的死刑宣告，可能就是其他氏族部落與他斷絕一切交往的宣告。這樣一來，鱉靈在當地便待不下去了，只能溯江而上。后來便與杜宇這個部落結合，其中首領便成了這個部落酋長的佐理人。以后鱉靈部落因治水有功，由原始民主的方式，杜宇這個部落的酋長便讓位于鱉靈部落的酋長了。后人以為杜宇隱去時，正值子規(guī)叫時，子規(guī)叫時便思杜宇。或云：杜宇淫其相妻，自慚遁去，其魂即化為杜鵑。這此種神話的附會起來，杜宇這個部落也行就是以杜鵑為圖騰標識的。

再據華陽國志，開明的國勢以后逐漸式微了。以后其國發(fā)生內亂，其民靡有孑遺，忽然從朱提山中下落一個人來，又從江源井中跳出一個女人出來，兩個人結婚之后蕃衍。又才將蜀王的天下持續(xù)下去。這段神話，照原始社會風氣說來，也是可信的。這乃是兩個民族部落的合并。

這兒還要交待一個流行的傳說，即禹是否生于四川的問題。一般人根據孟子的“禹，西夷之人也”這樣一句話，再加上楊雄的附會，就斷定禹生于西羌。若干方志的編撰者更狙于光榮地方的積習，習而不察。也就在方志中大肆編造禹的故事。禹的出生地，四川即有北川汶川兩縣爭執(zhí)。汶川人說刳兒坪石禹的出生地。北川人又說禹穴在北川某地。汶川人說禹的母親懷胎很久，不見生產。鄉(xiāng)人奇怪，就把禹的母親的肚皮剖開了來，禹因得而生產。其他即今汶川南之刳兒坪。這些附會，不管其用心如何，其效果卻不值識者一笑。

因為禹這一歷史名詞，是否即一位英雄，以今日史學之成果揆之，實在大成問題。禹并非是了不起的大英雄，乃是一個部落的圖騰標識，了解這一點，即明白舊文人爭執(zhí)禹的出生地之無聊。又如楊貴妃，本系秦產，而汶川縣的好事者，偏說她出生于汶川。刳兒坪下飛沙關江邊，因系三股氣流匯合在一處，故易卷起飛沙成旋風。但好事者卻說該地系楊貴妃洗浴處，因有人偷看她的玉體，所以她就抓把砂子向偷看她的人投來，惹得至今飛砂撲面，由此可看想光榮故里的封建意識，使得人害了這么厲害的幼稚病。

本來夏民族原系居住在寧夏省鄂爾多斯旗一帶地方的，以后向各方遷徙，故關于禹的傳說也傳到各方。其實不是什么神禹到了各方，乃是夏民族的以蟲為圖騰旗幟到了各方。如匈奴，史記上說他們是禹之苗裔，可看這是夏民族北徙的證據。又如甘青一帶，當時也有夏民族南下其地的。因為該地出土的石器及古陶，可以與中原出土的構成一個系統(tǒng)。四川岷江西北地區(qū)，毗連甘青二省，夏民族的遷徙到來，大約也是有的事。禹的出生傳說，大約也是由此而來的吧。

關于岷江上游地區(qū)的土著民族，現(xiàn)在還留行于民間的口頭傳說，還有兩個。一個是漢人的傳說，盛行于雜谷河沿岸。據說其地原住有一種小人群，名曰省（Sen）人。其人身軀短小，約一二尺，居巖洞，成群出沒。身后有尾。其人將歿時，期尾先僵，省人自知，乃入洞中坐以死去。至今雜谷河沿岸山巖上，尚有零零星星散布之巖洞，據云即省人居住之巖洞。另一個是羌人的傳說，據說羌人祖先初來該地之時，與該地土著民族發(fā)生惡戰(zhàn)，其人名葛（Go）。兇悍異常。羌人祖先歲不能敵。后得神人托夢，謂得白石可以卻敵。再戰(zhàn)時，羌人乃以白石作武器，乃得戰(zhàn)勝葛人而定居下來。故羌人至今還供白石為神。此種崇拜，民俗學上謂之“楚令加”。

這兩個傳說的真實性如何，尚有待于以后地下出土物的研究來證實。至于全部的四川古史，仍有待于專家的研究。本來四川古史，在唐時即已徜恍迷離，李白在蜀道難中開始就曾說過：“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古人對于四川古史既就茫然了，故我這篇短文，當是有胡亂說了。

——《風土什志》1948年第2卷第5期27-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