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漢語通論（六）古今字，異體字，繁簡字

　　一個字原則上只應(yīng)有一個形體，不需要兩種以上的寫法。但是漢字是一種具有幾千年歷史的文字，使用漢字的人又非常多，在漢字發(fā)展過程中，有些字出現(xiàn)了兩種以上的寫法，那是很自然的。古書上常?？梢砸姷揭恍┬误w分歧的字?，F(xiàn)在漢字簡化以后，字的形體統(tǒng)一起來了，這給人民群眾學(xué)習(xí)文化帶來了莫大的便利。對一般人來說，只要掌握了簡化后的漢字就夠了；但對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的人來說，如果只掌握現(xiàn)在通行的形體劃一的簡化字，而不了解那些形體分歧的字，閱讀古書時就會遇到不少困難。

　　不同形體的字可以分為三大類：1.古今字；2.異體字；3.繁簡字。下面分別加以敘述。

　　1.古今字

　　在上古時代，特別是先秦時代，漢字的數(shù)量比后代要少得多。許慎的《說文解字》只收了9353個字，其中有許多是僻字，常用字實(shí)際上只有三四千個。例如《四書》（《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總共只用了4466個字。但我們決不能由此得出結(jié)論說：上古的人頭腦簡單，概念貧乏，只用少數(shù)字就夠了。上古人的概念無論如何貧乏，決不會比近代人的概念少得那樣多。以《康熙字典》為例，雖然它收了47035個字，但絲毫不能說明清代人的概念比上古人的概念多四五倍。漢字增多的原因有三：（一）適應(yīng)社會發(fā)展的需要而不斷產(chǎn)生新字；（二）各個時代逐漸衰亡的字仍然保存在字典中；（三）上古漢字“兼職”現(xiàn)象多，后代不斷分化。例如一個“辟”字就兼有后代的避、辟、僻、嬖、譬等字的意義：

　　從臺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左傳宣公二年）

　?。ê髞韺懽鞅?。）

　　欲辟土地，朝秦楚，蒞中國，而撫四夷也。（孟子·梁惠王上）

　　（后來寫作辟（注：現(xiàn)在“辟”又簡化為“辟”。）。）

　　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同上）

　?。ê髞韺懽髌?。）

　　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論語·季氏）

　　（后來寫作嬖。）

　　君子之道，辟如行遠(yuǎn)，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中庸）

　　 （后來寫作譬。）

　　再舉兩個字來看：《說文》里沒有“債”字，這不等於說上古沒有“債”這個概念，這個概念當(dāng)時是由“責(zé)”字表示的（見《戰(zhàn)國策·齊策》）?！墩f文》里有“舍”字，但是十三經(jīng)里完全沒有“舍”字，這也不等於說先秦沒有“舍”這個概念，這個概念當(dāng)時是由“舍”字表示的（見《左傳》僖公三十年）。

　　由此看來，“責(zé)”、“舍”等是較古的字，“債”、“舍”等是比較后起的字。我們可以把“責(zé)債”、“舍舍”等稱為古今字（注：現(xiàn)在“舍”又簡化為“舍”。）。但是，我們不要誤會，以為“責(zé)”、“舍”等字已經(jīng)被廢棄了，它們的職務(wù)已經(jīng)完全由“債”、“舍”等字代替了。要知道，“責(zé)”、“舍”所移交給“債”、“舍”的只是它們所擔(dān)任的幾個職務(wù)當(dāng)中的一個，它們還有別的職務(wù)（責(zé)任，房舍等）并沒有卸掉。

　　古今字很多，現(xiàn)在再舉一些例子（古字在前，今字在后，今字不見於《說文》的歸a組，見於《說文》的歸b組）如下：

　　a.大太 弟悌 間間 說悅 孰熟 竟境 隊(duì)墜 涂涂 赴訃 馮憑 賈價（注：“悌”、“境”、“墜”、“涂”、“價”等是《說文》新附字。許慎《說文解字》540部共收9353字，重文1163字。宋代徐鉉等校定《說文》，增補(bǔ)400多字，分別附在有關(guān)的各部之后，其中大都是“經(jīng)典相承傳寫及時俗要用，而《說文》不載者”，這便是所謂新附字。） 屬囑 厭饜 縣懸 陳陣

　　b.共供 辟避 知智 昏婚 田畋 戚戚 反返 錯措 卷卷 尸尸

　　一般人常常以后世所習(xí)用的字去衡量古書中的字，以為上面兩組中的第二個字才是“正字”或“本字”。譬如說，人們總以為先有一個“悅”字作為本字，只是經(jīng)常寫一個“說”字來代替它。這是一種誤解。既然是先有一個本字“悅”，為什么上古的經(jīng)書中不用，倒反寫成“說”字呢？合理的解釋只能是：上古沒有“悅”字。戰(zhàn)國時代有些書（如《莊子》），“說”、“悅”并用，可能是后人改的；經(jīng)書不見“悅”字，是因?yàn)楹笕苏J(rèn)為它是“經(jīng)”，不敢改，所以才維持了原樣?！睹献印酚小皭偂弊?，那是因?yàn)椤睹献印返剿未疟蛔鸱Q為經(jīng)。許慎《說文》沒有收“悅”字，這說明許慎時代“悅”字或者還沒有產(chǎn)生，或者是產(chǎn)生了，但因它是“俗字”，所以沒有收。凡是《說文》所不收的（a類），文字學(xué)家們都承認(rèn)是后起字（今字），這沒有什么問題。但是，從前的文字學(xué)家們由於迷信《說文》，對於《說文》所收的字（b類），不但不敢認(rèn)為是后起字，反而認(rèn)為是本字，同時認(rèn)為第一個字是假借字。例如“舍”字，朱駿聲在《說文通訓(xùn)定聲》里說它假借為“舍”；而在“舍”字條下說：“經(jīng)傳皆以舍為之?！奔热弧敖砸陨釣橹?，可見“舍”才是本字，“舍”顯然是后起字。又如“嘗”字，本來是從旨尚聲的形聲字，以旨為意符，旨的意符是甘，甘旨是美味，所以《說文》“嘗”字下說“口味之也”。又因“嘗”字經(jīng)常用作“何嘗”、“未嘗”的“嘗”，所以人們又在“嘗”字旁邊加了個意符“口”，用來表示“嘗滋味”的“嘗”。假如不了解這種情況，就會對“未嘗君之羹”這類的用法發(fā)生誤解。其實(shí)“嘗”字的歷史很短，所以一般字典沒有收錄，最近漢字簡化，又把它給簡化掉了。由此可知，所謂“本字”，實(shí)際上有許多都是后起字。

　　我們對於古今字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1)了解古今字的關(guān)系，從而掌握古書的詞義；(2)承認(rèn)文字發(fā)展的事實(shí)，不要厚古薄今和是古非今。從前有些文人專寫“本字”，不寫后起字，那是應(yīng)該批判的。

　　2.異體字

　　異體字跟古今字的分別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的意義完全相同，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互相代替。

　　我們知道，文字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所以在字的形體方面不可能那么整齊劃一。在古代，同一個詞造出兩個或更多的字來代表，那是難免的。例如：

　　棄棄 齊赍 睹睹 廄廄 詒貽 諭喻 雞雞 蚓螾 照照 憑憑 罪罪從前文字學(xué)家們根據(jù)《說文》，把異體字分為正體、變體、“俗體”等。《說文》所載的，被認(rèn)為正體；《說文》所不載的，被認(rèn)為變體或“俗體”。這種分別往往是武斷的。

　　異體字有下列幾種情況：

　　一、會意字與形聲字之差。如“淚”是會意字，“淚”是形聲字；“巖”是會意字，“嚴(yán)”是形聲字。

　　二、改換意義相近的意符。如從攴束聲的“敕”，變成了從力束聲的“敕”。從欠的“嘆”，變成了從口的“嘆”。從糸的“绔”，變成了從衣的“褲”。

　　三、改換聲音相近的聲符。如“線”從戔得聲，而“線”卻是從泉得聲了?！把潯睆目涞寐?，后來改成從庫得聲了。

　　四、變換各成分的位置。有的是改變聲符和意符的位置，如“慚慚”、“和和”、“鵝鵝鵝”等。有的只是改變了聲符或意符的寫法，如“花”又寫作“花”。

　　有一件事值得注意：有些異體字最初是完全同義的，但是后來有了分工。例如“諭喻”，先秦兩漢都通用：

　　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論語·里仁）

　　寡人諭矣?。☉?zhàn)國策·魏策）

　　乃使人與秦吏行縣鄉(xiāng)邑，告諭之。（史記·高祖本紀(jì)）

　　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孟子·梁惠王上）

　　誼追傷屈原，因以自諭。（漢書·賈誼傳）前三例中的“喻”和“諭”都是懂得、曉諭的意思，后二例中的“喻”和“諭”都是比喻的意思?？梢娺@兩個字通用。但到了后代，“詔諭”、“曉諭”的“諭”不能寫作“喻”，而“比喻”的“喻”也不能寫作“諭”。原來是異體字，后來不是異體字了。

　　有三種情況不能認(rèn)為是異體字：

　　第一，有些字，雖然意義相近，后代讀音也相同，但不能把它們當(dāng)作異體字。例如“置”和“置”，就“放置”這一意義說，二者相通，可是“置”還有一些別的意義是“置”所沒有的，況且這兩個字的古音也不一樣，所以“置”和“置”不是異體字。同樣的情況還有一些字，例如“實(shí)”和“實(shí)”。

　　第二，有些字，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交錯復(fù)雜，有相通之處，也有不通之處，也不能把它們看作異體字。例如“雕”、“雕”、“凋”，雕的本義是鳥名（又寫作雕），雕的本義是雕琢、繪飾，凋的本義是凋傷、凋零。在《說文》里，它們是分為三個字的。由於它們是同音字，所以在某一意義上常常通用。拿雕字來說，雕飾的雕可以寫作雕，《左傳》宣公二年：“厚斂以雕墻”，一本作雕。雕琢的雕更經(jīng)常寫作雕，例如《文心雕龍》、“雕蟲小技”等。至於凋傷一義，上古也曾寫作雕，例如《國語·周語》：“民力雕盡”，但后來就不通用了。拿雕字來說，它曾經(jīng)和凋傷、凋零的凋通用，《論語·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一本作雕；《荀子·子道》：“故勞苦雕瘁而能無失其政”，就寫作雕；但后代也很少這樣通用了。再拿凋字來說，它的意義最窄，只表示凋傷、凋零，不能表示雕刻、雕飾。而凋和雕都不能表示雕鳥的雕。由此看來，這三個字之間的關(guān)系是很復(fù)雜的，它們不是異體字。其他像游和游，修和修都是這樣。

　　第三，有些字通用是有條件的，更不能認(rèn)為是異體字。例如“亡”和“無”相通，《論語·雍也》：“今也則亡”（如今就沒有了）。但并不是所有用“無”的地方都可以換成“亡”。后來這種用法只限於“亡何”、“亡慮”等少數(shù)固定形式。又如“沽”和“酤”，在買酒或賣酒這個意義上是相通的，看來似乎像異體字，可是酤的對象只能是酒，而沽的對象可以是酒，可以是玉，也可以是別的東西。意義廣狹不同，嚴(yán)格地說，這不能算是異體字。

　　3.繁簡字

　　簡體字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漢代民間應(yīng)用的簡體字就有不少；北魏時代，亂字已經(jīng)簡化為亂，和現(xiàn)在公布的簡化字相同；宋元以來簡體字在廣大人民群眾中間又有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今天我國通行的簡化字，絕大部分都是歷代相傳下來的。

　　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既要掌握簡化字，又要掌握繁體字；因?yàn)橐话愎艜加玫氖欠斌w字（注：為了便於學(xué)習(xí)，我們在本書后面附有簡化字與繁體字對照表，以供查閱。）。學(xué)習(xí)繁體字，要注意繁體字和簡化字之間的三種關(guān)系：

　　第一，絕大多數(shù)的簡化字跟繁體字是一對一的關(guān)系，我們只要把繁體字記住就行了。例如：

　　愛：愛 罷：罷 辦：辦 達(dá)：達(dá) 遞：遞 礬：礬 繭：繭 糴：糴 竊：竊 灶：灶 隸：隸 糞：糞只有少數(shù)是一對二、一對三或一對四的關(guān)系。例如：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盡：盡盡 羅：羅羅 壇：壇壇 干：干干干 臺：臺臺臺臺第二，有些簡化字是可以從古書中找出根據(jù)來的。其中有些是本字，有些是異體字或通用字。例如：

　　舍：舍 古今字。

　　薦：薦 古通用。

　　夸：夸 古通用。

　　踴：踴 古通用。

　　啟：啟 開啟的啟本作啟。

　　網(wǎng)：網(wǎng) 網(wǎng)是網(wǎng)的本字。

　　氣：氣 氣本作氣，餼本作氣。

　　禮：禮 古異體字。

　　糧：糧 異體字。了解這些關(guān)系，我們可由此知道古代已經(jīng)有了這些字，今天簡化，只是選擇了筆畫較少的，放棄了筆畫較繁的。我們切不要以為現(xiàn)在的“舍”字在古代都該是“舍”，現(xiàn)在的“薦”字在古代都該是“薦”。這樣，反而是弄錯了。

　　第三，有些簡化字和繁體字本來在詞義上是毫不相干的，或顯然有區(qū)別，僅僅因?yàn)槭峭舻年P(guān)系，簡化時就采用了那個筆畫較簡的。這就是說，在古書中，本來是有分別的兩個字（或三個字），經(jīng)過簡化之后，混為一個了。這種情況最值得注意。如果用現(xiàn)在簡化字所代表的那個詞義去解釋古書，就會發(fā)生誤解。現(xiàn)在舉些例字分別加以說明。

　　(1)后后 在先秦少數(shù)古籍中曾以“后”代“后”，但不普遍，后代一般不再通用。至於“君主”、“皇后”的意思，決不能寫作“后”。《孟子·梁惠王下》：“書曰：‘蹊我后，后來其蘇’！”兩個“后”字都是指商湯而言?！蹲髠鳌焚夜辍跋暮蟾拗挂病敝械摹昂蟆?，也是指君，這些“后”字決不能寫作“后”。

　　(2)適適 在古代漢語中“適”和“適”是根本不同的兩個字?！斑m”音kuò，適音shì。《論語·憲問》：“南宮適問於孔子曰......”這里“適”不是“適”字。又宋代有人叫洪適。這種地方如果不知道它和“適”的區(qū)別，就會弄錯了。

　　(3)征征 這兩個字在古代漢語中，除了在征賦（稅）的意義上有時相通之外，決不混同。“征”是旅行（特指在外服役）、征伐。征是證驗(yàn)、征兆、征辟、征求；又是音樂中的五聲之一（用於這個意義時讀zhǐ）。像《論語·八佾》的“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中的“征”，決不能寫作“征”；《戰(zhàn)國策·燕策》中的“為變征之聲”的“征”，決不能換成“征”。反過來看，《左傳》僖公四年“昭王南征而不復(fù)”中的“征”，不能改作“征”；《周易》的“征夫不復(fù)”，也不能寫作“征夫”。

　　(4)余馀 “余”是第一人稱代詞，“馀”是剩余的意思。在古籍中兩個字如果都寫作“余”，或都寫作“馀”，許多話就會無法解釋。如屈原《離騷》“仆夫悲余馬懷兮”中的“余”，如果換成“余”，“余馬”就不通了；杜甫“隔籬呼取盡余杯”的詩句，如果把“馀”換作“余”，那就成了“盡我的杯”了。

　　像這種情況還非常多，我們只能舉其一隅。總之，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只有懂得了簡體字與繁體字之間的這種分合關(guān)系，才能有效地掌握它們，才能正確地理解古代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