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書齋明軒,是讀書養(yǎng)性、撫琴修心的一隅“凈土”,書齋的陳設,除了琴、棋、書、畫、茶而外,案頭清供必不可少,案頭之雅設,印章是其中的“點睛之物”。中國的古印章,實物遺存迄今有近三千年的歷史,并且印章行用始終不絕。明清篆刻肇端五百年來,則又是繼古代印章之余續(xù),繼往開來,為中華悠久文明再開奇葩。篆刻印章歷來以美佳石、精雕琢、名家鐫刻、名人行用為其“四美”,是活的人文歷史存證,把玩于掌心,滌塵忘俗,心與古會,如同進入時光隧道,恍若錯入“不知有漢”的桃花源,何其樂哉! 物華天寶——松濤園舊藏重要田黃及印石珍玩 6月18日(周一)下午1:30 嘉德藝術中心拍賣廳 C廳 印石的庋藏由來已久,藏佳石在文人中早已形成風氣。藏石者絕非一般平平之輩,這是“雅玩”,所藏必以“?!睘檎錇橘F。主要的三大印石產地福州、青田、昌化,以福州的壽山石最負盛名,歷史最為悠久,石雕名工輩出。壽山石質細潤、色彩豐富,適宜把玩賞鑒。從儲藏開采來講壽山石有田坑、水坑和山坑之別,總的種類一百有余。其中田坑和水坑最難得,田坑就是我們常稱的“田黃”“田白”一類,是壽山石因為風化等原因,從山上自然跌落、沖刷后,埋藏于富含鐵的田壤中,二次生成的品種,即所謂“無根而璞,無脈可尋”。田黃石因為顏色純凈、產量稀少、近于明黃,被賦予皇帝專用的意義,超越了其他品種,成為“帝石”。由于長期肆意的采掘,礦源“三坂”不知被翻掘了幾多遍,近年雖然采取封田保護措施,實際上早已絕產。;水坑的礦坑深潛于溪底,石質瑩澈凝膩,例如水晶凍、魚腦凍等,礦脈較薄,產量少。山坑則是壽山石的主體,主要是高山、旗山、月洋三座山礦坑中所產石材,產量最大、色彩、品類最為豐富,例如芙蓉、荔枝、牛角等凍石,石材體量也最大。 田黃石以稀為貴、奇貨可居,包括黃田、白田、黑田等品種,由于二次生成,生成環(huán)境不同,上、中、下三坂所出田石,也各有特點。一般的田石原料都成卵石形,根據(jù)剖開的田黃顏別,又常分為“粟米黃”、“枇杷黃”、“雞油黃”等稱謂,而據(jù)皮色不同又有“銀包金”、“烏鴉皮”等名目。在明清時期采掘到田石,只要撥皮后沒有瑕疵,會設法裁成四方的印材,這樣才可以賣出高價,甚至貢入內府。歷代印章是君臣相佐身份地位最重要的證明,若“奪印”便是虢奪、失去一切權力地位,“得印”則意味在社會中樹立權威。時常印章的地位超越使用者,所以治印必窮絕佳材美石,愿為一石擲千金。若田石料小不足以裁方,而石質尤佳,則請高手雕做羅漢人物,價居其次;其它雕做擺件山子,則更次之。近代,由于資源匱竭,石價比若黃金,為保存石材之完整,只有留皮雕薄意,因之福州薄意雕盛行,石價更以“克”論之,這是時代使然。 歷代賞石、藏石者,視田黃為必蓄之物。而且,若不見裁方的印材,則也不敢稱“藏”家。壽山石迄宋以來,最大的藏石家非帝王莫屬。清初,有不少絕頂?shù)奶稂S石材,被以進獻方物之名,送入內廷。而康、雍、乾時期,大量采集壽山石材,致使舊礦源出產已近枯竭,而佳石絕大部分進入了宮廷。內廷收儲的壽山石,除大部分留作帝王使用以外,也作為特別的“恩寵”賞賜給宗室近臣。清代帝王有各朝的“寶藪”留鈐皇帝心儀的印章作備案,其中美石精雕,不勝枚舉。在各朝宮室陳設檔、造辦處活計檔,以及朝賀貢單中,亦見福州壽山石雕件。田黃石固然色佳、質潤一石難求,但是天生之“璞”更要有人為的雕琢,福州能脫俗出新,展現(xiàn)非凡的雕工,明清以來有琢“玉璇”款的楊璣,又名玉祥,系福建漳浦人;有署“尚均”款的周彬,略晚于楊璣為福建漳州人,此二人在清初被稱為“雙峰并峻”。清末民國時期,又有以專攻薄意出名的林清卿,此皆為劃時代的壽山石雕大師,精美石材更得名工雕琢,自然是錦上添花。故宮庫房現(xiàn)僅乾隆一朝所存天田石印章,尚百有余件。內廷檔案常留有關于印章的記錄,或來源、或加工,甚至有帝王參與設計過程的備檔。故宮現(xiàn)存的一方“壽山石夔龍紐朱文‘雍正御筆之寶’印”,檔案記載:雍正元年諭旨命張照等四人篆樣,雍正又親自參與修改多次,刻成后諭旨:“將此字樣好生收著”,意在此系其得意之作。其他如“和碩雍親王寶”、田黃石“長春書屋”、壽山石“乾隆宸翰”等都有文字的著錄。 上世紀之初,清朝滅亡,帝制走向了終結,當時國家凋敝,人民生活凄苦,不少字畫珍寶、文玩雜件從王府內廷散落民間,甚至流域海外。而今天這些曾經流散的佳石美刻、文化遺產,如同僑寓歸根,紛紛回流到國內的藝術市場。如本場有不少田黃開方的佳石印章篆刻,例如:田黃石蟠螭紐方章料、田黃石辟邪紐“一月二十九日醉”閑文章,印材體大且方,雖有綹紋但巧作雕琢,不露痕跡,這都是清中期的代表作。晚清民國有名手林清卿繼往開來,專攻薄意,如田黃銀包金薄意花蝶“晴窗檢點白云篇”印,以及田黃鴉皮薄意竹雀隨形章料,都是典型的林氏代表作。至于清早期的作品有:田黃蒲牢紐方章料、田黃象紐朱文閑文印、雙螭紐長方朱文閑文印,其田石撥皮、裁方、雕琢印紐都在清中期以前。與此可以相比對的如:田黃人物雕“倚醉高士”人像,原石雕作者借綹行刀,人物梳雙鬏、蓄長髯,敞胸露腹,右手握如意,醺醺然有醉意,身側酒罐傾覆,極其瀟灑自在,與玉璇之作頗有淵源。這些早期的田黃作品,藏石者把玩有年,色陳如酒,石紋如練,皆是歲月留痕。
難得的良材,能有名人琢篆、附刻邊款。如素方田黃石吳熙載篆“沈平章字協(xié)軒”六字白文印,石身自帶橫斜綹紋,如同寫意的薄意山水。印文每字以環(huán)框相隔,印頂有行書款“癸亥大寒節(jié)為協(xié)軒仁兄鑒賞,讓之”。知此印刻于1863年,迄今155年,時讓翁六十五歲,此印曾多次著錄,并刊于《中國篆刻叢刊》卷二十五中,殊難得之。還有一方田黃石雙獅紐方章,印文刻朱文“燕山宋氏金坡珍藏書畫印”,印側有“玉璇”二字款,知獅紐為名工巨匠楊玉璇所雕;另一面印側有雙邊款:一作“戊辰七月望趙之琛作”、一作“丁卯九秋又栩”,“又栩”為濮森之字,其為趙之琛門生,小次閑46歲,而印風頗似乃師,有名聞于時,據(jù)稱輕易不為人治印。依年款知此印作于1867年,時濮森42歲,而此方田黃印材,於五十九年前,乃師亦曾湊刀,只可惜印面佚失,僅余邊款九字。一方印章,稽考出著名良工、名士師生緣分,典籍鉤沉,竟在盈握之中。
若只追求收藏“絕品”,對大多數(shù)收藏者而言,只能是望洋興嘆,收藏亦是一種自享受。無論古今知名的收藏家,一定是分門類、成體系的,是有情懷、樂于分享,愉快健康的。收藏的動機必由衷的喜愛,樂趣在通過辨識、把玩、研究帶來身心愉悅,帶來自我完善、健康長壽,而不僅僅在于升值。若其相反,收藏帶來得失焦慮、爭競負氣、心緒不寧、影響身心健康,則非收藏之旨。印章篆刻過去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近年,其矚目程度持續(xù)增長。如去年末,趙撝叔的一方青田石無紐方章“為五斗米折腰”,創(chuàng)下篆刻作品成交新高,引來不少人驚呼,因為印材普通,甚至光素無紐,僅僅是文人篆刻。其實這很正常,更多的具有人文歷史意義的藝術品,因為大眾對于傳統(tǒng)文化認識的增強,藝術品的人文歷史價值,正在回歸。中國篆刻史上曾有一些重要的名家,拒絕在昂貴的石材上篆刻,主張使用一般普通的、甚至專門用劣質的石材。其理由很簡單;佳材美石的篆刻作品,容易被后人重材輕刻,磨去舊文重篆新稿。廉價的石材,可以更大概率逃過被磨掉的命運,保存、流傳更能久遠。名印人篆刻、給名人的篆刻,本身就具有重要的人文歷史價值,是第一手資料、是遺留至今的活歷史。篆刻藝術尤其是名家的篆刻作品,關乎其藝術源流、變遷。從一方篆刻作品,還可以真實的反應當時社會人際關系,也是重要的歷史史料。所以,賞石、藏石固然“雅玩可賞”,但能賞玩、喜愛、研究篆刻,考索人文,則另有一番風景。 美石經年,沉寂著歲月滄桑,又不知幾罹兵燹災難,歷經幾人之手方傳于今,相遇也是有緣。本場還有很多名家的篆刻,大部分都是壽山白芙蓉一類大件的作品,石質精美,雕紐精細。如王福庵所刻“花源草堂”,署“福廠仿漢人印”、趙叔孺篆“春好樓”邊款:“丁丑清和仿漢朱文,叔孺”,這是兩位名家的典型篆刻風格。吳樸堂刻白芙蓉長方“烏程劉安溥章”、謝磊明刻“毫端只作尋常寫”,邊款作“甲午春日擬文三橋法,磊明刻于春申浦”這兩印都是紐石并精,篆刻各具千秋。還有陶瑢所刻田黃龍紐對章,除了陶瑢的本款外,其上有王大炘所附的贊款,這如同書畫后面的題跋,重要的價值。還有唐醉石為宗室溥侗所篆刻“詒晉齋中五葉文孫”,有兩面邊款:“項圣謨有印曰天籟閣中文孫,因其為子京之孫也。西園先生為成哲親王元孫,詒晉齋為成邸齋名,故屬刻此印,乙酉七月醉石?!绷硪环綁凵桨总饺厥瑛P紐“賜名曰侗”篆刻,印面四周以細線陰刻雙螭作框,內朱文四字均布。這大概是宗室文人的流弊,文句模擬屈子的《離騷》,印面布局更見皇家氣概。這些重要的篆刻作品,孰輕孰重怎能一下區(qū)分?
近代齊白石所刻“直心居士”,邊款署“白石”二字,曾有過重要著錄。這一方印的主人是白石的湖南同鄉(xiāng)夏午詒,齊白石與夏有著長久錯綜的交誼,其對白石的生活有重要影響。按照白石老人的話說,夏午詒也是他的一位“恩公”。這方舊白芙蓉老料,又有齊白石的精心篆刻,正是齊白石與夏午詒兩位歷史人物相互關系的一件“證據(jù)”,足以留給后人揣摩研究。還有一些篆刻,甚至對章,或作名篇詩句,或作壽詞閑文、齋堂名印,既無邊款記錄,不知何人所篆,也不明為何人所有,兩難稽考。但是把玩印石,其雕紐生動,印文古雅,時代或明或清,距今或有兩三百載。這樣的歷史遺存,是當時人的生活痕跡、藝術創(chuàng)作,怎能不使人肅然起敬,心生敬畏。這樣“無名”的藝術品,若放在世界上建國兩三百年的國家,不知要引起怎樣的膜拜。今天看到這樣奇崛佳美的印材,名工良匠雕琢印紐,名家篆印文、刻邊款,而能保存于今,只有用“幸甚”二字感嘆。
文人篆刻寄托的是文人的志向理想,陶潛有名句:“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此四句寄托深遠,隱不掩志,逸而有節(jié),靖節(jié)先生一直是文人的楷模。三十年來,藝術品市場各門類此消彼漲,各領風騷,但總是將機會留給有心之人。在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清廷衰敗、哀鴻遍野,而此時正是重要的“五大發(fā)現(xiàn)”出土之時,敦煌文獻、大庫檔案、甲骨金文,甚至碑碣陶俑、古佚文字,有多少當時人視之“不祥”、“無用”的重要文物被漠視,而寶之者鮮寡,又讓今人感嘆先見之明;迤五十年代,國是方定、而散落民間之內府祕玩、典籍圖書、瓷雜書畫,皆待估以易粟,有幾人能“人棄我取”呢;改革開放,藝術品市場初起,其價格與今或有百倍之差,人有回首之嘆,恨不早生廿年。而今金石篆刻類的藝術品,正逐漸顯現(xiàn)它的價值,這是文化價值回歸的一種體現(xiàn),同時也是新的機會。 中國歷史悠久,朝代更迭,典籍浩瀚,藝術人文,此起彼伏,今人能珍視歷史、傳統(tǒng)文化,就是最大的希望。人文篆刻,佳石良工,既經時間的沉淀,帶給我們歷史的片段,精美的藝術或有機緣一睹,手撫近觀有因緣,一切機會都是留給有心之人。世上沒有“遲早”,只有“識見”,慧眼卓識,努力鉆研,化收藏為興趣與樂趣,回歸根本,研究發(fā)現(xiàn)才可以提高藏品的價值。文化的回歸,在于全民的參與,在于經濟的支撐,更在于普通國民文化素質的逐步提高。唯有珍惜、保存、保護才有可能對得起前人,對得起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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