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上上下下三四百人，偌大個家族，對下屬的管理是大有講究的。最有經(jīng)驗的當屬賈母，從她抓賭的雷厲風行和顯著成效，以及管理下人的評論來看，絕對是個老手。次則王熙鳳，但下人在她背后頗有微詞。林黛玉在賈母的熏陶下，加上自己的心細聰明，在管理下屬的能力上實際已超出了賈母。給林黛玉這樣的評價是否過高了？因為在大多數(shù)讀者的眼里，林黛玉個性似乎有問題，除了才貌出眾外，似乎并不見得還有什么優(yōu)秀之處，甚至用趙姨娘來貶她一下，說她目無下塵，沒有寶釵得人心。事實真是這樣嗎？

黛玉進賈府時，只帶了雪雁和奶娘兩個人，作為鹽政使林如海的女兒，只帶一老一少兩個仆人似乎過于寒酸了，我認為這是有深意的。一則體現(xiàn)出林如海為人低調(diào)不張揚，在給林黛玉做榜樣；二則下人帶得多了，會給賈府帶來負擔；三則黛玉拋父進京時尚幼，下屬過多，怕黛玉管理不力。到了賈府后，賈母馬上就給黛玉配備了十個以上的仆人，到十二三歲，寶玉和姊妹們住進大觀園時，家里給他們每個小主人配備了更多的丫頭和嬤嬤，算算差不多有二十個以上了。仆人雖是服侍主人用的，但管理不當也是會給主人帶來不小麻煩的，譬如迎春的奶娘賭博和丫鬟司棋出現(xiàn)私情，再如怡紅院的丫鬟間的互相傾軋。因此，薛寶釵的觀念里仆人一定要自己了解的才用，寧可少，也絕對不能多了給自己造成麻煩。從進大觀園起到王熙鳳夜抄大觀園幾年時間，里面的丫頭婆子頑皮、鬧事、賭博、口角時有發(fā)生，在王夫人等不在家時鬧得更兇，而唯獨不見瀟湘館的下人發(fā)生什么情況，但這一點似乎探春那里也做到了。鬧得最兇的是賈寶玉和迎春房里，寶玉的丫頭勢頭蓋過李奶娘，迎春的丫頭婆子一個比一個厲害，甚至薛寶釵管的婆子晚上還要會局痛賭一場，到了不得不大加申飭的地步。那么林黛玉領導下人的魅力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

第一，平等待下。在前八十回中，沒有任何林黛玉待下的高談闊論，但曹公在細微處卻隱含了其不平凡處。證據(jù)是紫鵑竟是個識字的丫鬟。第四十八回，香菱進大觀園，急切找黛玉學寫詩，黛玉推薦她先學王維的詩，香菱就央求她借書給她夜讀，“黛玉聽說，便命紫鵑將王右丞的五言律拿來”，這句話給人的震撼是非同小可的，黛玉是吩咐紫鵑取書，而黛玉房里的書在劉姥姥參觀時是講得很明白的，就像公子哥的書房，書架放著滿滿的書，要是紫鵑不識字，如何找書？還有黛玉向香菱推薦的書是《王摩詰全集》，命紫鵑拿書說的是作者的別號，并且又附加了五言律這個“專業(yè)性詞匯”，要是紫鵑不識字不懂詩，能完成黛玉交給的任務嗎？所以，紫鵑不僅識字而且可能略懂詩，起碼詩的基礎知識，以及圖書管理知識是略懂的，否則滿滿的書架找書會非常吃力。而書中，根本沒說紫鵑找書半日才拿書給香菱的話。所以，紫鵑在黛玉的熏陶教導下認得字是個非常驚人的事實。在封建大家庭里，讓一個丫鬟跟著自己識字的，僅林黛玉耳！可見黛玉視紫鵑真是如姐妹般平等，完全不是把她當做貓兒狗兒般的做法。而這換來的也是紫鵑對黛玉的一片真誠和無微不至的關心，因此才會發(fā)生試探寶玉和請薛姨媽做媒的莽撞舉動，主仆關系已升華為知己和姐妹了。

第二，言傳身教。黛玉進府時，就知道自尊自愛，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恐被人恥笑了去。黛玉是個“有心人”，她對人情冷暖比別人反映得更為敏感，在襲人向王夫人“告密”前，她就意識到男女共處容易生毀謗，因此常常吩咐紫鵑等遠著寶玉，不叫和他說笑。而她自己也是很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并一再提醒賈寶玉不要動手動腳的。第二十二回，通過襲人和湘云背地議論林黛玉可知，老太太眷顧黛玉，不讓其勞神費心，黛玉半年不動針線，而事實上書中好幾處有黛玉正和紫鵑等做針線的描述。薛姨媽生日，黛玉早就備好了兩色針線活作禮。這些都說明在家常生活內(nèi)容上，黛玉雖身體不好，也要在下人面前經(jīng)常示范帶著多做針線等本分的活。這樣的“領導”可謂是以身作則。在賈寶玉挨打后，一撥撥的人浩浩蕩蕩看望寶玉時，只有黛玉房中的丫頭婆子沒有動靜，因為黛玉不湊熱鬧。晴雯夜送手帕、王熙鳳夜搜大觀園兩次，林黛玉都是已經(jīng)睡下，而她的下人們雖在洗晾手帕，卻是一盞燈都不點，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也就根本沒有丫鬟斗嘴，婆子喝酒賭博此類的事情發(fā)生了。從細微處看出，林黛玉自始至終都在奉行小心謹慎的原則，帶領她的下人少給賈府增添麻煩。

第三，寬嚴相濟。寬嚴并不是探春的恕與不恕的問題，而是制度與規(guī)范的寬嚴，從字里行間，我讀到了黛玉管理瀟湘館實行的是“人治”。在這個小集體里的下屬們應該是非常和諧的，不惹是非的，也是規(guī)范有序的。譬如紫鵑和雪雁的關系，從雪雁向紫鵑匯報趙姨娘借衣服一節(jié)，她們之間的關系非常融洽，并且都很有智慧和見識；從寶玉午后探望黛玉，正欲走上來要搬黛玉的身子，黛玉的奶娘并兩個婆子卻跟了進來阻止他，見姑娘醒了，就叫紫鵑進來服侍。這個情節(jié)和怡紅院賈寶玉午覺時只有襲人一人在崗，其他丫頭婆子都在睡覺形成了對比，并且也說明了黛玉的奶娘與丫鬟的崗位職責和上下級關系是嚴格執(zhí)行的。再如，黛玉回家，廊下的鸚哥便叫：“雪雁，快掀簾子，姑娘來了。”鸚哥會說這話，也就說明瀟湘館的仆人時刻在崗，這句話是反反復復說了，被鸚哥記住了。林黛玉的下人除雪雁和奶娘外，其余皆是賈府的人，如果黛玉沒有超高的魅力，瀟湘館只怕比迎春的狀況還要差。尤其是黛玉常年吃藥，就夠能讓底下人抱怨的了。對于“人治”的說法，還有一個很小的細節(jié)可以印證。賈母端午帶領眾人清虛觀打醮一節(jié)，描述了哪些人的丫鬟也跟了去，黑壓壓的站了一街的車，其他姊妹都是帶兩個丫頭，獨林黛玉帶了紫鵑、雪雁、春纖三人，而且春纖這個丫頭以前從沒交代過，從名字上看應該和寶玉房里的秋紋的位份相當，那就是個三等丫頭。因王夫人說了：只管跟了老太太逛去，在不出格的前提下，春纖這個小丫鬟，在黛玉眼里與紫鵑、雪雁是同等對待的。如果全靠“法治”，按條框來管理約束下人，下人能這么死心塌地的嗎？

趙姨娘說黛玉目無下塵，人多謂黛玉不及寶釵，我看這就是人情世故，人前說人話、人后說鬼話，林黛玉的魅力還得我們仔細去品味，而萬不能被榮國府的老婆子們歪曲了。

（成稿于2013年1月31日，2018年6月14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