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陽明年譜》記載,某日,王陽明走在長安街上,碰到一個看相的。這個看相的一見王陽明,便大為驚訝,說你有圣人相,以后你記得我的話就是:“(你)須拂領,其時入圣境;須至上丹臺,其時結圣胎;須至下丹田,其時圣果圓。”這幾句話,在少年王陽明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從此以后,他常常捧著一本書,思慮萬千…… 有一天,王陽明問私塾先生:“何為第一等事?”私塾先生說:“惟讀書登第耳?!蓖蹶柮饔行┎灰詾槿唬f:“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圣賢耳?!薄@時,王陽明12歲。后來人們傳說他從小就立志為圣賢,其實是有來由的。 今天,王陽明被譽為中國歷史上“真三不朽”的圣人;但他在成為圣人的道路上卻不是一帆風順、一蹴而就的。讀湛若水《陽明先生墓志銘》,會發(fā)現(xiàn)這么一段話:“(先生)初溺于任俠之習,再溺于騎射之習,三溺于辭章之習,四溺于神仙之習,五溺于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于圣賢之學?!彼^“五溺”,說明王陽明曾走過不少彎路。正德丙寅即“武宗正德元年”(公元1506年)。在這前一年——孝宗弘治十八年,時年40歲的湛若水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王陽明遂相與定交論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最終皈依為儒學的信徒。 王陽明與儒學結緣,還早在16年前。孝宗弘治元年,17歲的王陽明從北京到江西南昌完婚。次年,他帶著夫人諸氏回老家浙江余姚。船到廣信(今上饒),拜見了著名學者婁諒。婁諒語以朱熹格物之學,并告之以“圣人必可學而至”,王陽明覺得深受啟發(fā)。 弘治五年,王陽明參加浙江鄉(xiāng)試中舉。這一年他又回到京師,在他父親王華的官署,一邊準備第二年的會試,一邊找來朱熹等人的著作,反復鉆研宋儒格物之學。朱熹的書里,寫著這樣的話:“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眲偤媚烁浮肮偈鹬卸嘀?,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經這樣一折騰,不僅沒“格”出理來,還鬧出了??!王陽明“自委圣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圣賢有圣賢的天分,或許我王陽明根本就不是那塊料,我還是去研習辭章之學算了!——顯而易見,王陽明在追求圣賢的道路上,是有過猶豫,甚至打過退堂鼓的。 正德丙寅確實是王陽明的分水嶺,而且此事與湛若水大有干系。若干年后,王陽明對湛若水的評價是:“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湛若水也是這樣看王陽明的:“若水泛觀于四方,未見此人!”王、湛二人情同莫逆,砥礪切磋,是明代思想史上的雙子星座。雖然他們的哲學體系稍有不同,但都為中國古代哲學思想作出了巨大貢獻。 王陽明的思想飛躍發(fā)生在貶謫貴州的三年中;最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則是“龍場悟道”。 徐愛是王陽明的妹夫,更是王陽明的學生。徐愛之于王陽明,猶如顏回之于孔子。徐愛在《傳習錄》前言中對王陽明有個評價說:“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yǎng)靜,精一之功,固已超入圣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p> “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鴃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王陽明年譜》)在這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中,連隨從都受不了,王陽明卻能在一個石墩上,日夜端居澄默,以求安靜專注;久之,胸中灑落,一塵不染。因念“圣人處此,更有何道?”忽然半夜里大悟格物致知之理,似睡似醒中好像有人在跟他說話;王陽明情不自禁,呼喊雀躍,隨從嚇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于是“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p> 王陽明終于明白了,原來圣人能想到、能理解的東西(圣人的思想、圣人之道),我們也能想到,不必要借助外物去了解、去探究,甚至連圣人的書都可以不必去看:因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人心是可以相通的!——這就是王陽明的“龍場悟道”。 前幾年我去江西金溪,拜謁陸九淵之墓。墓前石柱上,有一副檃括了陸九淵思想的對聯(lián),是這樣寫的: 學茍知本,六經皆注腳 事屬分內,千圣有同心 “學茍知本”的“本”,就是王陽明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 正德十六年辛巳(公元1521年),江西撫州太守李茂元重刻陸象山文集,請王陽明寫序。王陽明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是:“圣人之學,心學也?!边@就是陸王“心學”的出處。于是,“陸王心學”與“程朱理學”相頡頏,成為宋明學術的兩大重鎮(zhèn)。 我在前面的文章中已經提到過:王陽明心學體系的形成,經歷了一悟至于陸(陸象山),再悟至于孟(孟軻)的從“頓悟”到“漸悟”的過程。頓悟,即“龍場悟道”;漸悟,即完成于南昌平定“寧王叛亂”后。頓悟的理論成果是“心即理”和“知行合一”,對于“圣人之道”來說,這還只是認識論和方法論?!笆ト酥馈钡谋倔w論、“圣人之道”的真諦是什么(什么是“圣人之道”)呢?這是陸九淵和前人沒有解決的遺留問題。 王陽明在南贛平寇時,有一個很深刻的感受,這就是“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后來“經(朱)宸濠、(張)忠、(許)泰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所謂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后圣,無弗同者”。王陽明給江西的學生鄒守益寫信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p> 《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绷贾募毮?,則有如下幾“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保ㄒ姟睹献印す珜O丑上》)良知是人區(qū)別于禽獸的先天之知;“是非之心”是良知的關鍵要素。 王陽明心學的理論基礎是“知行合一”,知而不行不是真知。所以“致良知”可以說是“知行合一”的邏輯推演。王陽明以“致良知”為“真圣門正法眼藏”,是圣人之道的真諦,是本體論。 有了本體論、認識論、方法論,王陽明的心學體系完整自足了。因了這個體系,王陽明超越了陸九淵,也超越了孟子。這個體系最終形成于王陽明在江西平寇、平叛的實踐活動。這一年他50歲。(高福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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