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在亞歐大陸冬季風的裹挾下，冷空氣從遙遠的西伯利亞一路南進，合肥進入了深秋。

　　如果再堅持一年多，20歲的李一峰就將從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下簡稱中科大)環(huán)境科學專業(yè)本科畢業(yè)，但就在學業(yè)將成之時，他選擇了退學，回到了老家云南臨滄。

　　退學的理由并不復雜，“不喜歡那個專業(yè)，忍受夠了”。

　　重新歷經(jīng)了200多個日夜精神緊繃的學習后，2018年6月，人生第二次高考，21歲的李一峰考出了712分、云南省理科排名第八的好成績——這個成績，他可以任選清華或者北大。

　　事實上，清華和北大也向他發(fā)出了邀請，但李一峰選擇了四川大學(下簡稱川大)口腔醫(yī)學(五年制)專業(yè)，并于次月收到錄取通知書。

　　一個勵志的求學故事至此圓滿謝幕，但他人生的再次尋路，只能算剛剛開始。

　　三年前，他憑直覺盲選了中科大，拿到錄取通知書才知道原來學校不在北京。大一進校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環(huán)境科學這個專業(yè)毫無興趣，想要努力轉入生物學專業(yè)，但很快發(fā)現(xiàn)，生物學也不是自己喜歡的;

　　三年輾轉，歷經(jīng)退學、復讀，他重新考出712分，21歲的青年可以任意選擇全中國最好的大學，但他最終選擇了口腔醫(yī)學專業(yè)，這是他在網(wǎng)上花了兩個月檢索了解后確定的。

　　確定不喜歡環(huán)境科學?確定。

　　確定喜歡口腔醫(yī)學嗎?沉默。

　　最喜歡做什么呢?沉默。

　　“這個也可以做，那個也在做，但都無法稱之為愛好，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什么?！崩钜环逵樞χ瓜骂^，為自己沒能給出答案而抱歉。

　　進中科大后悔選的專業(yè)

　　3年前，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李一峰才知道中科大原來在安徽合肥，而非北京。

　　志愿是隨手填的。“之前聽說過中科大，覺得還不錯”。生物學專業(yè)被他列為第一專業(yè)志愿，另填了包括環(huán)境科學在內的幾個專業(yè)兜底。

　　2015年，云南理科重本線為500分，李一峰考了648分。這個分數(shù)讓他與向往的生物學專業(yè)失之交臂，被第二志愿環(huán)境科學錄取。他對環(huán)境科學并不了解，所以沒多大興趣，但也不討厭。

　　盡管心里有些失落，他也沒打算復讀，畢竟，“中科大算很不錯的學校了”。

　　況且，他與當時自認為很喜歡的生物學專業(yè)也并非再無可能。在入學之前，李一峰通過新生群得知，中科大允許學生轉專業(yè)，盡管對學習績點要求嚴苛，但李一峰太有信心了——考試這件事，什么時候都難不倒他。

　　為達到轉專業(yè)的條件，入學后，李一峰每堂課都提前到達教室，占據(jù)正對黑板的黃金位置，筆記寫得密密麻麻。也是在這個過程中，他再次確認，自己對環(huán)境科學確實無感，努力學習的唯一動力，就是轉專業(yè)。

　　他對自己說，“如果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我相信沒有做不成的。如果沒做成，那是努力還不夠。”

　　但事情的發(fā)展，偏離了他預期的軌跡。

　　在準備轉專業(yè)期間，李一峰通過網(wǎng)絡查閱了生物學專業(yè)相關資料，并向身邊的生物學專業(yè)同學咨詢相關情況。他漸漸發(fā)現(xiàn)，實際中的生物學與自己想象的有所出入。

　　“生物學需要的是研究型人才”，但李一峰覺得自己更適合操作性強的技術類專業(yè)?！岸?，念生物學基本意味著要延遲工作?！睋?jù)他了解，在中科大，生物學專業(yè)的學生，本科畢業(yè)后，或考研讀博，或出國，80%以上都會繼續(xù)深造，而他打算本科畢業(yè)后就工作。

　　努力跑了半天，結果跑錯了跑道。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李一峰的滿腔斗志頓時泄了氣。

　　奮斗目標就此失焦，他的大學生活開始以放縱的姿態(tài)快速下沉：逃課、通宵玩游戲、兩天看完一部四十集的電視劇……“前后確實好像兩個人”，回憶起李一峰，中科大的同學們一再嘆氣。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明知道該認真學習，事到臨頭卻總是拖延應付?！?/p>

　　大一下期，整個專業(yè)去北戴河實習，返校后要求寫報告，他一直拖到最后期限，才在網(wǎng)上東摘西抄，蒙混過關。

　　“我知道這樣不對，也為虛度光陰感到羞恥，卻不知道如何是好?！?/p>

　　他想起高考填志愿時，父親特別叮囑他：要慎重啊，好好選一個喜歡的學校和專業(yè)。對于這個善良而籠統(tǒng)的叮囑，李一峰不知所措。

　　此前的18年里，村小，鄉(xiāng)中學，縣高中，老師們教他的，是函數(shù)周期、連詞從句、圓周運動;忙于活計的父母勞碌一天之后，對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好好讀書，跳出農(nóng)門”。

　　逐日逐年，這八個字深深扎進他的心里，他也確實沒讓父母樸素的心愿落空，考取了常人難以企及的成績。即便照他三年前的分數(shù)，他幾乎也可以任意選擇全中國80%以上的學校和專業(yè)。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也不知道該如何確定自己喜歡什么。志愿填報指南上密密麻麻的那些陌生學校和專業(yè)，于他而言，就像一條條縱橫交錯的岔路。

　　來不及多想，也不知道該如何細想，他只能憑直覺盲選落子。

　　遺憾的是，他沒能一矢中的。

　　▲李一峰家境貧寒

　　退學不成逃學找工作

　　不喜歡環(huán)境科學，也不再喜歡生物學，徹底失去方向后，李一峰在中科大的學習狀態(tài)每況愈下。在累積掛科學分達到10分后，他觸及黃線，學校發(fā)出了退學警告。對于從小品學兼優(yōu)的他，這是絕無僅有的。

　　“要不自己退學吧?”幾經(jīng)猶豫，他決定向家人袒露心跡。

　　2016年6月的一個傍晚，李一峰在少人造訪的走廊盡頭，撥通了父親李偉的電話。

　　電話許久未接，他想，父親也許在忙農(nóng)活。六月份了，正是家鄉(xiāng)采夏茶的時候，父親陽光中淌滿汗水的臉在他眼前浮現(xiàn)。

　　“喂?”電話終于通了。當時父親正開車在從村里去縣城的路上，開始沒聽到電話。

　　“唔……吃過飯了嗎?”李一峰感覺喉嚨有些堵。

　　“吃了，你呢?”

　　父子二人，一來一往，如往常一樣聊著吃了什么、最近怎樣、注意身體這類不咸不淡的話題。

　　都是不善言辭的人，問候話很快都說光了，聽筒里只剩長久的沉默。

　　云南那頭的電話轟隆作響，是發(fā)動機的聲響。光聽聲音，李一峰就可以感受到面包車在滇西南夏天傍晚的山間行駛時，那撲面而來的燥熱的風。

　　“我想退學?！崩钜环褰K于鼓足了勇氣。

　　電話兩頭，長久的沉默。

　　正在開車的李偉宛如當頭被敲了一棍，腦袋發(fā)空，他無法理解，兒子為何突然產(chǎn)生了這樣的想法。

　　不喜歡就非得退學嗎?每年那么多學生沒考上喜歡的學校，沒進喜歡的專業(yè)，不也好好的么?在父親看來，喜不喜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經(jīng)穩(wěn)妥握在手里的東西?！澳盍四敲炊嗄陼貌蝗菀卓汲鋈?，退學干什么?再說，村里人要是知道了，多丟人?！?/p>

　　父親說的確實也沒錯。除了李一峰，班里也有其他同學表達過對環(huán)境科學的無感?！碍h(huán)境科學也不是他們的第一志愿。但他們都適應得很好?！彼杨^埋下去，“可我就是不喜歡，就是適應不了。”

　　“再試試吧”，父親艱難擠出幾個字，“都考出去了，能不回來就別回來”。

　　李一峰是個聽話的孩子，從小大到都是。電話里，他沒再堅持。

　　大一暑假回家，李一峰幫忙割草、喂雞、采茶……一切如常，彼此都很默契地繞過了退學這個話題。

　　但內心里的想法，就像晃動的鐘擺，用多大的力氣推開，隔一段時間，它就會以多大的力氣撞回來。

　　大二開始后的整整一年里，懇求與拒絕的戲碼多次在父子間上演。兩個同樣不善言辭的人，笨拙地試圖用只言片語說服對方，卻總又陷入長久的沉默對峙。

　　“記不清到底提過多少次了”，李一峰搖搖頭，他只記得最后一次，是在大二暑假的夜里。

　　父親依然不同意?！榜R上都大三了，光學雜費就花了一萬好幾，這還不算其他的”。自己每年從年初連軸轉到年末，在家里的核桃田、茶葉地、雜貨鋪中辛勤耕耘，這般努力，也不過3萬左右的收入，勉強做到收支相抵。

　　這個賬，父親怎么都覺得不劃算，“時間和錢都耗進去了那么多”。他希望用沉默將兒子的請求拖過去，最好一拖到底，拖到兒子畢業(yè)，“工作了總不可能再提退學吧”。

　　他對此很有信心：從小到大，沒他同意，兒子不敢擅作決定。

　　但大三開學不久，李一峰班主任的一通電話，卻打破了他的計劃——兒子逃課找工作去了。

　　李偉不得不服軟。

　　退學復讀再戰(zhàn)高考

　　連告別飯也沒吃，2017年國慶節(jié)后，李一峰辦完退學手續(xù)，迅速離開了合肥。

　　聯(lián)系好復讀學校后，父親開著那輛開了好幾年的舊面包車，親自送他去市中學復讀。老家到市里，三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兩人都沒怎么說話，只有面包車的發(fā)動機在山路上吭哧吭哧，山風不斷從敞開的窗口灌進來。

　　“沒回頭路了。既然選擇了回來，就好好學，已經(jīng)丟過一次臉了，不能再丟第二次?！痹趯W校門口，李偉打破沉默。

　　“嗯”，李一峰用力的點點頭。

　　盡管丟下高中課本已經(jīng)兩年多，但中途插班的李一峰再次展示出了他超強的學習能力。第一次月考，年級150多名;期中，年級60多名;到復讀的下學期，他已穩(wěn)定在年級前十。

　　他牢記著父親那句話，“沒有回頭路了”。復讀的234天里，他每天早上6點40起，晚上12點半睡，中間除了吃飯和必要的休息，基本都在看書、做題、摘錄錯題。

　　每門學科他都有專門的糾錯本，除了謄抄錯題，每一道錯題都寫著詳細的錯誤理由，和正確的解法?！袄砜?科目)的要厚些”，他用大拇指與食指比出一個扁扁的“C”字，“大概有一寸厚”。

　　高考前幾天，李一峰一直沒睡好，“亢奮，期待”，頓了半晌，“也有點緊張”。

　　他做不到完全不緊張。因為復讀這件事，從一開始就不是他一個人的事，除了押上自己的未來，還押上了家人的信任，以及家人的顏面。

　　回老家沒多久，他退學的消息就迅速傳開，一度成為親友鄰里的談資，并夾帶著諸多不太友好的猜測。父親李偉不知作何解釋，只能沉默。

　　即便直到今天，李偉仍舊不太明白，兒子為什么要放棄那些明明已經(jīng)抓在手上的東西。僅僅為了換取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嗎?喜歡與不喜歡，有那么重要嗎?萬一沒考上呢?

　　旁人的議論，李一峰也試圖置之不理，但無論如何，“還是有點兒難受”。時隔將近一年，他仍沒忘記那種寒芒在背的感覺。

　　搜索兩個月鎖定川大口腔醫(yī)學

　　712分，云南省理科排名第八。

　　如同冰冷的夜幕被金黃的陽光劃破，漫長而難熬的冬天過去了。

　　多家媒體相繼報道;先前指點議論的親友鄰里也紛紛好言祝賀。李偉心里終于踏實了，“丟掉的臉被重新?lián)炱饋砹恕薄?/p>

　　李一峰心里也踏實了。走出考場，他就覺得發(fā)揮得不錯，但他估分保守了一下，預計670分左右。所以，當看到712分時，他既有意料之中的穩(wěn)定，又有意料之外的喜悅，“付出沒有白費，也沒丟人”，他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

　　這個分數(shù)，同時還為李一峰贏得了清華北大的邀請。但他都婉拒了，依舊選擇了自己先前在網(wǎng)上花費兩個月檢索了解確定的專業(yè)：川大口腔醫(yī)學。

　　父親李偉覺得有點可惜，他更希望兒子選清華北大，一生務農(nóng)忙于生計的他，并不了解大學與大學、專業(yè)與專業(yè)之間的區(qū)別，但他聽人說過，清華北大是中國最好的大學。

　　不過，有了兒子此前的經(jīng)歷，他并未多做干涉，“我們不懂，孩子自己喜歡就好了”。

　　那么，口腔醫(yī)學專業(yè)是否就是李一峰喜歡的呢?

　　事實上，從大一意識到自己不喜歡環(huán)境科學后，在那段迷惘的日子里，李一峰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喜歡什么，該做什么。

　　直到退學前兩個月，通過上網(wǎng)搜索了解后，川大口腔醫(yī)學被他鎖定為奮斗目標。

　　他列出了條理清晰的理由，努力說服別人，同時也說服自己——“第一、我更擅長技術類的東西，口腔醫(yī)學恰恰屬于實操性很強的專業(yè)，和我的個人能力相匹配;第二、川大口腔醫(yī)學專業(yè)排名靠前;第三，口腔醫(yī)學專業(yè)就業(yè)前景好，收入可觀，而且工作量相較臨床，也會稍微輕一些……”

　　三條理由里，唯獨缺了獨一無二的喜歡。

　　符合實操性強、就業(yè)前景好、排名靠前條件的學校與專業(yè)，遠不止川大口腔醫(yī)學一家。如何確定花了兩個月在網(wǎng)上檢索了解，并無實際接觸的“心儀專業(yè)”真的就是自己喜歡的呢?真的適合自己呢?萬一今后在實踐中發(fā)現(xiàn)不喜歡或者不合適怎么辦呢，當初，自己不也以為自己很喜歡生物學專業(yè)么?

　　“我錯過一次，還會錯第二次嗎?”他沒有正面作答。

　　“萬一呢?”

　　“我不喜歡假設。”仍舊拒絕作答。

　　“做這個決定之前，你會提前想好它所有可能的結果嗎?”

　　“一定要想那么清楚嗎?”

　　“那你如何確定僅僅花了兩個月在網(wǎng)上檢索了解的專業(yè)真的合適自己?錯了怎么辦?自己到底喜歡做什么，沒想過嗎?”

　　“別問了——!”

　　他緊縮眉頭，雙唇微張，表情近于憤怒。短暫的絕對沉默之后，他近乎咬牙切齒般用力地把話擠出來，“我決定了的事，就不會后悔!就一定、肯定、確定會堅持下去!”盡管努力壓制著語氣，他的聲調相比之前仍舊高出許多，引來鄰桌側目。

　　良久的沉默，談話一度停止。他懊喪地垂下頭。飯桌上，只?；疱伖距焦距絼×曳序v，煙氣蒸騰。

　　“不好意思”，再抬起頭時，他已恢復平靜，“沒有回頭路了……就讓時間來證明我的選擇吧”。黑框眼鏡鏡片在火鍋面前起了一層白霜，遮住了眼神。

　　飯后，李一峰回到駕校的房間，一間20平米大小的客房，擺著4張單人床。為了方便學車，這段時間，李一峰一直住在這里。他走到最里靠墻那張床邊，彎腰翻出自己剛收到?jīng)]多久的嶄新錄取通知書。

　　照他的計劃，他要抓緊時間練完車回家，好好利用假期的剩余時間，為即將念高二的弟弟進行輔導，學業(yè)上的，人生上的。另外，自己也要學習充電，預習相關大學課程，為未來打好基礎，他希望畢業(yè)以后從事與口腔醫(yī)學專業(yè)相關的工作。

　　“你有什么興趣愛好嗎?”分別前最后一問。

　　21歲的青年又一次怔住了。從小到大，直到現(xiàn)在，當被問及興趣愛好，他都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皺著眉頭在腦海中苦苦檢索卻一無所獲。

　　“這個也可以做，那個也在做，但都無法稱之為愛好”。他訕笑著垂下頭，為自己沒能給出答案而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