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曼生是個很有趣的歷史人物，他本名陳鴻壽，曼生是他的號。

陳曼生多才多藝，只是由于他在紫砂壺上的歷史貢獻特別大，以至于掩蓋了他在詩文、書畫、金石、篆刻上的成就，長期以來不被人注意，或者被人低估。

陳曼生天資豪爽，本不是那種死讀書的人，加上多年游幕，使他養(yǎng)成了學以致用、講究實際效果的為學之道。他厭煩治學繁瑣“到家”的心態(tài)，與嘉慶時代埋頭鉆研古奧經(jīng)學的士林風氣格格不入。他曾經(jīng)講過一句最為人稱道的大白話：“凡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見天趣?！蔽臑樾穆暋|(zhì)樸自然，情意真切，才是陳曼生最傾心的文字追求。

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佳話：陳曼生曾經(jīng)畫了一枝秋菊，再自撰了幾句“村夫語”刻于茗壺上：“茶已熟，菊正開，賞秋人，來不來。”雖然好似日常言談，但透露出的風趣雋永，極具幽默感。這真是“文章本是妙人寫，妙人文章本平淡；莫道言語似等閑，等閑言語藏奇談?！弊屓俗x后，大有“讀漢書，浮大白”的意氣風發(fā)。

陳曼生“不事苦吟”的詩文，在他那個時代，雖然名氣不是最大的，但卻能隨意揮灑，直抒胸臆，有自然天成、別有洞天的趣味。三十九歲時，他自題小像說：“古人皆可師，今人皆可友”，“大事不糊涂，小事厭煩數(shù)”，這兩句話可謂是他的自我寫照。

陳曼生的繪畫，才氣逼人。他不走潑墨寫意的路子，常以尋常的花卉果蔬為題材，間有隱山溪流，精妙之小品，無不意趣縱生。他的美學觀點是：“畫雖小技，神而明之，可以養(yǎng)身，可以悟道，與禪機相通。”他還在一幅繪畫上題款，自表心跡：“作畫以空靈奇想為上，一花一芝隨意寫來，便成逸趣，非拘拘于形似者可同日語也!”寥寥數(shù)語，道盡了他繪畫時的審美情趣。

陳曼生的書法，歷史上的地位較高。他從碑學入手，四書皆工，皆具法度，為后世書家所推崇。清人蔣寶齡在《墨林今話》中這樣評價說:“曼生酷嗜摩崖碑版,行措古雅有法度,精嚴古宕,人莫能及。”特別是陳曼生擅長的隸古八分書，簡古樸拙，恣肆爽健，用筆喜從結(jié)體入手，在字體的造型上求變，經(jīng)常應伸變縮，反短乃長，處處出新。由于陳曼生擅長以疏密、呼應、顧盼、長短等書體架構來追求新奇，所以當時書家都稱贊他的書法“以姿勝”，誠非虛語。

陳曼生追隨阮元多年，對金石學也深有研究，他的篆刻成就更是一時之冠，名列“西泠八家”。中國的篆刻藝術，可以追溯遠古，秦漢達到高峰，至唐宋衰落，明清兩代才再起。到乾嘉時期，篆刻再度成為顯學，以“西泠八家”為首，形成了特有的西湖文化奇觀。

中國的國學傳統(tǒng)，一般都是虔誠地與古人為徒，“字則宗晉，詩則宗唐，刻則宗漢”。陳曼生的篆刻藝術，也遠宗漢刻，用刀張揚，豪邁險絕，線條跌宕，精力彌滿，有解衣磅礴之氣概。清代的浙派篆刻，長于短切的切刀技法。陳曼生把這種技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更趨簡潔明快。這與他曠達豪爽、力求創(chuàng)新的性格，有著因果相連的關系。

陳曼生以壺得名，卻本非陶工。他之所以能在紫砂壺的藝術領域獨步天下，全然得益于他在詩文、書畫、篆刻等藝術領域所取得的成就。如壺上的銘文，要在未干的砂泥上刻劃，其手法與金石刀法完全不同，但欣賞法則是歸于一途的。這也是人們常說的：為什么陳曼生是一座讓人高山仰止的豐碑，后人根本無法逾越？就是因為后來者誰也無法具有如此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底蘊，且取得那么多的藝術成就。

一生勤奮，厚積薄發(fā)。40多歲的陳曼生，一番尋尋覓覓后，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自己滿腹才學的“載體”——做壺去！

歷史上留下的陳曼生大名，與他的多年入幕和短暫仕途，基本沒有關系。與他的書畫和金石的成就，關系好像也不是太大。陳曼生在歷史上的光耀，完全是源于他的一項愛好：因為他愛喝茶，從而愛上紫砂壺，最后一手創(chuàng)造出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文人神器“曼生壺”。若沒有“曼生壺”，陳曼生其人早就被浩瀚的歷史歲月給湮滅了。

要講“曼生壺”，先得講“陳曼生與茶”。若不與茶結(jié)緣，陳曼生豈能迷上紫砂壺？

陳曼生與茶結(jié)緣，從何而始？這個問題，似乎從來沒人去探究。

錢塘民間有一個美麗的傳說。陳曼生滿周歲時，家人依照傳統(tǒng)，將書、銅錢、算盤、毛筆等眾多物件擺放在一起，讓其“抓周”。陳曼生竟然對于諸物絲毫沒興趣，直接去抓爺爺手上的那把紫砂壺。家人連聲說好，因為“壺”與“福”發(fā)音相近，算是討個口彩?；蛟S，冥冥中早就注定，陳曼生的一生要與茶和茶壺連在一起。

其實，陳曼生與茶結(jié)緣，起頭是有些苦澀心情的。少年時的陳曼生，不僅寄人籬下，還要照顧弟弟。他懂事早，心智自然成熟也早，很早就有著一種落寞心態(tài)。他的幾個舅舅都是士族子弟，很懂得喝茶之道，因此陳曼生打小也跟著大人們喝茶。年幼的陳曼生是孤獨的，孤獨的人大多會親近茶的清香。

陳曼生成年后，遇到的第一個貴人就是袁枚。袁枚是知名美食家，也是一個資深茶客，他不僅品茗，還研究“茶味菜”。在《隨園食單》中，袁枚特別提到一種“面茶”：將面條用茶汁熬煮后，加上芝麻醬等佐料，面中可散發(fā)出淡淡茶香；還有“茶腿”，經(jīng)過茶葉熏過的火腿，肉質(zhì)鮮美，茶香四溢。可以想見，袁枚對茶如此鐘情，豈能不讓陳曼生對茶更加偏愛。

陳曼生在漫長的游學和游幕期間，更是喝茶論道是常事，世情冷暖惟自知。純香馥郁的茗茶，既解酒困，又醒詩魂，給予藝術細胞特別豐富的陳曼生以獨特撫慰。對他來說，喝壺好茶，實乃天下第一愜意的樂事。

由茶及壺，陳曼生自然也愛上了紫砂壺。他在居所專門僻出一間大房，用于藏壺、賞壺。陳曼生是信佛之人，室中還懸掛著巨幅南無阿彌陀佛像。友人因他既禮佛，也愛壺，便建議取“曼公”與“佛號”的結(jié)合之意，把此室取名為“阿曼陀室”。陳曼生撫掌稱善，以后他就以“阿曼陀室主人”自居。他在“阿曼陀室”中，還手書一對聯(lián)：“青山個個伸頭看，看我庵中吃苦茶”，既生動地描繪了他品茶獨樂時的心曠神怡，也一語道出了他品茗時，對世態(tài)的百般無奈和滿腹牢騷。

“阿曼陀室”后來就成了他制壺時的鈐印語，是他留給后人的“文化標識”。

比陳曼生稍晚的湖廣巡撫吳大徵是金石考古專家，他極喜愛“曼生壺”，屢屢市索而不得，曾出言感嘆：壺底有此四字的茗器，豈是一字萬金可求得？

陳曼生與宜興紫砂名匠楊彭年的相識相交，究竟從何時而起，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大致來講，應該是陳曼生擔任溧陽縣令時，倆人才開始相識相知，直到親密合作的。

嘉慶時代的宜興，在茶客們的心中是大名鼎鼎的。因為從供春到陳鳴遠的200多年間，宜興黃龍山的一把神奇紫砂土，在紫砂匠人的手下，已經(jīng)變成了喝茶神器，天下茶客無不趨之如鶩，資深茶客陳曼生自然也不例外。

溧陽毗鄰宜興，生性好動的陳曼生，公務之余，脫去官服，輕車簡從，常去溜達，一邊賞壺買壺，一邊與工匠們閑聊一番，那是可能的。

紫砂名匠楊彭年，比陳曼生小20多歲，他與妹妹一起，在宜興以制作紫砂壺為生。陳曼生為何在眾多的紫砂藝人中，獨獨一眼就看中了他，引為滾滾紅塵中的紫砂知己呢？這里有兩個原因。

一是楊彭年制作紫砂壺的手藝，在當時的宜興是首屈一指的。他繼承、發(fā)揚了傳統(tǒng)的全手工制壺工藝，還首創(chuàng)了捏嘴不用模子和掇暗嘴的工藝絕技。他制成的紫砂壺，玉色晶瑩，氣韻溫雅，渾樸玲瓏，士林墨客無不視為珍品。陳曼生評價說：“楊君彭年，制壺得龔時遺法?！笔裁词恰褒彆r遺法”？就是失傳已久的手工捏制紫砂壺的傳統(tǒng)工藝，早年由明末的時大彬發(fā)明，到乾隆時期，此法已近絕跡。市面上流行用模具制作紫砂壺，工藝十分簡易，壺型陳舊，毫無新意。獨有楊彭年，始復捏造古法，且技法嫻熟，得心應手，巧奪天工。陳曼生極其欣賞，由壺及人，就與楊彭年成為了好朋友。

二是楊彭年雖是民間匠人，但他聰慧異于常人，自學成才，具有文人氣質(zhì)，善銘刻、工隸書，筆下追求金石味。陳曼生是嘉慶朝的書法、金石大師，倆人的生平所好，可謂是不謀而合。

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社會交往，十分講究對等的身份地位，彼此身份即使有些上下落差，距離也不能太大。這就像擇偶婚配一樣，門當戶對是一條基本準則?！霸浇纭苯煌瑲v代雖然皆有佳話，但是不多見。陳曼生是一縣父母官，楊彭年是民間一工匠，倆人的社會地位天壤之別，他們之所以能成為知己朋友，就在于有紫砂壺這個“紅娘”。

有史料證明，陳曼生早年也曾自己畫樣，請紫砂藝人制作紫砂壺，后來均未成氣候，原因就在于藝人的手藝不行。你想，紫砂藝人都是用規(guī)制的模具來制壺，你隨便畫一個壺型，他哪能做得出來？陳曼生只有找到楊彭年后，才找到了一個可以把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意付諸于實踐的機會，而楊彭年也找到了一個可以讓自己充分發(fā)揮藝術專長的“拍檔”。楊彭年制作的“彭年壺”，繼“曼生壺”后，也為江湖所重，身價百倍，成為嘉慶朝的茗壺珍品。

很難說，是陳曼生造就了楊彭年，還是楊彭年造就了陳曼生。

只能說，相見恨晚，惺惺相惜，兩個天才的優(yōu)勢互補，成就了各自的一世之名，這是紫砂壺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奇跡。

經(jīng)濟富足的康雍乾三代，崇尚華麗的裝飾風尚。紫砂壺的制作，也一度也出現(xiàn)了釉彩、描金、泥繪、貼花、鏤雕等裝飾傾向，更有琺瑯彩、五彩、粉彩、藍白彩等變化，使清中期的紫砂壺，看起來璀璨紛呈，多姿多彩，其實繁雜華麗的裝飾工藝，反倒遮掩了紫砂壺的純樸面貌，不僅改變了紫砂壺優(yōu)異的透氣性，也影響了泡茶功能，所以最終未得到廣泛的推廣應用。

這個趨勢反映出紫砂壺在經(jīng)歷明代的盛世后，出現(xiàn)了無以為繼的“藝術空洞化”現(xiàn)象。所幸由陳曼生和楊彭年聯(lián)手合作的“曼生壺”橫空出世，才為沉悶窒息的紫砂藝術打開了一扇清新的大窗，讓紫砂壺找到了新的發(fā)展方向。

陳曼生的制壺歷史，前后也不過幾年。他所設計、制作的“曼生壺”，為后世所知的，大致上有五十把左右。除去仿制前人款式和稍作改變的外，壺型完全獨步蹊徑的，約占一半左右。后人耳熟能詳?shù)摹奥耸健?，實際上并不是陳曼生的定規(guī)，而是后人根據(jù)自己的品鑒，自行挑選列出的，且有不同的版本。不過總體來說，“曼生十八式”是可以囊括陳曼生的紫砂藝術成就。

“曼生壺”的形制，多半刪繁就簡，具有洗練的特色，以直嘴、一彎嘴為主，壺把多圓環(huán)形，壺蓋多嵌蓋、截蓋，壺蓋旋轉(zhuǎn)無偏心，密閉性能良好，整體感較強。“曼生壺”的容量很實用，很適合文人“獨飲、緩啜”的風雅茶習，也適應“小壺時代”的茶風。清同治年的文人陳瀏以“寂園叟”的筆名撰寫的《雅陶》一書中，曾經(jīng)這樣稱譽“曼生壺”：“式樣較為小巧，所刻書畫亦精，壺嘴不淋茶汁，一美也；壺蓋轉(zhuǎn)之而緊閉，拈蓋而壺不脫落，二美也。

陳曼生之后，紫砂壺大師輩出，代代都有杰出的代表人物。但是所有的大師，他們遵循的制壺工藝，主要都是時大彬和陳鳴遠這兩人規(guī)制的。他們制壺時的所有奇思妙想和藝術想象力，無一不以陳曼生為精神導師，從他身上吸取了大膽創(chuàng)新的精神養(yǎng)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