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田洋次說過,一輩子不想拍鮮血淋漓的暴力場景。但這不意味著,他想要逃避現(xiàn)實,避免殘酷。 就拿《家族之苦》系列來說,第二部以周造老友的突然去世,呈現(xiàn)了“無緣社會”的景觀。到了第三部,史枝作為切片,用來探討家庭主婦的價值問題——這當然不是新問題,近年來日本大量影視作品都咬住這個問題不放,這其中最精彩的表述,大概要數(shù)編劇坂元裕二創(chuàng)作的《問題餐廳》。 是的,年邁的山田,依舊充滿著要和這個時代短兵相接的欲望。但很多時候,我們只選擇記住山田的溫情脈脈,錯失那個更鋒銳的山田。類似的情況,其實也出現(xiàn)在小津安二郎與是枝裕和身上。 小津、山田、是枝,三人的家庭片,給大眾留下的印象,似乎都是靜水深流。但小津與是枝,很多時候講述的可都是一個個令人沮喪、家族崩潰的故事呀?;蛟S是悠緩的鏡語,造成了錯覺,以至于遮蔽了小津與是枝的悲觀主義內(nèi)核。 當然,山田的家庭片,遠比小津與是枝的,和煦許多?!都易逯唷废盗?,頑強地展露著這樣一種家族觀念,那就是“最重要的是一家人整整齊齊”,而每一次,影片都以家族的和解收束。看看小津的《東京物語》、是枝的《比海更深》,家族的崩潰都是不可挽回的終點。 然而,仔細想想,山田的《家族之苦》系列,真的那么昂揚向上嗎? 新近的《家族之苦3》,重蹈了第一部的婚姻危機,重心落在了幸之助與史枝夫婦身上。因為家里遭了小偷,史枝偷藏私房錢的秘密暴露。在幸之助刺耳的數(shù)落下,史枝離家出走了。 影片伊始,作為全職主婦的史枝,就向家人透露出自己內(nèi)心的隱秘:想出去上班,想去舞蹈教室學習弗拉明戈舞。但史枝在片尾并沒有像觀眾期待的那樣,走進舞蹈教室練習,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未曾向丈夫開口提過。 值得注意的是,影片暗示史枝處境的重要意象——籠中鳥。這只史枝飼養(yǎng)的小鳥,總是乖乖地環(huán)繞在主人身邊,這是一只永遠不會逃離這個家、回歸晴空的小鳥。史枝也是這樣,哪怕丈夫說出再難聽的話(比如“你在家里打盹的時候,我可是在拼命工作??!”),她也一定會回歸這個家。 《家族之苦》塑造的這個家族,充滿頑固的大男子主義,從周造到幸之助,父子倆的傲慢與自私如基因般,頑固地刻寫在血緣里。所以,只有周造的妻子富子最能體會史枝的苦楚,史枝的命運幾乎就是對富子的一次輪回。 這個家族,充滿著妥協(xié),女人對男人的妥協(xié)——富子向周造的妥協(xié)、史枝向幸之助的妥協(xié)。這樣的妥協(xié)哲學,還是不可避免地展露著一種晦暗。因為,有溫度的妥協(xié),基于彼此的尊重與理解,而在《家族之苦》里,更多的是妻子這方,單向度的委屈,以及丈夫不甘心的服軟。從這個角度看,《家族之苦》系列最厲害的一個地方,其實是對那些細碎的生活細節(jié)的敏銳提取,而這些細節(jié)往往揭示著生活的暗面。 回到這部《家族之苦3》,因為母親的出走,兒子生出了這樣的沉重困惑:父母真的相愛嗎?——這種困惑,大概發(fā)生在很多目擊過父母激烈沖突的兒女身上。又比如,成子記掛哥哥幸之助的家庭矛盾,卻又被幸之助嗔怪多管閑事。 事實上,直到幸之助跑去妻子的家鄉(xiāng)去接妻子,幸之助都沒有一丁點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而接回妻子后,他也沒有向妻子這么些年來為這個家庭的重大付出,表達過鄭重的感謝。這就是東方家庭特有的含蓄嗎? 相比之下,莊太與憲子這對小夫妻的相處,才是真正的溫柔,永遠充滿互相的體諒。 想想看,大概《幸福的黃手帕》里的勇作與光枝,與周造和富子,是同輩人吧。周造對富子的輕慢,難道需要解釋為舊時代對個體造成的壞影響嗎? 所以,從《家族之苦1》到《家族之苦3》,山田清晰地向我們展現(xiàn)著這個家族的裂痕,這些裂痕從來沒有得到真正的愈合,它們只是被假裝縫補,甚至因為輕快的調(diào)性,裂痕只是被匆匆遺忘。 如果說,家人之間沒有真正的是非黑白,但莊太與憲子的存在,又顯然是對周造、幸之助的巨大反諷。山田將莊太與憲子設定為一種理想狀態(tài),而周造、幸之助則折射著暗冷的現(xiàn)實,從來歌頌光亮的山田,是站在莊太與憲子這方的吧。 回頭看《家族之苦1》,周造與富子的和解,解決得其實非常輕巧,《家族之苦3》中幸之助與史枝的和好也是。如果不是山田的劇作功力有所不逮,那么,山田要昭示的,就是這個家族其實是在裂痕中前行。 吊詭的是,人們卻只見溫情,不見殘酷。就像《家族之苦》中的這個“苦”(つらい),本來充滿著復雜性,但人們卻更愿意做減法,只看到其中的那種輕快的自我調(diào)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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