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顥,唐代詩人,與李白生于同一個時代。 當崔顥開始寫詩時,彼時大唐詩壇已是群星璀璨,執(zhí)牛耳者當屬仙圣李杜; 王勃一篇序言已經(jīng)被放到初唐的壓軸位置; 陳子昂在幽州臺上留下了愴然的淚痕; 賀知章滿載榮譽在百官相送下已經(jīng)告老還鄉(xiāng); 同齡人中,高適、岑參、王昌齡、王之渙也成了“邊塞四大天王”,豪氣沖天,氣蓋河山; 王孟二人醉心山水田園,專攻小調(diào),也被世人傳唱。 萬眾寫詩的年代,在李杜這樣的標桿下,全面超越幾乎沒有可能,可就算在方寸之間勝過一招半式,也算永垂不朽了,崔顥就是這樣一個詩人。 史料記載,崔顥少年為詩,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jié)忽變常體,風(fēng)骨凜然。這樣的轉(zhuǎn)變或許并不奇怪,人總是這樣,在經(jīng)歷無常的人生歷練之后,會在某一個瞬間突然醒悟,達到一個新的意識境界。 崔顥便是如此,少年成名,宦海浮沉多年終不得志,二十年間,游歷大江南北,隨著對自然風(fēng)情的不斷領(lǐng)悟,對自我的認識也不斷升華,而最終一改往日頹靡,詩風(fēng)大振,激昂豪放,氣勢宏偉,更是憑著一首《黃鶴樓》名揚天下,竟讓太白觀而擱筆幾度模仿,被后世傳為佳話。 暫不論品行,單從詩作來看,崔顥的一生是有著一道明確的分界線,分界線前,多寫閨樂,縱情迷性;分界線后,雄渾奔放,說盡戎旅。一位詩人的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取決于自身三觀的呈現(xiàn),或許這條分界線正是崔顥的一場頓悟,也是他趨近成熟的人生觀。 01 / 少年為詩,及冠中第輝煌一時 崔顥年少聰慧,少而能詩,十多歲時便可寫得一手好詩,可他寫的詩,卻被時人所不齒:
崔顥流傳詩作四十余首,寫婦女閨情的有十五首,細細讀上幾首便可知道,以“浮艷”而論實在有過其實,至少還有很多詩,內(nèi)容健康向上,在藝術(shù)上也是很成功的: 遇到被君王冷落的女人,他寫《長門怨》:
遇到淪落風(fēng)塵的失足女,他寫《邯鄲宮人怨》:
比起輕薄浮艷的少年郎,這些詩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更像是一個“婦女之友”的形象。 不僅有寫貴婦的,崔顥的筆下還有貧民女子:
崔顥早期的這些詩多以女性視角,在一個男權(quán)的社會,或許是很容易引起非議的,可他的詩中也不乏政治抱負和憂國情懷:
字里行間都在影射當朝權(quán)貴,針砭時弊,暗藏譏諷。 當然,對于崔顥的詩,當時也有不少正面中肯的評價,極富詩名的崔顥在二十歲前后赴長安應(yīng)試,一舉高中,鮮衣怒馬,輝煌一時。 02 / 聲名狼藉,無人引薦仕途無望 二十歲前后便能考中進士,無可置疑,崔顥是一個極富才華的人,按照常理來說,這樣的人在仕途場上不至于混個碌碌無名的下場,而崔顥為官多年,事業(yè)上竟毫無起色,其原因也不過是在早年間,因為一首詩而落了一個“小兒無禮”的名聲。 當時崔顥名聲漸起,超級大咖李邕聽說之后,便邀請這位青年才俊到家里一敘,《舊唐書》本傳里說:
這樣的一個超級公知主動約見,對于崔顥來說,是一個可以入仕揚名的絕好機會,見到偶像,崔顥虔誠地奉上自己的詩集,頭一首詩就是這首《王家少婦》。
十五歲嫁給美男子王昌,步履盈盈走入華美堂室。自負著青春年少,將此生幸福全全寄托給夫婿?;楹?,兩人歌舞吟唱,竟采花草,幸福賽神仙。 以美人出嫁來比喻知音賞識,古已有之。崔顥將李邕,比作是那個大眾男神王昌,而他自己,就是那個登堂入室,獨占男神的十五歲少女。 狂妄而直接,讓人嘖舌,無怪乎李邕看了第一句就大怒,呵斥崔顥“小兒無禮”,轉(zhuǎn)身就走。 這之后,崔顥更是聲名狼藉,無人舉薦,仕途上基本晉升無望。 03 / 辭官漫游,二十年間風(fēng)塵苦旅 非議日愈增多,這世道已然容不下崔顥,他毫不留戀,辭官出走江湖,這一走,便是二十年。 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節(jié)點,崔顥將自己置身于風(fēng)塵苦旅之中。 這20年間他的足跡走遍大江南北,從江淮到東北,邊關(guān)塞北一路走來,詩路也隨著旅程變得開闊而雄偉:
熱情洋溢,大氣凜然,再不見閨情詩身影了。
雁門胡人,家住在代郡之地,以打獵、耕作為生。冬天山上寒冷,他就放把野火取暖。下雨時山上濕氣蔓延,就且做煙霧繚繞。天下太平,遼西也不再打仗,報國赴難的機會也沒有了,還是把自己灌醉吧。 孤獨自處,逍遙自在,飲酒自醉,或許才是崔顥最深的向往吧。游歷天下,唯有這慷慨雄渾的邊境風(fēng)光,金戈鐵馬的快意生活,才最讓人留戀。 當崔顥寫下這些凜然風(fēng)骨的邊塞詩時,崔顥已經(jīng)開始改變了,他不再是那個寫小情小愛的無禮小兒。
變與不變,早已沒有意義。年輕時的情怨纏綿,中年時的凜然風(fēng)骨,都是最崔顥最本真的模樣。 也許,這真的應(yīng)了那句話:“詩窮而后工”,當崔顥完成了少年輕薄到中年困頓,直到老年的剛勁的旅程時,他才真正跳出狹隘的輕薄浮艷,重新體會人生這趟單向的旅程。 05 / 人生頓悟,黃鶴樓上名篇蓋世 而他真正的轉(zhuǎn)變則是從那一次偶然登臨黃鶴樓開始,遠處落霞映日,江上煙波騰起,仙人駕鶴而去已不論真假,崔顥的腦海里突然間閃過一道靈光,詩歌最隱秘最精深的大門赫然開啟,這一刻,他頓悟了:
仙人一去不返,留下危樓高聳,白云翻飛,此時的崔顥,站在這黃鶴樓上,極目遠眺。晴朗天空下,平原每一棵樹都歷歷可數(shù),鸚鵡洲上,芳草茂盛綿延千里。 芳草萋萋,一縷鄉(xiāng)愁踏水而來,眼看著日薄西山,羈鳥歸林,池魚回淵,這浩浩煙波,渺茫一片,崔顥終于意識到,流離半生的追逐和逃避,最后,自己也不過是一個游子。每個人都是漂浮滄海中的一粟,在滾滾濁世中,到處都是難行的路途。也許在這一刻,面對著無限的江山,面對著悠遠的時空,他終于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 年少的輝煌與半生的失意交織在胸,糾纏不清,形成了萬噸沉埋地底,但是一遇縫隙就會噴薄而出的巖漿,而登臨黃鶴樓,就為這巖漿尋到了這難得的縫隙。 于是,當詩人的沉郁沖開縫隙沖向云霄的時候,詩人就再也不顧及什么平仄格律之類的清規(guī)戒律,而任由這郁結(jié)之氣揮灑恣肆了。 這篇黃鶴樓,前一句平鋪直敘,當黃鶴二字第三次出現(xiàn),立即奔流而下。全詩大氣深沉,前有浮聲,后有徹響,堪稱完美。 而他的這首詩,終于在崔顥對自我認知的升華中,登上了唐朝律詩的巔峰。 以至于后來,李白登黃鶴樓,見崔顥題詩,竟然捶胸頓足,自愧不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心中郁悶,可想而知。 離開黃鶴樓的李白,一直難以釋懷,于是,寫了《鸚鵡洲》:
與崔顥《黃鶴樓》如出一轍,嫌不完美,又寫了一首《登金陵鳳凰臺》:
詩仙太白,竟然也有仿寫他人詩句的時候,不僅李白模仿,此后的1000多年里,模仿者眾多,還包括魯迅。 但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 06 / 功名心切,重回長安客死他鄉(xiāng) 漫游過后的崔顥已經(jīng)年近半百,多年的漂泊,應(yīng)該催生出更濃的歸鄉(xiāng)情緒,可崔顥,卻并非如此,相反,他越發(fā)的急求功名,這應(yīng)該是那個時代大多數(shù)文人士子的執(zhí)拗,天寶年間,崔顥回到長安,做起了京官,官至司勛員外郎,和二十多年前一樣,一個小官職而已。 754年,崔顥客死長安,未得返回故里。 崔顥這一生,就是在現(xiàn)實與理想的矛盾中反復(fù)的掙扎和解脫。 而那首《黃鶴樓》,則是他一生的濃縮體現(xiàn)。 他的愁既有報國無門、功業(yè)無成的無奈,又有懷才不遇的憂傷,人生短暫的迷惘,更有游子遷客思念故土的鄉(xiāng)愁,這種愁,如江霧般縈繞于詩人的心頭,揮之不去。 而崔顥的憂憤哀怨隨著時間的推移、景致的轉(zhuǎn)換發(fā)生了轉(zhuǎn)移,詩的寄意急轉(zhuǎn)直下,由壯志難酬的悲壯轉(zhuǎn)而為遁世歸鄉(xiāng)的悲涼。 是啊,歸鄉(xiāng)是唯一的出口,可崔顥為何在半百之后特別是在漫游歸來,卻仍然選擇躋身于功名場? 或許是因為一展抱負的倔強,但我想,更多的應(yīng)是為之前所受到的批評、誤解、指責(zé)和詆毀,所表現(xiàn)出的不甘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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