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1924年6月3日，卡夫卡離開了這個世界，年僅41歲。如今，他已被公認為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者，他留下的那些含義豐富的作品也悉數被奉為經典。但卡夫卡生前卻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公務員，一個根本賣不出書的業(yè)余作家?？ǚ蚩ㄔ涍@樣自嘲道：在布拉格的一家著名書店里，幾年來共售出11冊書，其中10冊很容易找到買主，因為是自己買的。這樣一位生前無名的業(yè)余作家，為何卻在死后被眾多文學流派追認為先驅、被眾多大作家追奉為導師呢？卡夫卡奇特荒誕的文學世界究竟是如何形成的？對于這兩個問題，筆者將在下文與大家一起探討。

一、卡夫卡自畫像：孤獨的饑餓藝術家

卡夫卡的小說帶有明顯的自傳色彩，我們不難從他虛構的故事中找到他本人的身影?！?span>變形記》中異化為甲蟲的格里高爾，他跟卡夫卡一樣，是一個備受剝削的小職員?！冻潜ぁ分械腒，他跟身為猶太人的卡夫卡一樣，是一個尋找不到歸宿的漂泊者?！秾徟小分械腒，他也跟卡夫卡一樣，是一個被社會機器壓得喘不過氣的無助者。

同時我們不難發(fā)現，以上列舉的幾部作品中主人公在荒誕的情形下依舊始終堅守著一些東西?！?span>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在變?yōu)榧紫x前因債務忍受著工作，即使變?yōu)榧紫x也想著要上班?！冻潜ぁ分械腒始終想要證明自己的身份，以獲得進入城堡的資格。《審判》中的K四處求人，為自己爭辯，始終沒有屈服于荒誕。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呈現了一種掙扎、一種反抗，展現了一個矛盾的卡夫卡。但矛盾其實并不是卡夫卡的本質，孤獨才是。

在《饑餓藝術家》中，卡夫卡描寫了一個癡迷于饑餓藝術的表演者的故事。饑餓表演者被關在籠子里進行表演，并將能忍受更長時間的饑餓作為自己的目標。他狂熱地追逐著自己的理想，但觀眾其實只是想通過這種自虐式的表演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以達到娛樂目的。在臨終之前，饑餓藝術家道出了自己選擇饑餓的真實原因：因為我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這樣的食物，請相信我，我不會招人參觀，若人顯眼，并像你，像大伙一樣，吃得飽飽的。

這位饑餓藝術家其實就是卡夫卡的自畫像，只是卡夫卡將主題由孤獨換做了饑餓?？ǚ蚩ㄔ@樣寫道:極度的孤獨使我恐懼，實際上孤獨是我的唯一目的，是對我的巨大誘惑?？ǚ蚩槭裁催x擇將孤獨作為目的？原因其實跟饑餓藝術家一樣。饑餓藝術家因找不到合胃口的食物而選擇饑餓，而卡夫卡也并非想要離群索居，只是因為人群中找不到可以相伴的人。于是卡夫卡選擇將自己封閉在小屋子里，就像饑餓藝術家被鎖在籠子里一樣。這種困境看似是自找的麻煩，但實則是一種極其無奈的選擇。

卡夫卡從小就熱愛文學，但父親并不支持他寫作。而成年后他又因工作而無法專心寫作，放棄工作的話又不能養(yǎng)活自己?？ǚ蚩▽⒁磺信c寫作無關的事情都視為障礙，正常的家庭生活與工作都可能成為寫作的敵人。寫作被卡夫卡看作唯一能夠感知存在的方式，他不止一次說過：沒有文學，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成為什么。 但卡夫卡只能在下班后把自己關在小屋子里，痛苦地思考、孤獨地書寫?？ǚ蚩o疑想通過寫作養(yǎng)活自己，但在卡夫卡所處的社會時期，人們還不能理解欣賞卡夫卡的寫作藝術。他筆下荒誕的故事，孤僻的殉道者形象，辛辣的譏諷語調，直到去世后才被世界認識到價值所在。

二、被眾多文學流派追認為先驅的卡夫卡

在卡夫卡逝世后，出現了一個十分有趣的現象：存在主義文學、表現主義文學、象征主義文學、超現實主義詩歌、荒誕派戲劇、“黑色幽默”小說、魔幻現實主義文學都追認卡夫卡為其先驅。

博爾赫斯認為：卡夫卡是這個世界最偉大的作家。昆德拉斷言卡夫卡開辟了后普魯斯特小說歷史的新方向，認為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是一場巨大的美學革命，一個藝術的奇跡。羅伯-格里耶在回答什么是“新小說”這一問題時，干脆這樣說道：新小說已經很老了，就是卡夫卡。馬爾克斯在《番石榴飄香》中回憶了17 歲那年讀到《變形記》時自己的感受：原來能這樣寫呀，要是能這樣寫，我倒也有興趣了。存在主義文學大師加繆的作品中更是處處回蕩著卡夫卡的聲音，在他的《西西弗斯神話》中直接添加了了這樣一個腳注——卡夫卡作品中的希望和荒謬。

看到這里，許多讀者心中不免會產生如下疑惑：卡夫卡的作品中究竟存在著什么，為何他會被后世的諸多大作家認為是作家中的作家？筆者認為可從思想和藝術兩個方面對此做出解釋。

1. 以現實生活為起點，用文學的語言闡述荒誕

荒誕是一個哲學命題，是上世紀存在主義思潮的產物，但它的源頭可追溯到十八世紀，甚至更久遠的時代。在《卡夫卡——荒誕文學的始作俑者》一文中，葉廷芳指出：最早給荒誕這個術語注入現代涵義的是克爾凱郭爾,他認為只要找不到合理的根據來證明基督教存在的正確性, 那么它的存在就是荒誕的；海德格爾則利用荒誕來描述基督教的信仰；薩特通過荒誕表現人的生存的無意義。

卡夫卡不是最早發(fā)現荒誕命題的人，但他是第一個用文學語言闡述這個哲學命題的作家。他作品的基本出發(fā)點是現實生活，通過描述人的存在狀況，以發(fā)掘存在的可能性。文學就是人學，卡夫卡或許是第一個如此關注人的生存狀態(tài)的作家。他揭開了日常生活的假象，將一種真實的處境展現在我們面前。這種困境不是他所處的年代特有的，在二戰(zhàn)后，在冷戰(zhàn)時期，在二十一世紀，人們其實都會遇到這種困境。

上帝死了之后，我們該信仰什么？在現代社會，還有什么值得信仰嗎？人的存在，為何總是如此徒勞？為表現這種困境，卡夫卡選擇了變形和悖論等荒誕的表現手法，使之充滿象征意味?？ǚ蚩ǖ睦Ь呈且环N超越時代的困境，是現代文明天生的弊病。而卡夫卡在哲學上找到了它的源頭，并用文學的語言將之表達出來?；蛟S這就是卡夫卡打動無數后世作家的根本原因。

2. 鐘擺式結構，現實主義手法

在《卡夫卡的鐘擺》中，格非揭示了卡夫卡小說的獨特結構：卡夫卡的故事是一個不發(fā)展的故事 ,從起點回到起點 ,或者說在被各種因素的糾纏中陷入了泥沼 ,剩下的就是一只秋千的擺動。于是我們看到《城堡》中的K從村莊出發(fā)，最后仍在村莊；《變形記》中的格里高爾變?yōu)榧紫x后的所有掙扎都是徒勞，因為他已注定死亡；《審判》中的K為莫名其妙的罪名去辯解，但卻終究死于罪名。卡夫卡顛覆了傳統(tǒng)小說“行為 (使命)—困難(障礙 )—困難的克服”的結構，表達出了一種傳統(tǒng)文學無法表達的現代性經驗。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在具體的書寫過程中，又顯得非?，F實主義，比如平直的語言去以及瑣碎的細節(jié)描寫?！蹲冃斡洝返拈_頭為：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 發(fā)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甲蟲 ?！娥囸I藝術家》的開頭為：近幾十年來 ,人們對饑餓表演的興趣大為淡薄了?！冻潜ぁ?的開頭為：

一部小說的開頭往往奠定整部作品的風格基調，從這些開頭我們不難發(fā)現卡夫卡平鋪直敘的語言風格。但正是這種顯得有些漫不經心的語言之下，深藏著無比豐富的內涵。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或許也是從卡夫卡身上學來的。

同時卡夫卡還在作品中不遺余力地進行細節(jié)描寫，對城堡、村莊、雪景、酒店 、辦公室、法庭等描寫得非常逼真。這使得他的作品雖然有著荒誕的內核與結構，但人物的言行舉止和思想情感又顯得真實可信。這是卡夫卡高于之前作家的地方，他并不通過人物的言行舉止和情感狀態(tài)表現荒誕，而是通過情節(jié)的發(fā)展，通過敘事來展現荒誕所在。于是在看完卡夫卡的作品后，我們時常會有這樣一種感受：里面的人物是正常的，環(huán)境也是正常的，但人和環(huán)境結合起來，卻呈現了一種荒誕的狀態(tài)。

結語：

從思想上來說，卡夫卡是第一個用文學語言描述荒誕這一哲學命題的作家；從文學技巧上來說，卡夫卡以現實主義的語言和非現實主義的結構開辟了新的寫作手法。遺憾的是在卡夫卡的有生之年，未能見到自己的作品被世界認可。如今，只能祝愿他在天國有一個好的寫作環(huán)境。

參考文獻：

格非 《卡夫卡的鐘擺》

加繆 《西西弗斯神話》、《局外人》

羅璠 《卡夫卡與現代小說敘事維度的呈現》

張莉 《卡夫卡與20世紀后期中國小說》

卡夫卡 《變形記》、《城堡》、《審判》、《饑餓藝術家》《卡夫卡隨筆》、《卡夫卡日記》

葉廷芳 《卡夫卡——荒誕文學的始作俑者》

馬爾克斯 《番石榴飄香》

米蘭·昆德拉 《小說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