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來了,天空漸漸升高,云彩也薄了許多,給人騰出了想象的空間來。蝸居在南渡江尾的我,思緒被水波蕩漾起來,飄向了瓊北平原,和平原盡頭的高山。平原與高山之間有一個地方,叫定安。定安,這是當下人身心最缺少的狀態(tài),是命運里的祈禱,但在那里,早已成了一個習以為常的名詞。 想到定安,就會想到南麗湖,一汪碧水傾瀉在平原的低洼處,波瀾不驚,清澈見底。水里的魚游弋于藍天白云間,和飛雁的身影重疊在一起,沒有了天上地下的分辨。在人悠閑的想象中,魚一定向往天上的生活,那里的自由要開闊得多;而鳥想必也會羨慕水里的世界,深幽之處有無窮的食物。其實,沒有翅膀,天空再遼闊也是荒涼;少了鰓,水深意味著淹沒,還是各得其所為好,但誰又做到見好就收,不四處探望?南麗湖雖然并不遠離人間煙火,卻氤氳著清凈幽美的仙靈之氣。幾座形狀不一的小島,草木蔥蘢,出沒于云水微茫之中,令人心向往之,卻可望而不可即,沒有一葉扁舟可以橫渡。這實際上是一種絕好的狀況,不管多么美妙的地方,一旦輕易可以登臨,接下來就是一種踐踏。對于得到的事物,人至今還沒有學會珍惜。 在這個時代,南麗湖觀魚算是人間一件勝美之事。魚和鳥一樣,智技皆不如人,但似乎活得比人快樂許多。這種快樂不僅純度高,而且換取的成本極低。人的快樂里,夾雜著越來越多皮笑肉不笑的內容,還不如哭來得痛快一些。靠岸的水面,浮游著一種身材細長的小魚,它們的身子通體透明,骨刺歷歷可見,幾乎成了水的一部分。岸上垂釣的人,偶爾會看到一條大魚,或是蛟鰻騰躍而起,掀起潔凈的浪花,然后,人和景復歸于無邊的清寂。這種清寂,對于久居塵氛鬧市的人,是一種洗滌,于渾噩之中還給他們清醒的靈性。倘若沒有了這份靈性的光輝,任何物質的成就,都是對生命的活埋。 想到南麗湖,自然就會想到湖邊忽然聳起的文筆峰,雖然海拔不足兩百米,卻是瓊北制高之地。石磊騎疊,草木扶蘇,登臨其上,天風呼嘯,衣發(fā)飄然,瓊北風物一覽無余,南渡江兩岸景色盡收眼底,大有飛龍在天之意。自遠處眺望,則平野千里,一峰突兀,如垂天之筆,似是神人欲醮南麗湖水為墨,鋪蒼天云霞作紙,書寫春秋大義、宇宙奧秘。有了麗湖與文峰,就如書房里有了墨池和豪筆,定安人文便不能不興盛了。 想到定安的人文,就會想到王弘誨、張岳崧、王映斗等先賢。特別是曾任明代禮部尚書的王弘誨。嘉靖四十五年(1566),人稱剛峰的海瑞買好棺材,訣別妻子,向明世宗上疏,批評皇帝迷信巫術,生活奢華,荒廢朝政,因此觸犯龍顏,被打入死牢。他二十五歲的海南老鄉(xiāng),剛剛以進士身份進入翰林院的王弘誨,不顧受株連的危險,幾度探監(jiān),為海瑞送物送藥,給他以精神道義的支持。 科舉時代,讀書人要想參與治國平天下的事業(yè),只有考取功名一條羊腸小路。由于督學和考官們畏懼海峽的驚濤駭浪,瓊州的考場一直設在對岸的雷州,使得科舉之途變得陡峭而兇險。島上的莘莘學子,哪怕要考取一個小小的功名,都要帶著干糧、盤纏涉過千山萬水,渡過波譎云詭、海盜出沒的海峽,才可以進入莊嚴肅穆的考場。有的一去便沒了音信,非但功名沒有拿到,身家性命都不知丟到何方。因此,士子缺考的情況歷代都普遍存在。明嘉靖年間,先后發(fā)生了兩次嚴重的海難,滿載考生的多條船只中途忽然遭遇風浪,呼天不應,全部喪身魚腹。每次罹難多達數(shù)百人之眾。帶隊的臨高知縣楊址因此殉職,官印也隨之沉入海底。時供職于翰林院的海南人王弘誨,得知此事寢食難安,極其沉痛地上書萬歷皇帝。在付出巨大的生命代價之后,朝廷終于同意王弘誨“奏考回瓊”的奏疏,將考場設到島上。于是才有了明清之際數(shù)十人金榜題名,考取進士的局面。 在這些進士人群中,定安高林村的張岳崧,是海南科舉史上唯一的探花郎,還是清代嶺南書法四大家之一,自然為后人所稱嘆。但人們最不應該被遺忘的,是他的孫媳婦許小韞,她是海南的李清照,女性文學的杰出代表。題為《柏香山館即事》的兩首絕句,就顯示出她的絕代風華: 綠陰庭院午風涼,階砌名花各吐芳。 植就兩株青翠柏,他年留得凜風霜。 小池微雨縐清波,蕩漾秋風卷碧荷。 獨倚欄桿無一事,閑將蚱蜢飼八哥。 可惜這位蕙質蘭心的“定安娘子”,生性過于纖敏,不能忍受塵世的孤獨,和對死去夫君的思念,在盡完一個媳婦的孝道之后絕食而亡,讓活著的人都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 海南島上人文事業(yè)的薪火傳承,離不開定安的人杰地靈。這或許就是南渡江到了澄邁瑞溪之后,還拐一個大彎到定安去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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