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22年之所以成為后人公認的春秋元年,是因為發(fā)生了一件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這個國人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故事,講述了鄭莊公姬窹生隱忍二十二年,一舉端掉了以母親姜氏和弟弟共叔段為首的反對勢力的經(jīng)歷。 惜墨如金的孔子用六個字表達了很多意思,其實“鄭伯”本應該寫成國君,但有失兄長責任,所以直呼爵位;“克”是一個中性詞,意味著兩邊都有不是,如果是名正言順的討伐就應該用“征”;“段”被直呼其名而沒有冠以弟弟的血緣關系,是因為“段”表現(xiàn)得不像個弟弟。 總之,聽孔子說來就像是鄭伯在外面打了一場勝仗,而不是平定一場內(nèi)訌。之所以用這種隱晦婉轉的“春秋筆法”,是想表達對于“禮崩樂壞”行為的不滿和鞭撻。 在孔子看來,君不君,臣不臣,兄弟不像兄弟,各方的表現(xiàn)都不匹配他本應恪守的職責。有了這個蓋棺定論,此事成為了鄭莊公姬窹生這位“千古奸雄”的代表作。那么在真實的歷史中,事件中的人物們各自究竟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呢? 憋屈的鄭莊公鄭莊公繼位之時雖然年紀小,卻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自爺爺輩鄭桓公將老鄭家遷到“雒之東土,河濟之南”的滎陽之后,父親姬掘突施展“武功之略”吞并了周邊小國,經(jīng)濟也大為繁榮,國勢蒸蒸日上。 而后來的四大強國,齊國距離中原太遠且實力還不能跟齊桓管仲時相比,楚國在忙著“篳路藍縷”地搞開發(fā),秦國整天跟犬戎較勁,晉國則在悶聲發(fā)大財。更重要的是,大家都還活在禮樂制度的慣性當中,“稱霸”對于諸侯們而言是陌生的,地處中原且兼具爭霸實力的鄭國本應該早早扛起這面大旗。 但可惜的是,鄭莊公此刻甚至都不敢門。 ▲鄭莊公出生即被母親嫌棄 從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些端倪,窹著,牾也,窹生就是腳先出來的意思,這在古代是一件異常危險的事情。雖然春秋時代取名屬于想到哪里就叫什么,比如“急”和“壽”都只是小兒科,還有名為“處女”和“杵臼”的。 但隨性到“窹生”這個程度只能證明一點:親娘不疼。 之所以能夠登上國君之位,可以歸功于那個英明神武的老爸的最后決斷,或者說姬窹生同志的表現(xiàn)畢竟獲得了父親和眾大夫們的認可,雖然他有十三歲。 二十二年間,外有弟弟準備革哥哥的命,內(nèi)有糊涂老媽隨時可以起兒子的義,這種處境任誰都會覺得不是滋味。 懵懂的弟弟按照禮制,段被從首都送到封地京邑。 這個被寵壞了的“二寶”剛剛失去父親,又要和朝夕相處的哥哥和母親從此分別,對于一個十歲的小孩子并不是一件輕松地事情。哪塊封地更好一點,他搞不清楚,段的認知也許還停留在好不好玩的階段。 長大后的共叔段“一表人才,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且多力善射,武藝高強”(《東周列國志》),是個少見的美男子,國人對其也甚為喜愛。對于是否要殺死哥哥并奪取君位一事,共叔段從不明就里逐漸到心無旁騖,其野望也在母親的縱容下逐漸滋生而蔓延。
后來的共叔段將半個鄭國都納入自己的實際控制之下,這成功觸及了鄭國中樞統(tǒng)治集團的底線。然而共叔段是有恃無恐的,他憑借的不是政績或者人品長相,而是新鄭那位護子狂魔老媽的慫恿和庇護。 糊涂的母親
不同于其他專疼幼子的老娘,這位歷史上有名的糊涂老媽因此生產(chǎn)時的痛楚(驚姜氏)而放棄了對長子所有的疼愛,恨不得將一切都塞到弟弟段的手里,包括鄭國。 本來兩兄弟可以如同宋國的茲甫和子魚一般上演真心實意的兄友弟恭,卻被這位不知所以的母親給生生打斷了。
姜氏為共叔段求取的制邑是鄭國的軍事要塞,他的另外一個名字想必就如雷貫耳--虎牢關,國家的命門當然不能隨意交出,因而莊公以虢叔死于此(不吉利)為由予以拒絕。 ▲在姜氏的堅持下,段被封于京邑,一個比肩國都的大城 后來封給段的京邑是鄭國的舊都,將與國都同等規(guī)則的大城分封給大夫也是違背禮制的,但在母親的堅持下姬窹生毫無辦法。
這是鄭國最為聰明能干的大夫祭仲對姜氏母子的評價,野心猶如蔓草,一旦落地,其滋長的速度將不可抑制。 這段話出現(xiàn)在《左傳》里其實還有一個意思,那就是姜氏和段的行為逐漸惹毛了整個鄭國的上層集團,而在類似于股份制的先秦層級分封體制下,這些人的能量不止是說說而已。 決裂:電光火石般走向結束“克段于鄢”的過程實在是太迅速了。 在共叔段咄咄逼人的攻勢下,姬窹生輕輕地將所有報告鎖進了抽屜,仿佛事不關己,而大夫們的群情憤慨他也不管不顧,直到段打起了首都新鄭的主意。
《左傳》的記載中,共叔段二十二年厲兵秣馬的準備成了送人頭的舉動,公子封的軍隊直撲段的老巢,京邑的百姓輕易地背叛了段,于是戰(zhàn)事很快了結。 《東周列國志》上面說姬窹生假裝去洛邑朝覲周王進而引蛇出洞,但不管如何,段的一舉一動其實都在哥哥的監(jiān)控之下,二者的區(qū)別如同老獵人和菜鳥。 ▲段自刎于最初的封地--共 之所以說“克段于鄢”而不是“京”或者“共”,原因在于段當時不在京邑,而“共”記錄共叔段生命的最后一程,非要寫的話,那就是“殺段于共”了。 姜氏則被送到了穎城,鄭莊公立下重誓“不及黃泉,無相見也”(死了再聚)。 姬窹生二十二年的隱忍則得到了回報,他重新任命了西北方向的官員,加強了對國家的控制,同時事件中也得到了大夫集團和民眾們的一致支持,鄭國空前團結。 擺平內(nèi)亂的鄭莊公該奔向他的星辰和大海--爭霸事業(yè)中去了。 姜氏和段失敗的原因在《左傳》的記載中,鄭莊公始終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淡定模樣,當祭仲勸他快到斬亂麻時,他毫不在意的說出一句千古名言:“多行不義必自斃”;當叔父公子呂質(zhì)問他鄭國到底誰說了算時,他依舊淡定:“無庸,將自及?!保ú挥霉芩?,他會自取滅亡),等到弟弟拿下鄭國半壁江山了,他還是堅持認為“不義不昵,厚將崩”(對君不義,百姓就對他不親,勢力再雄厚也會崩潰)。 后世有這個水平的人不少,但具備這種泰山崩于眼前而不驚心理素質(zhì)的人寥寥無幾,哪怕是淝水后方的謝安也沒這個道行。 ▲共叔段一直在哥哥的監(jiān)視和掌握當中 姬窹生的城府無疑是可怕的:從頭到尾,鄭國的一眾能臣也沒有人知曉國君的真正想法和計劃,他是真正的胸有成竹。況且二十二年間,他可曾有對不起母親或者弟弟的舉動呢?答案是從來沒有過,哪怕是蓄謀已久,那也是一場光明正大的陽謀,既然想挑戰(zhàn)規(guī)則,那就要具備接受失敗的覺悟。 敗在這樣的人手里,超級帥哥共叔段死得一點也不冤枉。 而姜氏母子挑戰(zhàn)的不僅僅是姬窹生,更是延續(xù)四百多年的宗法制度,其核心就是嫡長子繼承制,在排除意外的情況下,姬窹生天生就是國君,而段只能去封地成立小宗。 這個制度的優(yōu)點明顯大于缺點,至少在傳承的時候國家不會打成一片,大夫分家也會少許多糾紛,這在那個還不是很動蕩的年代與社會基礎異常匹配。 因而姜氏的行為意味著與鄭國的傳統(tǒng)和所有的大夫們同時開戰(zhàn),甚至“友邦”們都具備武力干涉的權利,而這兩個人的能力甚至連宮斗都不能勝任。 ▲之所以謚號中有“武”和“靈”,是因為前后仿佛兩個人 后世趙武靈王之所以會餓死在沙丘,主要原因在于他想分裂趙國,這在紛亂的戰(zhàn)國年代不啻于找死。因而在優(yōu)秀的兒子和曾經(jīng)共患難的重臣眼中,曾經(jīng)英武睿智的趙主父已經(jīng)死去,現(xiàn)在沙丘宮中的那位不過是一個是非不分的糊涂蟲罷了。 姜氏犯的也是這個錯誤,將個人喜好凌駕于國家利益之上,注定了“失道寡助”的后果。 人物的本來面目在后人的解讀中人物都是臉譜化的,鄭莊公一開始就在布局,共叔段一心想著取代哥哥,姜氏則一門心思護著幼子。 在這個解讀中,唯有姜氏是本來面目。 鄭莊公繼位時十三歲,共叔段十歲,古人也許會早熟一點,但在初中生和小學生的年齡既不會有深不可測的城府,更不會有你死我活的仇恨,也許他們還是幼年的玩伴。 ▲姜氏在得知共叔段自殺之后,直接暈厥 二十二年的布局是不可能的,這不符合人之常情。時間太長了,一場惡疾隨時可以奪走二人之一的性命,那么就不會有這么精彩的后續(xù)了。 初登君位的姬窹生想來也是一臉懵逼的,之所以會將京邑拱手相送,并不是想算計弟弟,而是情非得已。他不光拗不過母親,對于大夫們的站隊他也是沒譜的,想來這群人應該不會支持一個在十三歲就可以殺弟囚母的狠人。 以兩兄弟的年齡想來不會有什么深仇大恨,或許他們干脆是從小玩到大,筆者在《詩經(jīng)》中貌似找到了一些線索。
這首詩描寫并贊美的是共叔段打獵場景的,四馬大車,駕駛熟練,箭術高超,勇猛異常,這是鄭國百姓對于段的映像,甚至光起膀子與猛虎肉搏,并將其制服送給了國君。 我們可以解讀出兩點:首先共叔段很帥很勇猛,是一個優(yōu)秀的貴族,這首詩也許就是暗戀他的某位女子所寫;另外就是兩兄弟的感情其實不錯,哥哥去弟弟的地盤一起打獵,而弟弟則將戰(zhàn)利品送給哥哥。 也許姬窹生不止一次地跑到段的地盤,一起愉快地敘舊和打獵,他想爭取到弟弟的支持,如果能夠避免分裂或內(nèi)訌自然是最好。但這一切在利益面前,恐怕都只能作為勝利者的回憶畫面出現(xiàn)了。 而弟弟的執(zhí)念中,也許會有“媽媽說的一定沒錯”這樣的字眼,連弒兄奪位這樣的事情都能被母親做主,放到當下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媽寶男”罷了。這對兄弟本來可以上演一出不亞于宋國茲甫和子魚那樣兄友弟恭的劇情,但這都被姜氏的心魔給斷送掉了。 真實的鄭莊公莊公之所以憤怒地驅除姜氏,不止是三十五年的母子隔閡,更是對姜氏毫無原則的偏袒造就兄弟鬩墻悲劇的憤恨。這位幼子自殺,長子離去的寡婦本來應該在穎城冰冷的宮殿里孤獨地死去,還好莊公很快就后悔了。 基于“不及黃泉,無相見也”的重誓,姬窹生起先一籌莫展,還好有一個人情通達的潁考叔通過一系列的經(jīng)典說辭將話題折回并提出了一個可行方案,方得圓滿。
這種“母子如初”不知是來自于內(nèi)心的相互諒解,還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一個要名聲,一個想安度晚年,但至少事情得到了圓滿的解決。筆者一直認為,“黃泉見母”的故事當在“二十四孝”當中占據(jù)一席之地,對比那些毫無生趣的表演或者附會,鄭莊公的表現(xiàn)顯然要真誠的多。 人心是復雜的,人性則是不可試探的,縱然展現(xiàn)了腹黑和城府,鄭莊公的所作所為也并無太多值得指摘的地方,至少他展現(xiàn)的還是明面上的博弈。而再往后的數(shù)百年里,禮樂將成為絕響,誠信會被當做笑談,仁義會被視作迂腐,陰謀也將取代陽謀,在制度和人心的禮崩樂壞面前,姬窹生的表現(xiàn)其實真實而生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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