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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君之前寫過唐伯虎的真實人生,現(xiàn)在順著寫寫與唐伯虎擦肩而過的另一個人——王陽明。 他們是同時代人,王比唐小兩歲。兩人都是江南人,王是浙江余姚人,唐是江蘇蘇州人。 他們應該互不相識,不過,有過兩次擦肩而過。 一次是在1499年,他倆都是進京趕考的舉子。 此前兩次會試失利的王陽明,這次考中進士,步入仕途,以后想退都退不出來。 而唐解元此前考試很厲害,此次卻身陷科場大獄,從此成了體制的棄兒。 另一次是整整20年后,1519年,寧王朱宸濠之亂。 王陽明用35天終結了寧王密謀了許多年的叛亂計劃,建立了一生中最大的事功。 而唐伯虎曾應聘寧王府,后來看出朱宸濠心懷不軌,果斷裝瘋賣傻,逃回家鄉(xiāng)。不然的話,這一年,他將成為王陽明的俘虜。 這兩段彰顯人生分野的交集,固化了許多人心目中的王、唐印象:成功的王陽明,失意的唐伯虎。 真實的歷史,卻并非如此涇渭分明。 唐伯虎固然是失意的才子,但王陽明絕對不是成功的模范。他們都曾飽經苦難,百轉千回,才活成了人應當活的樣子。 內心強大的人,自帶光芒。盡管他們的光芒照見了不同的人群。 王守仁,別號陽明,1472—1529 1 30歲之前,王陽明的人生充滿了各種不確定性。 說得直白點,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他少年時期喜歡習武,不肯專心讀書,總是偷偷溜出去做孩子王,左右調度,如戰(zhàn)場上排兵布陣一般。 父親王華見了,很生氣:“我家世代以讀書顯貴,用得著這個嗎?” 他反問一句“讀書有什么用”,把老爸氣得夠嗆。 后來一度喜歡詩文,打算做一個才子文學家。 不過,很快就又興趣轉淡。他的文友們頗感惋惜,他笑著說,即便學如韓愈、柳宗元,不過為文人,辭如李白、杜甫,不過為詩人,都不是第一等德業(yè)。 口氣很大,然而什么是第一等德業(yè),他心里其實也很懵圈。 他對當時流行的程朱理學感到不滿意,想用實踐去驗證這些大學問,結果一無所得。 最典型的道理是“格物致知”,于是他對著父親官署中的竹子,格了三天三夜,只格出一場病來。 他又轉而做起一名“道系青年”。 新婚之日,遇見個道士,兩人暢聊養(yǎng)生成仙之道,不覺天亮了才回家。老丈人派人找了一夜,都沒找到這個女婿。 他曾在九華山尋訪著名的仙家,好不容易找到了兩個奇人,一心想跟人家學習。結果,一個說他“官氣未散”,另一個只對他說了句玄語“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沒了。 他還曾是一名佛系青年。 一直到30歲之后,確切地說是在31歲的時候,他才感到佛系、道系都不靠譜。 原因很簡單,這年八月,他在山中修煉,據(jù)說狀態(tài)很好,但忽然想念起祖母和父親來,塵緣未斷,因此果斷放棄了這條路。 2 羅曼·羅蘭說過,很多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死去了。
王陽明幾經搖擺,終于未在這個年齡“死”去。 他獲得重生,此后有生之年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所愛所恨與此時截然不同。 他開始以自己的經歷去開導別人,有那么幾分人生導師的意思了。 他在杭州西湖邊的寺院看到一個枯坐的和尚,人家說這和尚不視不言靜坐了三年。 他遂繞著和尚走了幾圈,突然站定,大喝一聲:“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么,終日眼睜睜看甚么!” 和尚猛地驚起。 他盯緊和尚,問其家人。和尚答:“有老母在。”又問:“想念否?”答說:“不能不想。” 他最后告訴和尚,聽從內心良知的召喚,好好生活。 第二天,和尚打包離開寺院,重返人間。 而王陽明自己,一生的大轉折也將到來。 3 人生沒有定則。 沒有人能夠告訴你20歲應當怎樣、30歲應當怎樣、40歲又應當怎樣。任何時候,只要聽從你的內心就夠了。 34歲那年,王陽明仗義執(zhí)言,上疏請求釋放正直的言官,由此觸怒了大太監(jiān)劉瑾。 結果被廷杖四十,下了詔獄,謫貶至貴州龍場驛當驛丞——一個遙遠的未開化之地的卑微小官。 劉瑾并未放過他,一路派錦衣衛(wèi)跟蹤,欲加謀害。王陽明偽裝投江自殺,這才躲過了盯梢。 禍不單行,他乘商船在海上遇臺風,命懸一線。 他有過隱遁不仕的打算,但擔心連累父親,便遵從內心的良知,去了龍場驛赴任。 他帶去的仆人都病倒了,他自己干起了仆人的工作,種菜、砍柴、取水,為仆人們做飯、洗衣、熬藥,直到他們痊愈。 大家對當?shù)亻]塞的環(huán)境叫苦連天,他遂充當一名詼諧的段子手,時時活躍氣氛。 人生無法選擇順境或逆境,但可以選擇對待順境或逆境的態(tài)度。 熬過百死千難,回報將無比豐厚。 一天夜里,王陽明忽然大徹大悟格物之旨,不覺歡躍而起,若癡若狂,隨從們都被他驚醒了。 他悟到程朱理學果然錯了,圣人之道不應向外在事理求之,而是向內在求之,“心即理也”。 這一石破天驚的發(fā)現(xiàn),后來被稱為“龍場悟道”。 如果人生是一碗中藥湯,苦澀難咽,唐伯虎往里面加點糖,笑著喝下去,而王陽明就要這種原味,一口悶下去。 4 這一年,王陽明人生已經過半,但在世人眼里,他的人生才算正式登場。 劉瑾死后,他結束了三年的罪人生活,赴江西廬陵任知縣。 此時,他頗為躊躇滿志,寫過一首詩,里面有這幾句:
他到哪都不忘講學,想要把他的發(fā)現(xiàn)告訴更多人。信服他學說的人越來越多,以他學說為“異端”的人同樣越來越多。 他說,世間有兩種人,要么不解思維即任意去做,要么懸空思索不肯躬行。 而他,砥礪自己做一個知行合一的人。 他自己后來總結說,我43歲以前,做事還尚有鄉(xiāng)愿意思(考慮個人得失)。現(xiàn)在開始,只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即便天下人都說我太狂,我也只依良知行事。
王陽明的寶貴之處在于,他不像過去或現(xiàn)在的許多“大師”,壟斷了成為圣賢的專利。他沒有。 他的核心理念是,人人皆可成圣,意即每個人、每件事,都有它神圣的意義。 王艮,王陽明最著名的學生之一,是個狂傲不羈的人。 有次王艮出游歸來,王陽明問他:“都看到了什么?”王艮答:“我看到滿街都是圣人。” 王艮這么回答,是有意懟老師,因為王艮始終認為圣人是遙不可及的。 王陽明聽出他的話外音,于是借力打力,跟他說:
這句話,放在今天,指導人生仍然頗具深意。當你心中飽含包容和善意的時候,別人也會回敬你包容和善意。 5 很多人喜愛王陽明,是因為他不是一個空頭學問家,而是一個實在的行動派。 理由則源于他一生的三大事功。 但很少人知道,在這些表面的成功背后,隱藏著多少苦難困厄。 他的每一次“成功”,都招來忌妒和毒箭。以至于他無論取得多么輝煌的戰(zhàn)果,他都隨時做好了退出的準備。 他平定過南贛的造反,但他未曾居功自傲,而是希望朝廷改良政治,不要再造成類似的造反。 他自己只求歸隱老家。最終未獲批準,他只好在仕途路上,一直走下去。 他在給別人的信中說,仕途如爛泥坑,勿入其中,踩進去了就很難出來。 在最好的時候,作最壞的打算。所以他的心境,始終是平的。 然后就是最著名的平定寧王之亂。 當時,他要去福州,路過豐城,得知朱宸濠造反的消息,于是先行后奏,毫不猶豫擔當起平叛的總指揮。 當王陽明把擒獲朱宸濠的消息上奏的時候,正德皇帝自封威武大將軍,正行走在南下平亂的路上。 皇帝身邊的小人覺得“好事”都被王陽明壞掉了,遂誣告說,王陽明先與朱宸濠通謀,只是后來看到形勢不利時才擒獲朱宸濠。 各種毀謗與刁難,如影隨形。朝廷說好的封爵行賞,也都成了空頭支票。 面對毀譽,王陽明輕描淡寫,說自己不過憑良知信手行去,做得個狂者的胸懷罷了。 他根本不在乎。 要是內心不夠強大,他已經死掉好幾回了。 在朝廷那邊,他只是平亂的超級備胎。只有當國家有難,且無人可任的時候,朝廷才會想起他。 他暮年的時候,已經臥病在床,圣旨下來,要他即刻赴任,到廣西平定土司叛亂。 他又做得很好,只是在當?shù)馗牧苏撸毁M一兵一卒,就消弭了爭端。 但因天氣炎熱,軍務勞頓,他心力交瘁,又病倒了。 不等朝廷同意,他自己就率性選擇了返程。 嘉靖皇帝并不體諒這些,說他無詔行動,目中無朕。那些慣于詆毀的朝臣,也都出來添油加醋,說他是“病狂喪心之人”。 王陽明或許已經聽不到這些聲音,聽到了,也從不放在心上。 6 從廣西返鄉(xiāng)的路上,王陽明病情日重。 一天,他從一個美得出奇的夢中醒來,問弟子:“到哪里了?” 弟子回答:“青龍鋪。” 王陽明又問:“船好像停了?” 弟子回答:“在章江河畔。” 王陽明笑了一下:“到南康還有多遠?” 弟子說,還有一大段距離。 王陽明又是一笑,說,恐怕來不及了。 他讓人幫他更換了衣冠,倚著一個侍從坐正了,就那樣坐了一夜。 次日凌晨,他把弟子周積叫進來。 周積跑了進來,王陽明已倒了下去,很久才睜開眼,看向周積,說:“我走了。” 周積無聲落淚,問:“老師有何遺言?” 王陽明用盡最后一點氣力,向周積笑了一下,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他病逝于舟中,享年57歲。此時船位于江西南安地界。 曾經,有個叫徐樾的弟子,虔敬地希望和王陽明見上一面,王陽明答應了。 徐樾確信自己得到了心學的真諦。 王陽明讓他舉例說明,徐樾興奮地舉起例子來。他舉一個,王陽明否定一個。舉了十幾個,已無例可舉,徐樾相當沮喪。 王陽明就指著船里蠟燭的光說:“這是光。” 在空中畫了個圈說:“這也是光。” 又指向船外被燭光照耀的湖面說:“這也是光。” 再指向目力所及處:“這還是光。” 徐樾很快又重燃興奮之情。 王陽明說:“不要執(zhí)著,光不僅在燭上。記住這點。” 無論何時何地,無人能替你看顧自己的內心。我們行走在黑暗之間,沒有星月,沒有燭光,只有壓力,只有苦難,路途陷入絕境,只在這一刻,遵從內心的選擇,恍然就有光明在前。 此心光明了,世界便一同光明起來。 王陽明如此教導學生,他自己也如此踐行到底,到了臨終一語。 7 王陽明說,他的良知之說,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的。 縱覽他的一生,確實失意連連。但越到艱難處,他越發(fā)彰顯內心的強大。 而我們認為他的人生開了掛,那已經是他身后許多年的事了。 王陽明在世遭誹謗時,好友湛若水替他辯解說:
湛若水說對了。王陽明死后56年,獲批從祀于孔廟。 一切跟他作對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他則從誹謗者口中那個提倡“異端邪說”的狂病之人,變成了五百年才出一個的圣賢。 一直到晚明,他的心學塑造了整整一個時代。 “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他說。 他對個體價值的肯定,撼動了傳統(tǒng)的價值體系。晚明社會風氣的自由奔放,追根溯源,不能忘了王陽明心學的啟蒙。 在中國歷史上,在心學之前,從來沒有一種學說,能夠如此肯定個體價值。 史學家余英時稱之為“一場偉大的社會運動”。他說: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王陽明以他的一生,書寫了一個大大的真理——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內心。 致敬,王陽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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