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舟唱晚

民國時期出過很多著名伉儷，錢鍾書和楊絳是其中一對，他們的故事沒有梁思成和林徽因、徐志摩和陸小曼那么錯綜復(fù)雜，也不像胡適和江冬秀，魯迅和朱安那樣包辦婚姻，是很多人眼中理想的愛情。

他們是幸運的，茫茫人海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在彼此最美好的年華相遇。他說，她是最賢的妻，最才的女。他說，遇到她之前沒想過結(jié)婚，娶她之后從未后悔過，她說她亦然。一路走來，幾多坎坷，幾多波折，他們眼里始終彼此最好。

初相逢，原來你也在這里

那一天，春風(fēng)十里吹正好，清華園里，一襲青布大褂、戴老式眼鏡的錢鍾書遇到了清秀可人、嬌俏玲瓏的楊絳，“金風(fēng)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那一面，兩人都彼此難忘，錢鍾書寫信約楊絳再見面。

“我沒有訂婚。”一向清高孤傲的清華才子如是說。“我也沒有男朋友。”彼時，楊絳才貌雙全，追求者眾，被同學(xué)戲稱為“七十二煞”。

這次見面，讓兩人的感情飛速升溫，錢鍾書有詩云：“纈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兒時面，曾取紅花和雪無。”那天的楊絳，面若薔薇，嬌羞清新，很是美好。

從此，兩人開始書信往來，甚至到了一天一封的熱烈程度。對于文學(xué)同樣的熱愛，性格上相互的吸引，使得兩人越走越近。他和她心中只有彼此，再無他人。

他們的相遇是月老早就牽好的紅線，原來兩人同是無錫人，都出自書香門第，小時候楊絳還跟著母親，去過錢家呢，只是那時兩人未能相見。不曾想，十幾年后，會在清華園相逢，且愛上彼此。

注定相遇的人，無論錯失多少光陰，都會相遇。

嘆別離，南北相思不相忘

1933年，錢鍾書在清華畢業(yè)，因父親在上海教書，他應(yīng)父命去光華大學(xué)擔(dān)任中文系主任。楊絳尚未畢業(yè)，兩人一南一北，整日盼望著“云中誰寄錦書來”。

為了緩解相思之情，錢鍾書作了很多古體詩，其中有一句是這樣的“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星辰璀璨，月光皎潔，只是身邊少了佳人相伴，連讀書也少了很多趣味，小別的戀人，飽受相思之苦。

錢鍾書的家人并不知道楊絳的存在，但頻繁的通信，讓錢父有了好奇之心。有一天，錢鍾書的父親擅自拆閱了楊絳的來信。

恰逢楊絳在信中寫道：“現(xiàn)在吾兩人快樂無用，須兩家父親兄弟皆大歡

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終不受障礙。”錢父閱完，眉笑顏開，對楊絳大加贊賞，立刻回信，就這樣定下了這個聰慧靈秀的兒媳婦。

自此，兩人的愛情公布在兩家人面前。他們是自由戀愛，卻也是當(dāng)?shù)赜新曂拇髴?，免不了要走一遭“媒妁之言”。楊絳喜歡稱錢鍾書為“默存”，那是他的字；錢鍾書則喜歡叫楊絳為“季康”，那是她的名。

訂婚后的二人，再次勞燕分飛，他返回光華大學(xué)教書，她回清華園繼續(xù)讀書，在各自的領(lǐng)域內(nèi)綻放著無限光華。

燕雙飛，遠(yuǎn)渡英法求學(xué)問

訂婚一年后，錢鍾書參加了教育部公費留學(xué)資格考試，當(dāng)時英國文學(xué)只有一個名額，聽說錢鍾書要考，許多人嚇的直接放棄了。不知這個段子的真假，但被許多人當(dāng)做笑談流傳了下來。毫無懸念，錢鍾書順利拿取“庚子賠款”獎學(xué)金，將赴牛津求學(xué)。

聞此消息，楊絳自是極為高興，牛津是追求文學(xué)人眼中的天堂，那里出了許多大家，莎翁、狄更斯等等，一個個名字都如雷貫耳。

幾年前，楊絳由母校校長幫著申請到了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學(xué)院的獎學(xué)金，但要自負(fù)生活費，她心疼父親負(fù)擔(dān)重，放棄了出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誰想，她去往清華，卻邂逅了命定的愛人呢。

這次，錢鍾書讓她一同前往，她也不放心那個連蝴蝶結(jié)都不會打的他，但她還有一門大課沒有考試，同老師商量后，以論文形式代替考試，提前畢業(yè)。來不及跟父母提前打招呼，她就回到了家中，父母見到她很是開心，兩人婚事也提上議程。

同年七月，他們完婚。婚禮是每個人一生中最為難忘的，對錢楊二人而言，也不例外，而且他們的兩場婚禮，娘家是西式的，錢家是中式的，既享受了西式的浪漫，也享受了中式的古典。婚禮是繁瑣而勞累的，相愛的兩人卻言笑晏晏，眼神滴出蜜。

世間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結(jié)婚了，新郎是你，新娘恰巧是我。你看，上天多么眷顧他們。

一個月后，兩人從上海出發(fā)，乘船去往英倫。海，一眼望不到頭；風(fēng)，獵獵地吹著。兩個追求夢想的青年男女，第一次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向那不可知的國度，內(nèi)心難免有些戚戚焉。還好，他們是兩個人，還可以相互慰藉，相互依靠。

別看錢大才子學(xué)貫中西，通古博今，可是在生活上，尚處于幼稚園階段，鞋子經(jīng)常穿反，不會系鞋帶，不會拿筷子。這不，剛到牛津的第一天，錢鍾書就在下公交時摔了一跤，直接磕掉了半顆門牙。

他帶著滿嘴的血和半顆斷牙，回到了在倫敦的居所，楊絳又急又心疼，在學(xué)醫(yī)友人的指導(dǎo)下，去醫(yī)院拔掉斷牙，重新鑲了新牙。可能，女人總是有母性的光輝吧，即使楊絳自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可她依然把錢鍾書照顧的無微不至。

牛津的日子，是他們一生中難得的美好時光，經(jīng)濟(jì)不寬裕，精神卻很享受，兩人自由而愜意地遨游在文學(xué)殿堂里。他的課程排的滿滿的，她則自由穿梭在課堂和圖書館間。

牛津的圖書館古老而優(yōu)雅，楊絳一個人占著一排書桌，邊讀書邊做筆記，筆尖沙沙滑過素樸的紙面，窗外的陽光在她的身上投下淡淡的光暈。“如果有天堂，那一定是圖書館的模樣。”那一定是楊絳那時心境的寫照。

多年后，是否還會有人記得，有個穿著旗袍的美麗中國女子，曾出現(xiàn)在牛津的課堂旁聽。

錢鍾書拿到學(xué)位后，兩人又啟程前往巴黎大學(xué)，那是一個比牛津更為自由的學(xué)校，也更文藝和浪漫。在那里，他們迎來了愛情的結(jié)晶。

錢鍾書這個原先連自己都不會照顧的人，早已學(xué)會了做很多飯菜。楊絳產(chǎn)后，他為了第一時間看到醒來的妻子，一天大汗淋漓地跑了四個來回。女兒的出生，為兩個人帶來了另一種歡樂。

令人捧腹的是，每次探望，錢鍾書都會苦著臉匯報：“我做壞事了，打翻了墨水瓶，弄臟了房東家的桌布?！毕乱淮危f：“我不小心砸碎了臺燈?！痹僖淮?，又苦著臉說：“我把門軸弄壞了一頭。”楊絳應(yīng)該是哭笑不得的吧，她每次都笑瞇瞇地說：“不要緊，我會修?！被丶液?，他為她燉了雞湯、剝了蠶豆，她也把一切損壞的東西恢復(fù)了原樣。他們的愛情之花在生活的瑣碎中，繼續(xù)綻放著。

自1937年日本侵華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后，無錫、蘇州也陷入混亂，許多人家都逃往上海。他們和家人的通信斷斷續(xù)續(xù)。楊絳心思一向細(xì)膩，她敏感地覺察到，家中來信很少有母親的話語。終于，姐姐說出了實情，母親在逃難時患重病去世了。

楊絳初為人母，才剛剛體會到孕育一個生命的艱辛，卻失去了自己的母親。那是她成年后，第一次體會到失去至親的痛苦，悲慟萬分。錢鍾書在一旁細(xì)語安慰著，她則放聲哭出所有傷痛。后來，她在《我們仨》中寫道，那時的她，還沒意識到，悲苦能任情啼哭，還有愛人百般勸慰，是多么幸福。

擔(dān)心國內(nèi)的親人，兩人來不及完成學(xué)業(yè)，四處托人買到了船票，來時二等艙，歸時三等艙，條件簡陋了許多。由于匆忙，沒有置備奶制品，錢瑗從胖胖的小人兒變得瘦弱，作為母親的楊絳十分自責(zé)。

幾經(jīng)輾轉(zhuǎn)，一家三口人回到了風(fēng)雨飄搖的祖國，可迎接他們的卻是又一次分離，一人前往昆明，一人前往上海。

哀世事，相濡以沫共白頭

楊絳帶著女兒圓圓，跟著老父寄居在親戚家。錢鍾書則前往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的學(xué)校執(zhí)教，后又轉(zhuǎn)往湘西藍(lán)田師院任英文系主任。

兩年后，錢鍾書回滬探親，由于種種原因，沒再動身，一家人又聚在了一起。珍珠港事件爆發(fā)后，上海這座孤島開始沉沒。他對楊絳也說出了最動聽的情話：“從今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span>

那應(yīng)該是他們?nèi)松械谝粋€生活困頓的階段，錢鍾書在教會大學(xué)教課，楊絳在一所小學(xué)教課，同時寫著劇本《稱心如意》，都只是為了每個月的柴和米。

他們從未向生活低頭，上海物資匱乏，米、面、油、煤什么都缺。有一次，他們買到三百斤的煤粉，暗自高興了很久，因為煤粉純度高，抵得上四五百斤煤球。

生活上的困難不怕，精神上卻要時時擔(dān)心。楊絳工作要坐電車跨過蘇州河橋，每次日本兵上車，全車人都要起立，有一次她站起來晚了，被一個日本兵指點了半天，她大聲反抗：“豈有此理！”過后很是后怕。但她性本高潔，從此寧愿繞道，也不愿再向日本人低頭。

被困上海的日子，一部優(yōu)秀的著作應(yīng)運而生，就是后來的《圍城》?！盎橐鍪且蛔鶉?，城外的人想進(jìn)去，城里的人想出來”，多么精妙的比喻。錢鍾書每天寫著，楊絳每天讀著，讀到忍俊不禁處，二人常常對視一笑，也不說破，十足的默契。他寫不下去的時候，她就在旁鼓勵。

為了讓他認(rèn)真寫作，為了節(jié)省開支，保姆回鄉(xiāng)后她也沒有再聘。一個大家閨秀，劈柴、燒煤、煮飯、洗衣，什么活都自己做。他在后來說，她是一個集妻子、情人、朋友于一身的女子。多么幸運，他擁有了她；多么幸運，她也擁有著他。

解放后，兩人雙雙前往清華工作，可是生活的磨難卻不會就此停止。先是接連的思想改造活動，后又是十年浩劫的動蕩，夫妻二人先后被下放五七干校，身體上、精神上都飽受折磨。楊絳在《第一次下鄉(xiāng)》《干校六記》中用輕松并略帶調(diào)侃的文字記錄了那段經(jīng)歷，文中沒有哀怨，沒有訴苦，卻讓人體會到個人命運在變幻時局前的渺小和無奈。

第一次下鄉(xiāng)時，楊絳什么地方都住過，村民的熱炕、冷炕甚至冰冷的木板。楊絳寫道，許久沒有吃過白米飯，有一次友人煩請房東做了米飯，食量很小的她竟連吃兩碗。

她與錢鍾書卻從未斷過書信。她說，那是他給她寫過最好的情書，她卻不敢保留。當(dāng)一封封信在火光中化為灰燼，她大概是傷心的吧，卻安慰自己早已把信都記在了心間，本來也只是他寫給她一人讀的。

下放五七干校，一去便是幾年，日子也更苦。錢鍾書被剃過陰陽頭，楊絳被剪去過頭發(fā)，還戴著大字帽被拉上臺示眾。即使這樣，他們依然苦中作樂，這是他們在多年顛沛流離生活中歷練出的智慧。

回京后，一家三口終于團(tuán)圓。那段日子是他們一家難得在一起的時光，三人各自忙著工作，又時而交流，歡聲笑語充斥著家中的每一個角落。楊絳常常說，女兒是她一生中最好的杰作，錢瑗像個精靈，活潑又懂事，一會兒跟老爸玩鬧，一會兒又跟老媽嬉戲。他們仨，是家人，也是朋友，世間再難尋這樣的家庭。

女兒錢瑗先走了，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痛，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楊絳一邊要承受女兒的離去，一邊還要照顧患病的丈夫。一年后，錢鍾書離世，帶走了她在人世間最后的依戀。

他們的婚姻持續(xù)了63年，經(jīng)歷過世間所有的考驗，早已經(jīng)超越生死，跳脫俗世了。

憶往昔，她一人想念他們仨

女兒走了，丈夫也走了，帶走了她人世間最后的依戀。楊絳是悲傷的，也是疲倦的，一切“如夢幻泡影”般消散了。她曾盼望化作一塊“望夫石”，守望著逝去的愛人。三里河的寓所，物如昨，人卻非，這個家隨著三個人的失散，在她心里變成了客棧。

“我卻覺得我這一生并不空虛，我活得很充實，也很有意思，因為有我們仨。” 她終究是楊絳，是一個歷經(jīng)世事，依然處變不驚的女性。

她開始整理丈夫和女兒的遺作，開始清點自己的心靈，歡樂與悲傷在她那里，都成為了過客。我們看到了一個女性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獨特光輝，淡然、豁達(dá)、柔韌、樂觀，這些品質(zhì)像雨水一樣，潤物無聲地洗滌著這個塵世的喧囂與污濁。

雖是陋室，卻德馨滿屋。楊絳在晚年依然筆耕不輟，接連寫出了《我們仨》《走到人生邊上》等著作，用文字帶領(lǐng)我們窺探人生真相。她還拿出自己與錢鍾書部分稿酬，捐給清華，設(shè)立了“好讀書”獎學(xué)金，并未以自己或丈夫名字命名。

任歲月緩緩流淌，她一個人，在思念他們仨。

他是風(fēng)華絕代的才子，她是細(xì)膩有趣的才女；他下筆幽默詼諧、洞察世事，她下筆平淡如水、樸實無華。可這幽默平淡背后，隱藏的是他們波瀾壯闊、暗流洶涌的一生。

青絲變白發(fā)，紅顏染滄桑，兩個人的愛情，三個人的親情，最后只剩下一個老人，獨自在原地回憶。她是孤獨的，可她心里是滿的，那里盛放著他、她、她的所有愛與往事。

現(xiàn)在，最后一位老人的生命之火也已熄滅，愿他們仨，今后不再分離。他們用一生印證了“世間始終你好”的愛情，他們的故事，必將流轉(zhuǎn)在人間，溫潤著世人干涸的心。